1

天蓬第一次见到嫦娥的时候，只是一瞥，但再也无法忘记。

清冷，却依旧温婉。

虽然他知道嫦娥的心里住着另一个人——羿，她曾经的夫君，那个射杀了太阳九子的神。嫦娥把他葬在海边，并替他保住了永远青春的容颜。

可羿已经死了，他毕竟已经死了。

如果不是天蓬一天一天地守在广寒宫旁，恐怕嫦娥永远都不会注意到他。

其实天蓬只是想每天看她一眼，如此便已满足。

然后有一天，月兔跑了出来。天蓬轻轻地抱起它，看到了追出来的女神。

“将军，这里是不能擅入的。您有何贵干？”嫦娥抱过兔子后退一步。

“我是天蓬。我们在瑶池的宴会上见过。”

“哦，是么？对不起，我不记得您。元帅，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额，咳。嗯……这兔子很好，和你一样漂亮。”

“元帅，”嫦娥再退一步，侧过脸，“请您自重。”

其实这时嫦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幸好巡查官发现了这里的异样。

凌霄殿上，天帝问他，“天蓬，你可知罪？”

“陛下，爱上一个人也是罪过么？”

“你擅闯禁地，私动凡心，调戏神女，还拒不认错。朕罚你堕入凡尘，生生世世都不能与你爱的人在一起，饱受因果循环。到下界做牲畜去吧。”

2

没有妖怪的时候，玄奘喜欢在白龙马上自言自语似的诵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是诸法空相，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念到这里，他转过头，看到天蓬仍像平时一样地在望着月亮。

“悟能，你为什么总是在望着月亮呢？”

“因为，”天蓬微微一笑，“那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啊。何况，我又能看其他什么呢？”

“你可以看路啊。”

天蓬安静了许久，问玄奘，“师父，你有过心爱的人么？”

玄奘摇摇头，“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修行者无色无相，无嗔无狂。既如此，我们又何必执着。”

“师父，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

“如果鸟和鱼可以相恋，那么他们在哪里筑巢？”

玄奘低头沉吟了一刻，这时，悟空跳过来牵住了马，“师父，我和八戒这样的，永远也成不了佛。”

天蓬很久没有见到猴子如此严肃的样子了。他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只低头沉默着。身后传来沙悟净的声音，“师兄，成佛不成佛，恐怕由不得你我。”

天蓬想，我不要成佛，我还想回去呢，那里有我的兄弟们，还有她……这时，他看到路边的一汪水洼，映出了雪亮的月宫，和他的脸。

天蓬一耙把它击得粉碎。

3

太阳未落的时候居然有月亮，月色被阳光映得苍白。清冷，却依旧温婉，宛若初见之时。

悟空和天蓬都在望着月亮。猴子看月亮是因为他没有别的什么可看，天蓬看月亮是因为五百年来他的眼里只有月亮。

“这时候怎么会有月亮呢？”悟净问。

“今天是羿的忌日，”天蓬的声音平静如冰，“她会守一整天。”

悟空干咳一声，招呼大家赶路。这一片白茫茫的戈壁的尽头，就是灵山。

“灵山明明就在眼前，怎么看着它走了那么久还没有到，难道这也是一劫么？”玄奘不多见地焦急起来。

悟空没有回答，他在想难道佛也有焦急的时候么？

天蓬没有回答，触手可及却相隔千里的感觉没有人比他体会得更深。他早已习惯，或者说麻木了。

悟净也没有回答，几时能到灵山，对他来说没有很大区别，老实说，他不是很在意这个问题。

“当初辞别陛下的时候，我说只需三五年便回，可是现在……”玄奘竟不禁流下泪来。天蓬仍然在望着月亮。

踏上这条路大概也只有十几年的时间。可是嫦娥啊，我上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五百年，你为什么还是放不下他。我真的羡慕他啊……不是永久的青春，而是你每天的注视。

你还能，记得我么？

4

在天竺国，悟空对天蓬说，“那公主是嫦娥的兔子。”

“其实是羿的兔子。”天蓬面无表情。

“那，要不要留着她？”悟空一兴奋就会习惯性地跳上了桌子。

“不，杀了她。”

天蓬的计划很圆满，在悟空的金箍棒落在玉兔的脑袋上之前，嫦娥果然出现了。

“大圣，元帅，请手下留情。”

