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无意中在手机里找到了一段录音。打开的那一刻，我吓了一跳。那是父亲临终前几天在病房里和我的对话。我是为了让姐姐们一并分析了解父亲的心愿，才录下的。我记得，那时，我是笑着的。我笑着耐着性子和他讨论他回老家后的种种弊端，希望他能听从我们的安排，安心在医院多住几日，以便度过春寒。他强烈地反对，恨不能立刻回到那个仅剩他自己的家。80多岁的他依然认为自己可以独立生活，尽管刚刚因为摔倒住进了医院。他的声音急切里透着无尽的无奈，气息不足声音却不小。他例数着自己的理由，一遍又一遍。我却没被丝毫打动，只当他是孩子般的任性。
此前，我印象中的父亲始终是刚强的。家族的轻视、三个妻子的相继离世，都没有在精神上击垮他。如果不是病痛，他依然还是那个外表孱弱内心强大的老人，还是那个活在自己的天地里、任思想无限驰骋的文人，还是那个对我们无限期望却偏偏表现得无欲无求、让我们无所适从的父亲。然而，时间消耗他的生命，病魔蚕食他的健康，父亲的坚强也一日日溃散，一度像个无助的孩子。
如果我知道他会那么快就离开，我一定满足他的任何心愿。可医生斩钉截铁的断语，让我们想当然地以为他还有较长的一段痛苦历程，需要我们陪着他一起煎熬。明知道他的决定很难改变，我们还是一次次劝慰，希望他接受我们看着是一切为他减轻病痛的安排。这与无数家长以爱的名义、为孩子做出无数不可改变的决定，何其相似。
他走以后，我终于明白了“顺者为孝”的含义，也明白了精神上哪怕点滴的满足，胜过物质上无价的财富。我不止一次想象过如果我处于他的境地，该是多么希望自己的那些卑微的想法依然能够实现！我明白了，他却永远地走了。我曾把我的自责告诉了女儿。期盼轮到我时，这样的遗憾不再重现。希望到时她不会忘记。
“因为爱，请放手。你眼里的孤独，其实是我的自由。如果陪伴只是厮守，我不愿做你的负累，请让我走”。
“我知道你会给我最爱的美食、最舒适的居处，金钱可以买来的，你都希望我拥有。我已经失去了健康，就让我的尊严还能略略、略略保留。爱是给予，不是索求。当我真的一无所有，你的爱越深，越让我痛苦”。
“因为爱，请放手！让我们彼此成就。痛苦，我全带走。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的祝福！”
我猜想，父亲那时已经知道了自己身体糟糕的状况，他理智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却没能得以施行。这是他的遗憾，也是我的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