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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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灰烬


我收到了我的一位远方亲戚寄来的信件,那是我祖父一脉的子嗣,我鲜少听过他们的名字,只知他们与我一样都姓弗莱彻。信上,他以诚恳真挚的口吻对我说,他的儿子托马斯考上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神学院,但迄今为止他还尚未在校区周边找到合适的住所。因此,他希望我能在我的宅邸中腾出一间空房,以便于他的儿子在找到住所前有落脚之处。

“我知道这个请求有些突兀,但希望您能理解,”老托马斯.弗莱彻在信中这么写道,“我的儿子天性敏感而忧郁,不愿与人长久地往来。他有些怪癖,但这只是出于他乐于探究未知事物的天性。他从未对他人造成什么不愉快的影响,但他却被同龄人排斥在外,这也让他更加郁郁寡欢了。他自幼便对哲学和神学有着异乎寻常的浓烈兴趣,他的书房里摆满了砖头厚度的拉丁语书籍。每天晚上,他都是我们家中最后一个熄灭灯光的人。

两年前,他的兴趣又转向了法国十九世纪的神秘主义,并且要求我帮他购买一系列与超自然科学与撒旦崇拜有关的书籍。这让我感到不安。他越来越孤僻,也越来越少和他人交谈,甚至和我们谈话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但当得知他考上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时,我们认为一个新的转机到来了。那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知识殿堂。他曾无数次地在晚餐时分向我们提起这所学府,讲述与它有关的神秘故事,那时,他表现出的那股热切的渴望神情正是他那个年纪的年轻人所特有的。

如今他便要远离故乡,到遥远的埃塞克斯郡求学,这让我和我的妻子珍妮特都十分忧虑。在陌生的新环境里,他那孤僻的性格也许会让他陷入更惶恐而多疑的境地。我们想让一位可靠正直的绅士来照看我们的孩子,而您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我们知道您是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客座教授,又对神话学和原始宗教作过细致的学术研究,我想您一定会和我们的儿子建立一段愉快的友谊。而您善良谦谨的气度,也一定会对托马斯产生良好的影响。”

随这封信附有一张相片,那是一个瘦削、忧郁的年轻男子的半身像。他身穿一件黑色礼服,手托举着一顶圆形礼帽,目光落在相片一侧,双唇微抿,嘴角下垂,显出某种神秘的沉思神情。

我并未花费太长时间思考是否应该答应老托马斯的请求。对我来说,能和年轻人交流总是一件好事,它能让你感觉到自己活着仍能对年轻一代产生些影响。同时,你也能交换到一些新想法,来让那些老的腐朽思想在富有生命力的强风的吹拂下瓦解。

很快我便写好了回信,答应了老托马斯.弗莱彻的请求,并告诉他,如果小托马斯愿意,他可以在我的宅邸长住下去。对于这样一位有着强烈求知欲的年轻人,无论是知识的殿堂,还是这座宅邸,都会一直向他敞开大门。

我是一个深居简出之人,虽然拥有祖上流传下来的一套占地五十英亩的旧宅邸,但宅邸中也不过只有我和老仆人皮埃尔两人。

这宅邸约莫建于十七世纪早期,最初是由一位名叫奥利金?亨特的南方庄园主出资建造,建筑师是毕业于爱丁堡大学建筑学专业的哈里.霍普金斯。他是一位十分出名的建筑师,擅长希腊式的古典建筑风格,也因此,这所宅邸带有严谨的古典气度。在宅邸大门处,你能看见两根古老的多立克柱,它们是用象牙雕刻而成的。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图书馆里,你能找到他那部知名著作《古典戏剧的建筑风格》的第一版。它是许多建筑学系学生的必读著作之一。

奥利金.亨特膝下无子。他死后,这套精妙绝伦的宅邸便被教会改建成了亚卡汉姆的教堂。每周日,亚卡汉姆的居民都会聚集于此聆听牧师的布道。阴影真正笼罩在这处宅邸是在十七世纪晚期。南方掀起了女巫审判的热潮,教会以审判异端为名,将数以千计的女性处以火刑。亚卡汉姆也不例外。奥利金宅邸正是当时举行公众审判的场所,喧闹的居民汇集于此,听着牧师言辞愤慨的指控,群情激昂地要求处死那被定罪为女巫的无辜女性。其中的许多女人,不过是由于患有歇斯底里症,或受到强烈精神暗示的影响,而以为自己被魔鬼附体,表现出极端的邪恶之态。她们被绑在火刑柱上焚烧至死,最后,焦黑的尸体被放入钉着银钉的棺材之中,永远地埋在了地底。