猴子抓着兔子，看看嫦娥，看看天蓬，又转回去看嫦娥。难怪那只猪五百年都忘不了她，此等颜色，倾国倾城啊。

过了很久，悟空才发觉天蓬还活着。或者说过了很久，天蓬才发觉自己还活着，并且不是活在五百年前，也不是活在无比熟悉的梦境中。因为他试图抹去泪水的时候，触到的是粗糙的猪的皮肤。这险些让他再一次泪如雨下。

天蓬从悟空手里接过玉兔，一只手锁住她的喉咙。悟空识趣地退得远远的。

“天蓬，都是我的错，请你别伤害她好么？”

天蓬逼迫自己不去看她，但他做不到。五百年来，他每一天都在期盼这一刻。当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不说话肯定是不行的。

“这一切，是我的错。我知道你对羿的感情，我能理解。我不应该喜欢你，不应该纠缠你，不应该想念你，不应该希望你忘掉他，不应该过了五百年还奢求你能记得我，不应该明知道这是羿的兔子还下不了手捏死她……”天蓬的情绪激动起来，手上不觉使了力。

“天蓬，别！不要杀她，”嫦娥急了，手中的剑指向天蓬，“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不管怎样，你不能杀她。我不能没有她。”

天蓬的脸色冷了下来，看样子他真的要杀玉兔了。

嫦娥一剑刺入天蓬的胸膛。

“你，不躲……？”

血流了出来，嫦娥反而慌了手脚。

“其实，我没有想杀她，我怎么会舍得杀掉你的兔子呢。呵呵，当初我还抱过它呢。”天蓬放开玉兔，“也许，会不会，这样也算是你对我的救赎呢……”

嫦娥抱住了面前这只猪，嚎啕大哭。

“天蓬，等你取经回来，也许，我们可以试一试……”

这是天蓬梦寐以求的话，也许在梦里也没出现过吧。

但这真的就是他所想要的么？

真的就是这样了么？

“不。”天蓬转身离去。

“为什么，”嫦娥愣住了，“难道你是要惩罚我么？”

“不是，这点我可以肯定。”天蓬就这样离开了，没有回头。

5

“佛祖，请去除我头上的紧箍吧。”悟空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在如来脚下。

“你既已功德圆满，自然不用再受它的约束，已替你去了。”

“多谢佛祖。”悟空再拜，两眼紧闭，双手合十。

天蓬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心中说不出的悲凉。如来座旁普贤菩萨问，“净坛使者猪悟能，见到佛祖为何不拜？”

天蓬盯着普贤，一字一句，“我是天蓬。”然后他转向佛祖，“我被天帝降罪，困于如此皮囊，至今已有五百年，既然肉身注定苦于轮回无可回复，我认了。我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护送师父，咳，护送金蝉子归位，为报知遇之恩，我也认了。但是，恕我无礼，我实在是无法接受净坛使者或是猪八戒或是你赐予我的任何称号。我要回去。我要做回原来的自己。我要守在她身边。”

大雷音寺一阵寂静。

“猴哥，”天蓬转向悟空，“你忘记了你来到这的目的了么？你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复仇么？现在仇人就在眼前，你又在做什么！”

悟空泪流满面，但没有动作，“师弟，我们历尽艰险到这里来究竟为了什么你真的不懂么？你要把师父和师兄弟们的努力全毁掉么？”

天蓬面朝已经恢复了金蝉子金身的玄奘跪下，“对不起，师父。弟子不知该如何抉择。”

金蝉子轻叹一声，双手合十，“佛说，无常故苦，苦故无我，无我故空。悟空，你名为悟空，怎么参不透这个道理。我给唐王的承诺已经完成。当年佛陀转世为萨波达王也有割肉喂鹰之举。如果连你们的痛苦都无法平复，我即使归位又有何意义？如果世间无爱，即使有了真经又如何普度众生？悟能，谢谢你还能称我为师父。你还记得以前你问我的那个问题么？如果鸟和鱼可以相恋，那他们当然可以筑巢，在眼眸里。悟空，悟能，放手去做自己吧……”话音未落，玄奘金光骤散，直坠下灵山，堕入地狱。

身旁白龙见状，追之急去。悟空金眼猛睁，握棒而立。悟净横拿禅杖，护于如来座前。

天蓬转身望向月宫的方向，看见嫦娥倚栏远望，秋水欲穿。

那是在等他。

真的是在等他了。

但是……

“对不起，嫦娥，我……不再爱你了。”

后记：

是夜，月色暗红，悟空和天蓬血洗灵山。

悟空成魔。天蓬自裁于广寒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