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越来越近,家家都忙着打扫房子,办年货。过年扫房子了,就想到过去的漫墙,漫墙这两个字有些年轻人听不明白,但粉刷房子都知道是干嘛的。不用说现在的装修花样翻新,超前时尚,富丽堂皇;不用讲现代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宽敞明亮,能知道过去土屋土墙咋刷新的人是不多了。
我们小时候人老几辈都住的是土坯房,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左右,八十年代以前,乡下几乎都是土屋土墙,那时贫富差距不大,有钱人最多就是个松椽木檁盖房顶,穷人就用杨木杆杆搭个顶,墙都是黄土打的胡挤块砌成的,外面用麦草和上泥,往胡挤墙上一抹就好了,家境好的还用砖做个柱子。就是现在随便在关中平原的那个村子转悠,都会发现那么凤毛麟角的几间土房,年久失修,残垣断壁,荒草满院,土墙斑驳,经年再现。
每年过春节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撵祭灶王爷把屋里收拾干净,漫墙刷新。有一年漫墙我记忆犹新,就像发生在昨天,从没忘记。
“列娃,去给妈到南壕里拾几块干净的黄土,明天咱扫屋呢,漫墙!”妈妈一边纳鞋底子一边给我说。
南壕在我村的南边,有一里路远,四周都是庄稼地,那深壕是村里几代人打庄子盖房取土挖成的,有几十亩地大。我提了个柴笼,一蹦一跳的就到南壕底了。
站在土壕下,我望着几米高的厚土,褐色的土、黄色的土、深深浅浅的土层一道一道排列着,环顾四周,脚下有别人挖下来没拉完的净土,我寻了几块大的黄土,放在柴笼里,提了提分量很重,往出撂了一大块又怕漫墙不够用,又拾了回来,走走歇歇,两个胳膊换着提笼,好不容易到家,一看胳膊勒了两道红印,妈妈看见心疼的说:瓜女子,你少拾些土块就够咧,你看把小胳膊快勒断了!
这漫墙寻土很重要,不要黑焦土,不要沙浆土,只要干净的黄土,漫出来的墙又白又光亮,我最爱闻那漫过墙泥土的香味,就像春雨抚过花香的田野。
第二天麻麻亮,妈妈就在厨房喊了“快起来!帮妈往外挪东西”。
妈妈早早起来就把饭做好了,我们姐妹三个同时穿戴齐全,胡求洗了脸,知道今天干脏活,急急吃了饭,洗刷毕我们就开始先把厨房的灶具往院子里搬,碗筷碟子脸盆,大到把两黑锅提到院子的柿子树下,还有油坛子,所有厨房的东西都往出拿,就是大水缸子搬不动,临时用几块木头片片盖住,小院子摆的满满当当,柿子树上的鸟叽叽喳喳。搬了厨房的家当又挪房子的铺盖卷、妈的梳妆镜、鞋匣子……草席一折两手一提就放在门上向阳处。
那时土屋的房子真小,都是一间,进门对面一个黑平柜,紧挨就是一个土炕,门背后有时还藏个小小的垃圾仓,烧炕放柴的,家家差不多一样,有时一家几口人都挤在一个炕上也不稀奇,房子里都简单没有多余的摆设,所以往出挪东西也不多不费力。
搬完厨房和住房的东西,就开始打扫。妈妈先把自已的头用围巾包严,只露出一双眼睛,然后立在一个高凳子上,扫帚绑在一个长竹杆上,双手用劲抡着往房檐顶上扫……烧了一年的柴火,那烟熏火燎的屋顶在妈妈的挥舞下,哗哗哗!落了一层黑嘘嘘的灰,还有蛛网似的尘须。
我站在院子里,看阳光透过翻飞的灰尘,妈妈在其中挥着扫帚像个蒙面侠女。她让我们立远些,怕黑灰洒在身上。