如今,那根罪恶的火刑柱早已被拆除,但那些无名之坟仍然留存着,它们就在奥利金宅邸后的荒山之中。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些了。对于我来说,知道它们存在与否,对我的日常生活都没有任何影响。因为我不信撒旦,却也不信上帝。或许奥利金宅邸的这段历史能勾起小托马斯的兴趣,但我却并不打算与他过多地讲述这些东西,因为仍活着的人不应受到已死之物的影响,而这古老的宅邸,有时仍然能令我产生一丝古怪的颤栗之感,我一直竭力避免它的影响。只要你闭上眼睛,黑夜也便不复存在。

不久,我便收到了老托马斯的第二封信件。信上,他表达了强烈的感激之情,并告知了小托马斯乘坐的那趟列车的时刻表。他将乘坐4月21日早上9点10分由汉密尔顿开往印斯茅斯的列车,这趟列车途经亚卡汉姆的中央车站。如果列车准点,我将于11点25分在站台上看见小托马斯.弗莱彻。

收到信的那天是4月18日。收到信后,我便和皮埃尔一同去镇上买了些新鲜的猪肉和奶酪。皮埃尔是一名可靠的仆人,他是土生土长的亚卡汉姆人,对这片土地的熟稔程度之高,以至于连我不时也会感到惊讶。他知道许多亚卡汉姆特有的乡野故事,而我,总是怀疑他所给我讲述的,是否还不足他所知道的十分之一。我和皮埃尔购买了充足的食物,并将它们放到宅邸的冰窖之中。我的仆人找到了一名厨娘,她以擅长制作精美的菜肴而闻名于当地。

日子一天天炎热起来,但在高纬度的亚卡汉姆,也不过是多脱去一件外套的地步罢了。小托马斯.弗莱彻抵达亚卡汉姆的那天清晨,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我担心列车能否正点发车。但万幸的是,暴雨只持续了不到半小时便停止了。随后的天空碧蓝如洗,空气也不再燥热沉闷。这真是一个迎接远客的好天气。

但我却没料到,通往镇子的路泥泞无比,道路上积满了洼水,泥土变得松软下陷。汽车的车轮陷在了泥泞中,万幸有路过的村民帮忙,他们在车轮下垫了几块木板,车轮空转片刻后挣脱出了泥沼,我这才摆脱了窘境。

幸运的是,我提前出发了一个小时,因此,当我抵达车站时,离列车到站还有不少时间。我买了一份亚卡汉姆的地方报纸,匆匆浏览了一番。报纸上提到东部地区的伊普斯威奇发生了一场山体滑坡,那是由于连日的暴雨所致,但事故发生地离镇子很远,因此并未对当地的居民们造成太大影响。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暴雨之后,山洪所带出的一些奇怪的东西。新闻里只简短地对它们做了一番描述,那是一些黑色的雕像,最高的不过三英尺。周围的居民从未见过那些雕像,它们像某种奇异的生物,有着蝙蝠般的翼翅,面部神情却被雾一般的纹路笼罩。这些信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不禁思索起伊普斯威奇的历史,以及当地是否留存有原始部落崇拜的文献记载。这个国家的历史过于年轻,以至于后来的拓荒者在尚未了解清楚前人的历史便匆匆插上了旗帜,直到他们开始意识到脚下土地的神秘之后,才开始认真回溯它那遥远的不为人知的古怪力量。

但很快,我便不得不停止这些思考,汽笛的声音由远及近,逐渐变得清晰刺耳,我看见深红色的火车头吞吐着滚滚黑雾从远处的铁轨尽头缓缓驶来。

托马斯.弗莱彻乘坐的那趟列车准点抵达了车站。

亚卡汉姆是个小站,上下车的乘客并不多,我很快便找到了托马斯。他比照片上更高,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的旅行箱,在站台上茫然张望着,看见我向他走去,便紧紧盯着我。我微微仰起头,向他伸出手,说道:“您好,我是埃德蒙,您就是托马斯吧?”

他警惕的眼神变得柔和,握住了我的手,那是一双枯瘦的手,我能感觉得到紧贴在那薄薄皮肤下的骨头,冰冷,僵硬。

“您好,先生,我是托马斯.弗莱彻,十分感谢您的留待,我不会耽搁您太长时间的,一找到住所,我就会离开。”

他的发音带有英国的优美腔调,我想再询问他是否去过英国,但转念一想,在这种情形下过多追问远客不免有些失礼。列车的汽笛声响了起来,车轮的轮轴缓缓转动了起来。我接过托马斯的旅行箱,那箱子比我想得要沉得多,直坠着我的手臂。他告诉我,这箱子里装了十几本书,都是他十分喜爱的书籍,于是我对这个年轻人又增添了几分好感。我告诉他奥利金宅邸中有众多藏书,他可以借去阅读。看到那年轻人眼里闪现的喜悦光芒,我认为他不会再提起搬出去的话题了。

奥利金宅邸位于亚卡汉姆的幽静山谷之中,三面环山,地势较低的那面正对着东方。每日清晨,朝日便会从那里升起,为这深幽的山谷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光辉。在宅邸后的那面山坡上,有一条潺潺小溪,那溪水并不湍急,像是从茶壶嘴里流出的一般精巧可爱。闲暇时分,我也会去山上走走,呼吸山间清爽的凉风。在我之前的几任屋主在屋里留下了诸多猎枪与动物的标本头颅,以体现他们曾经的闲情逸趣,而我,去并不乐衷于此道,也因此,那些猎枪如今已是一堆锈蚀的破铜烂铁罢了。

我开车载着托马斯回到了奥利金宅邸,一路上为他简单介绍了一下我家族的故事,并询问了一下他的家庭情况。让我稍感意外的是,老托马斯的妻子珍妮特并非小托马斯的亲生母亲,她是老托马斯在肯特游历时认识的。那时,老托马斯的第一任妻子逝世已有四年时间了,仍沉溺于悲恸之沼的老托马斯一遇到那真诚善良的年轻姑娘珍妮特便坠入了爱河,认识她三个月之后便与她喜结连理。珍妮特出身于肯特的一个名门望族,有着不凡的谈吐修养,这与不善社交的老托马斯形成了对比,不过,这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种互补。

老托马斯与珍妮特结婚之后,便和她一道搬到了伦敦居住,因为彼时,小托马斯.弗莱彻正在伦敦一所学校学习,他原以为圣三一堂便是自己的终点。但他15岁那年,父母决定迁往新英格兰居住。从那之后,他不得不接受新的教育模式,但又时常怀念那天主教堂浓郁的焚香气味。

“弗莱彻先生,您认为上帝能发出两种声音吗?”托马斯这么问道,他双眼直视着车窗前方的道路,声音却在怀疑中摇摆不定。

“他只有一种声音,”我手把着方向盘,同时注意着躲开路上泥泞的洼地,一面得跟上他的思路,“重要的是谁转述了他的声音,他的话语如何被转述,以及这种转述的确定性,或者说,它在逻辑上的不可辩驳性。”

“但总有些东西是不可动摇的,”托马斯说,他看向我,语气里忽然露出一股阴郁的狡黠,“您知道那是什么,您知道惟有希伯来人的上帝才是最真实的那一位。”

我决心转移话题,不再跟他深究这些问题。这些问题过于深奥玄妙,而且充满崎岖的小路,若一言不慎,便可能跌落思维的深渊,或引发激烈的辩驳,令日后的友谊产生裂纹。虽然这名年轻人看起来沉着冷静,但我隐隐觉得在他那平静的表象下仍隐藏着某种令人不安的失控感。于是我岔开了话题,跟他谈论起奥利金宅邸的藏书规模,他便兴致盎然地向我抱怨起新英格兰学校糟糕的书籍品味。经过遥远航路运送而来的书籍,似乎也沾满了阴晦的潮湿海气,完全丧失了原有的古味,而古登堡印刷机疯狂印刷的政治小册子更是让人丧尽了胃口。托马斯与伦敦一家书店保持着良好的书信往来,若他想看什么书,便可要求店家邮寄过来。虽然邮费甚贵,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当汽车跋涉过泥路后,原先道路两侧浓郁的密林豁然开朗,奥利金宅邸便出现了。正午偏半,在阳光的投射下,宅邸的短影倾斜于一侧,山周的森林之海此时也显得阴森可怖。我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那些密林仿佛倾巢而下的洪流一般,要将这山谷之中的宅邸彻底吞没。我晃晃脑袋,努力将这错觉从脑中驱除。当我再睁开眼睛时,方才那起伏游动的山峦间的阴影忽又消失了。奥利金宅邸静谧地沉睡在道路尽头的空旷地带,那些山坡上的森林在微风的吹拂下发出哗哗的声音,永恒而宁静。