妈妈忙上忙下,灰土粘满了身,飞尘柴叶落了一地,用扫帚细细扫堆,然后揽了倒掉就开始漫墙了。
这漫墙还要个好天气,天太冷,漫过的土墙会冻,水干了墙就裂开细细的斑缝。天气晴朗暖和,漫过的土墙马上就干了,黄莹莹、白白亮亮的很好。
漫墙时,得先在大锅烧一锅热水,把黄土用热水泡在盆子里,让水浸透,从高处往下漫。厨房烟熏的太黑,房背子也高,妈沿着木梯子,手里拿块抹布沾上黄泥水,然后轻轻把抹布往墙上抚过,尽量漫到,如果没漫到,墙上会留下黑道道。妈妈上高沿低,泥水把她化妆成了泥人,大姐要换她,妈坚决不行,她说脏一个人就行了。
意外发生了,只听“哎吆!”一声,妈妈从梯子摔下来了。我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跑过去,妈妈跌下来把盛泥水的盆打翻了,溅了满身一脸的泥水,左手紧紧捏着右手,“妈手里扎了个东西,可能是根针扎进去了”妈肯定地说,不知道啥时妈在忙碌中把针别在墙上忘咧拔。我们慌乱着给妈用热水洗了泥手和脸,然后小心翼翼的扶起,坏了!妈说她立起脚也疼的扎心,二姐冲出家门叫了个邻居大伯的儿子帮忙,把妈抬到架子车上,我们拉着妈妈直奔大队医疗站。
医疗站的赤脚医生是爸爸的好朋友,我们都叫他“勉严叔”,勉严叔医道口碑都好,在方圆几里都是名人。勉严叔用药水处理了伤口,就准备做个小手术把针取出来,我转过身去,我怕看见手术刀割开妈的手,我怕看见血从妈的手里流下来,我不敢看见妈痛的样子。转身的功夫勉严叔就把一根纳鞋底子的大头针从妈手心挖了出来。
“八嫂,你真危险呀!这么大的针要是钻进血管就不得了,你看自己,都累成啥咧?”勉严叔心痛的对妈说。他又让我妈躺在床上检查脚,捏捏我妈的脚,问哪疼?说话间,猛的一拉,叫我妈脚立地下,问好了没?我妈一站,能走了。“脱臼咧!脚骨没坏,八嫂,你命大!回去歇着吧!活让娃们干!”勉严叔一边给我妈说一边望着我们,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们!你们都不小了,帮你妈干些活,你看你妈那手全是血口子。是啊!我们姊妹五个,弟妹还小,那时我和二姐在上小学,我十岁左右,大姐不满十八岁就在生产队挣公分,她一天书都没念过,冬天还去了羊毛湾水库修坝才回来,爸爸为了生计偷偷出门挣钱去了,家里的活都是妈妈一个人的,我们穿的戴的,也是妈妈织织纺纺,缝缝补补一个人做的,妈妈洗衣做饭,白天还要在生产队劳动,她那时不到四十岁,已沧桑得和她的年龄不负,瘦瘦的腰身,凌乱的发髻,永远穿着不是黑色就是蓝色的偏襟布衫,双手一到冬天就干枯着裂开了口子,但妈妈的眼睛是清清亮亮的、温温柔柔的,她用这暖暖的目光看着我们成长,望着所有,从无怨言。
我们谢了勉严叔就拉着妈妈回了家。先让妈妈坐在院子的向阳处,我们姐妹三个开始分工干活,大姐漫墙,我往盆里添土,二姐加水挪凳……
院子里的东西都脏兮兮的,我们在厨房的大铁锅里用麦草烧了一锅热水,一个一个洗净又重新搬进了漫得湿漉漉、有泥土香味的房里,虽然都成了泥猴,但我们替妈妈干活都很高兴,妈妈看着也很高兴,知道我们长大了。
漫墙,就这样在岁月的流逝中消失了,但每每逢年扫屋,我都会忆起漫墙的日子,想起故去的妈妈,想起那遥远的曾经,好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