皮埃尔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他接过了托马斯的行李,带他去参观房间了。我则回房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清早溅在我大衣上的泥点已经干涸板结,我希望皮埃尔能有处理它们的好方法,这是我最喜爱的大衣之一。

那天晚上,我们享用了一顿可口的菜肴,鹅肝烤得恰到好处,牛奶浓汤十分鲜美。托马斯心情愉快地与我交谈,不住地询问我有关神学院课程的情况。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神学院以历史悠久的神学研究闻名于新英格兰,有许多致力于研究《旧约》文本以及古希伯来历史的知名学者,并且形成了独立的“憎恶学派”。这一学派的名称源于他们对抗传统神学研究的新姿态。他们不仅研究神学,也研究与神学相关的就近学科,譬如社会学,神话学,宗教文学等等。吸引托马斯来到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原由之一便是“憎恶学派”。

我却不禁有些担忧,从某种程度上说,年轻人可能已经失去了细读文本的那种耐心,传统的三层解经法已不再吸引人们,能被阐释的已经阐释尽了,而传统的学术体系又以其坚如磐石的话语权威压迫着新的思想,日渐面目可憎起来。

在用餐的间隙,托马斯适时地询问起这宅子的历史。看得出来,在游览了一番之后,他似乎对这宅子颇感兴趣。我便向他介绍了一番。他问起我某处房间里放置着的诸多古老的档案夹是什么,我只好告诉他那些是女巫审判时期的文献记录。曾经有段时间,我的一位研究新英格兰历史的朋友来亚卡汉姆搜集民间资料,我便把那些档案交给了他,他埋在房间里几天几夜,疯狂地阅读并整理着那些资料。虽然那段历史距今不过百年,但似乎却已被人们遗忘了。即使那些档案是珍宝,但也只能被那些识货的人们拂去蒙尘。

托马斯似乎对那些档案很感兴趣,但他礼貌地没有再过多询问。

晚餐在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了,皮埃尔将托马斯送回了房间,我则一个人来到书房,开始写我的日记。

深居简出的日子使人平静,但也容易被变动的石子打破。我所见到的托马斯并未像他的父亲所写那样,是一个弗兰肯斯坦式的怪胎,他看起来只是有些孤僻罢了。我也不愿相信在这年轻人的内心里还隐藏着什么巨大的黑影。

在这偌大的宅子里,每天我很难和托马斯待在一起太长时间。开学后,托马斯每天清晨很早便离开了。他买了一辆自行车,从宅邸骑到镇上的汽车站,在从那里坐二十分钟的汽车便能抵达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傍晚,他会在日暮时分回来,从未晚归过。我们的晚餐谈话也日益具体而亲密起来。他会向我讲述学校里的课程状况,我也会就他的某一问题作出自己的评论看法。托马斯的精进时常让我感到惊讶,他在某一问题上的看法并不总是停留在原先的那个层面,每次交谈,他总会更深入一些。

有几次夜里,当我从书房旁经过时,那半掩的门缝中便会透出蜡烛的微光。我没有打扰托马斯,而是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春风习习,日子一天天热了起来,托马斯也习惯了空旷的乡间生活。这天清晨,我带着他去爬山,偌大春景便在自然之中,怎可留待不用?太阳在我们背后烙下暖意,我们不多时便爬到了山尖。这山并不高,但此时从山峰眺望时,原本气势恢宏的奥利金宅邸却变得精致可爱。浮云从山峦上游过,天空蔚蓝澄澈。山谷间回荡着风的气息,松树树尖起伏摇摆。托马斯和我坐在山顶上,着迷地凝视着这一切。风吹拍着我们的发丝,那清爽的凉意像小溪的溪水,沁人心脾。

“这景象真是太美了,”托马斯赞叹道,“叔叔,我真嫉妒你,竟然一个人饱览了这么多年的美景,这真是隐藏在乡野间的秘境天堂。”

“是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肺部便灌满了清甜的气息,“我感激我的命运,也感激这自然,每到这种时候,我便会明白那些古老的人们面对群星时吟诵的歌谣的魅力。每个人都应该有一段充分接触泥土和阳光的日子,这能让他们体验到自己的心灵。”

“我曾经有段时间常常埋怨父亲离开了伦敦,”托马斯说,“那时我还怀念欧洲的喧闹,觉得新英格兰如同蛮荒之地,到处都是未开化的民族,但后来我改变了想法。一个人应该在他最年轻的时候接触不同的景观,这样,他年老时才不会陷于生活的不断压迫和紧缩之中,因为他已经有了那么多足够回忆的事物。”

“的确如此,”我说,“自然有助于沉思,沉思有助于对抗衰老和死亡,肉体会消逝,而思想却永远留存。”

“这里仿佛充满了魔力,”托马斯说,“来到这里后,我感觉我平静多了。以前,我的心里仿佛总有一团不灭的烈火在燃烧着,它让我焦躁,又时常让我郁郁寡欢。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干扰,我尽量避免与他人接触,惟有书本才能让我平静,因为它让人感到安全。”

说到这里,我觉得似乎是时候该谈论他的家庭了。我知道我并非他的亲密家人,对他的过去也知之甚少,但我希望了解更多他的事情,也希望能为他提供一些帮助。于是我便询问起他的家庭状况,关于老托马斯和珍妮特的详情,以及他们搬来新英格兰后的生活状况。

出乎我意料的是,托马斯在讲述这些时,语气里充满了嘲讽。他告诉我,他的家庭离开伦敦,是为了躲避原先那些恼人的亲戚。对于珍妮特这样的贵族小姐来说,嫁给一个中年富商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时常有人以拜访珍妮特的名义,来窥探着个奇异的家庭,他们让老托马斯感到很不舒服。他与妻子之间的摩擦也越来越多,因为他们本属于两个群体,被深渊阻隔。他们想移居到新的地方,在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开始一段新生活。

“珍妮特是个贵格教徒,”托马斯说,“她喜欢和纽黑文的那帮教徒们混在一起,她喜欢新英格兰,但老托马斯不喜欢。”托马斯在讲述这些的时候,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他冷淡地说:“老托马斯的生意越来越糟糕,他只能凭借着往日的积蓄勉强生活。珍妮特整日整夜地不回家,她说她要去参加教会的活动。老托马斯的脾气越来越糟糕,所以若有可能,我尽量避免与他交谈。”

面对着托马斯的讲述,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当我准备开口时,托马斯打断了我,他快速说着:“你不知道当老托马斯知道他还有个富亲戚时他有多么开心,他想方设法找到了你的联系方式,联系到了你。这在我看来是十分冒昧的,我和老托马斯吵了一架,但最后我只好同意了他的做法,因为他没有给我充足的钱。”

原来这便是老托马斯给我写信的原由,我忽然明白过来,最初我见到托马斯时他表现出的对寄人篱下的抗拒,其实是他自尊心的表现。

“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托马斯,”我说,“我能感觉得到你喜欢这里。”

“是的我喜欢这里,”他说,他眺望着天空,眼里充满了忧郁的思索,“但我并不喜欢寄宿的生活,即使我只有一套破旧的公寓,但那也是我自己的,我的写字台,我的笔,我的纸,我的空间。而如今的东西,这宅邸,不过是我父亲恳求来的,它排斥我,不接纳我,我能感觉得到。”

我惊讶地问道:“为什么?你怎么确信这一点?”

托马斯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我只好放弃追问。忽然间,我的心头涌上了一种冲动,像是某种魔力攫获了我的思想,那股冷意笼罩着我。蔚蓝天空中的暖阳刹那间发出一道黑色的光芒,天空随之一暗,但转瞬间那影子便消失了,仿佛天空掠过一只巨鸟。

为了缓解那莫名的恐惧,我便向托马斯说道:“你知道我们坐的下方埋葬着几十具尸体吗?”

奇怪的是,我以前爬山时,从未想过这些,但托马斯提醒了我,他让我想起自己仍未完全摸清这宅子。历史仍在这里延宕着,黑夜的火炬将在众人沉默时被点燃,照亮埋葬尸骸的角落。

“尸体?”托马斯追问,“您从未跟我说过这些,叔叔。”

“我只是恰好想起来,”我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女巫审判的故事吗?那些被处以火刑的女人们在火柱上焚烧至死,那柱子就在宅子不远处的一处空地上,”我指了指山谷中的某处,它离宅子约莫有两三百英尺的距离,“它早已被拆掉了,那罪恶的象征。那些悲惨的女人不是被火烧死的,她们是被烟雾熏死的,就像人们用炉架烧烤羊肉一样。尸体被完全蒸熟,滚滚黑烟会完全吞没那柱子和它高高的基座。刽子手会等上半天,等尸体凉下来后,将它埋在山里。就在这处山坡上。”

我指着脚下的山谷,满山遍谷的白色野花在微风中摇曳着,如同碧绿海洋中的粼粼波光,难以想象在这下面还埋葬着几十具死状悲惨的尸骸。

“您是指,就在这座山上?”托马斯不确定地问道,“就在这里?在这么美丽的地方?”

“是啊,”我叹了口气,说道,“看那些花儿,它们那么纯洁可爱,让人心生怜意,我多希望这些历史能被人们逐渐遗忘,遗忘历史是一项罪愆,但这种遗忘应该被饶恕。因为死者的坟头最终会开满鲜花。”

“我不知道这里的情况比马萨诸塞州还严重,”托马斯说,他看起来有些惊诧,“您能再多说一些关于亚卡汉姆女巫审判的故事吗?”

“当然可以,不过我知道的不多,还记得宅子里的那间档案室吗?堆满了旧文件的那间?”我看见托马斯点了点头,便继续说道,“那里有每一宗女巫审判的案件记录,你可以看看它们,但我希望你不要被那些黑暗吞噬。”

“希望如此,叔叔,”托马斯露出了忧郁的笑容,“我不知道那些审判的地步严重到什么程度,我得看看,我想知道它们和这里有没有什么关系。你知道伊普斯威奇前段时间发生的滑坡吗?”

那正是我去火车站接托马斯那天报纸上所说的,托马斯一说,我立刻回想了起来,那场滑坡带出了许多黑色雕像,令人好奇。但我随后便淡忘了这件事,没有再继续关注。“怎么了?你想谈谈那些怪异的文物吗?”我问道。

托马斯说:“怀斯曼教授谈起过它们,他说亚卡汉姆曾出土过模样相同的文物。”怀斯曼是密斯卡托尼克大学考古系的教授,他曾经主持了埃塞克斯郡的几处遗迹点的考古发掘工作,托马斯常常向我提起他,转述他那些有趣的考古发现。

托马斯的话忽然使我心里流窜过一丝不安,亚卡汉姆也曾出现过相似的文物?为何我从未在博物馆里见到过?为何没有学者对它作过研究?

托马斯看到了我的疑惑,说道:“怀斯曼教授是在亚卡汉姆西北部一处原始居民的陪葬冢里发现的,那处墓群也只有那一个雕像,它与其他类似的陪葬品差别很大,怀斯曼教授说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图案纹路和雕刻技艺,它的技术手段已经超过当时那些居民的手工水平。怀斯曼教授猜测它是原始居民以物易物换来的,但他未能得出关于它更深的结论。直到伊普斯威奇的事情发生后,他才想了起来。”

“他还说更多事情了吗?”

“没有,他只说他下个月会去伊普斯威奇看看那些雕像,但他对具体研究进展的预测并不乐观。”

我点了点头,方才那丝恐惧仍然徘徊着。从我搬进亚卡汉姆起,我便觉得这镇子里隐藏着秘密,奥利金宅邸也是。但我一直和这些秘密保持着谨慎的距离而不去探寻,我只将目光放在遥远的地方。事实上,若不是我年轻时曾去澳洲做过实地考察,并有一番不错的学术结晶,很难说如今年老体衰的我还有什么能够回想的材料。

而如今,我隐约觉得这种平衡正在被打破,这与托马斯这个外来者不无关系。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有足够的精神来面对可能的变动。我只希望一切都稳妥平安。

托马斯的课业渐渐繁忙起来,但他一直都没有在学校里留过宿,我猜想,他可能还没有找到朋友,不然,他便可以在那里借宿了。至于公寓寝室这种事物,照托马斯的话来说,便是仅次于他父亲的令他厌恶的东西。他一直都厌恶集体生活,厌恶和人打交道。

托马斯和我的关系日益亲密起来,我想,若我有儿子,也与托马斯差不了多少。他强烈的求知欲时常让我困窘,每当他提出一些我难以回答的问题,看见我哑然张阖的嘴巴时,便会露出得胜的微笑,那是世界上最令人恼怒的笑容。

若这份平静能一直保持便好了,但现实往往事与愿违。

我发现托马斯梦游是在一个燥热的夏夜里。

那天晚上,夜色沉闷,空气里凝结着大量闷热的湿气,教人喘不过气。尽管奥利金宅邸已十分宽敞了,但那燥热仍然难以散去。在这通风不畅的旧宅里,灰尘飘浮着,同酷热一道为这宅子蒙上了一层玻璃遮罩。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只好起来想找个稍微凉快些的地方入睡。

睡袍黏在我的脊背上,我提着煤油灯,穿过二楼走廊。灯光打在廊壁悬挂着的一幅幅肖像画上,那些搽满粉霜的已作古之人注视着我,他们的脸庞在微弱灯光的映照下显得阴森可怖。我移开目光,不再看那些画作,径直向楼下走去。

我在沙发上坐了一会,抽了点烟草,准备拿本书看看,以消磨漫漫长夜。

在去书房的路上,我会经过那间档案室。通常情况下,它都是锁起来的,只有需要时才会打开。我给了托马斯钥匙,让他随时可以阅读那些女巫审判的卷宗。他最初像是忘记了这件事,直到最近才断断续续地提起过。那晚,我经过档案室时,却发现它的门半掩着,细窄的门缝里黢黑一片。

我以为宅子里进了窃贼,便去厨房找了一把锋利的刀用以自卫。接着我回到档案室,那门仍然开着,我推开了它。

我看见的那副场景并不可怖,但却像一个预兆,预表着将会到来的危险。若我当时能够及时发觉并扼杀危机的芽苗,也许能避免最终的悲剧。

那是个月光明亮的夜晚。我看见托马斯.弗莱彻站在写字台那头,他就着身后落地窗外投射进的月光,疯狂翻阅着手上的文件夹。写字台两侧,垒着四英尺高的卷宗,它们像一堵垛口,把托马斯牢牢地围在了里面。在写字台周围,是更多的卷宗,它们杂乱无章地堆积在一起,如同战后废墟。而他,以一种孤傲而濒于失控的姿态,挺立着,接受月光的洗礼。我走了过去,看见他如饥似渴地阅读着那些泛黄的卷宗。自我上次迈入这档案室已有两年时间了,我不知这里变成了什么模样。空气里是衰朽的纸页味,那些灰尘令人头晕脑胀,直想打喷嚏。我走到托马斯身边,问他在做什么。很快我便意识到不对劲,不论我说什么,也不见他有丝毫反应。他像是被邪恶力量控制住了,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意志,只是机械地翻动着卷宗。

这时,我才察觉到他陷入了意识脱缰的状态,他的身体现在被潜意识掌管了,旁人对他无法产生任何影响。我回想起自己看过的极少数的案例记载,在麦斯麦的通磁术治疗中,曾经出现过这种情况,那些病人被催眠了,身体仍能行动,但已不再清醒。

在这种情况下,我放弃了叫醒托马斯的打算。我在一旁注视许久,大部分情况下,他只是匆匆浏览段落便翻过一页,有时,他也会停下来细细阅读,与常人行为无异。我只好离开了档案室,回到自己的房间,但无论如何我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清晨,我起得很早,和托马斯一起用了早餐。用餐时,我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他举止自然,精神状态良好,一点也不像看了整晚卷宗的人。那时,我做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想,现在我只会对它嗤之以鼻。

我认为在托马斯的身体里隐藏着两个灵魂,白天和夜晚分别由两个灵魂掌控,就像两个人。怀疑的种子在我心里种了下来,我发觉我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和托马斯交谈了。我旁敲侧击地询问他对女巫审判的研究进展,他说他并没有明确的课题,只是把它们当做书籍来阅读。

“时常,我脑海里会浮现出文字的碎片,那些罪案一条条地闪过,‘参与异端仪式’、‘渎神’、‘黑色仪轨’……它们的出现没有来由,但我却觉得自己已经把它们看了千百遍似的,对它们熟稔无比,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看到的呢?我这么询问自己。每天清晨醒来,我的脑袋都很疼痛,睡梦里,我仿佛在读着什么,文字的海浪击打着我,我躺在黑沙滩上,它们就那样一遍遍涌来,冰冷潮湿,我被它们缠住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我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告诉托马斯他梦游的事情,他是个敏感的年轻人,若知道了,恐怕会陷入惊惶不安的境地。我向那位研究过亚卡汉姆女巫审判的老友写了一封信,询问了他更多的详情。然而,我还没有收到回信时,那件事情却发生了,若我能再谨慎些,便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这些年来,我被愧疚压得喘不过气来,在愧疚之余,那恐惧的阴霾一直未曾消散。

一天夜里,我被雷声惊醒,睁开双眼,只见窗外劈落一道闪电,在窗帘上投落暴雨的影子。我拉开窗帘,看见倾盆大雨正撕扯着屋外的世界。窗外的树木被大风拉扯得狰狞扭曲,狂乱地挥舞着枝条。地面溅落无数粒子弹般的雨滴,它们轰击着,溅起白色的水雾。雷电在乌云间翻滚,不时炸裂开来,留下一道闪电的残影。

房屋的窗户哐啷作响,像要挣脱牢笼的野兽。我插紧插销,把它们锁得死死的。我点亮了灯,检查了一番整个二楼的房间窗户。书房的窗户被吹开了,大雨灌了进来,写字台上的纸张被吹得七零八落。我关上窗户,这时,皮埃尔神情慌张地跑了上来——“老爷,托马斯不见了!”

我十分惊诧,跟着皮埃尔去了托马斯的睡房,里面已空无一人。皮埃尔说,他找遍了整栋屋子,都没有发现托马斯的人影,这时我才害怕起来,这么大的雨,托马斯会跑到哪里去呢?

“地下室你找过了吗?”

“地下室、储藏室、花房,我都找过了,”皮埃尔摇摇头,“但没有找到他。”

我披上苫布雨衣,让皮埃尔留在宅子里,等我回来。他比我还年迈,无法承受如此猛烈的暴风雨。我一走出房门,便被暴雨淋得湿透。浸满水的雨衣沉甸甸地覆在我身上,我的眼前昏暗一片,只有灰蒙蒙的水雾。我站在屋外环顾四周,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我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应该去山上看一看,我不知道这直觉是如何产生的,但一股强烈的冲动指引着我,教我去那里。

屋后的山坡在暴雨里是一团模糊的黑影,间或劈落的闪电令它更加可怖。我后悔没有带上登山镐,但很快我便发觉,带了也于事无补。越往山坡上走,土地便更松软潮湿。原本那潺潺流淌的小溪灌注了雨水,暴涨起来,携带着泥沙和石子,冲刷着地表,向山脚流去。

我忽然想起那条伊普斯威奇的新闻,暴雨导致了山洪,地表滑坡。现在,伊普斯威奇的暴雨之夜仿佛重演了,担忧和惊惧使我颤抖起来。脚下的土地颤抖着,我跌倒了,浑身溅满了泥巴。但我此时却十分确信托马斯就在这里,我能感觉得到。

我在暴雨里艰难跋涉着,寻找那些还没被冲散的地表,踩着突起的岩块向上攀爬着。往日平坦的山坡,此时却布满了凶险。一道闪电砸落,劈在了一棵离我几百英尺外的杉树上,那树霎时变成了焦炭,深红色的火焰在树身里闪现着,如同狰狞的伤疤。

我不知自己爬了多久,暴雨也不见有丝毫停歇,山坡像流动的熔岩,已经出现了小型的泥石流。当我回头眺望山谷时,奥利金宅邸被雨雾遮蔽,只能看见依稀的轮廓。若山洪爆发,它很可能被吞噬。想到这,我更加惊惧了。

就在这时,夜空里裂开一簇闪电丛,我看见山巅上的一个人影。那影子在雨雾中不甚明晰,但除了托马斯不会是别人。当我走近时,我看清了那影子,我的狂喜很快变成了恐惧。托马斯.弗莱彻张开双臂,浑身湿透,他对着天空一遍又一遍吟诵着:

菲恩鲁-米戈路内夫-克苏鲁-莱尔-瓦纳戈-富坦!菲恩鲁-米戈路内夫-克苏鲁-莱尔-瓦纳戈-富坦!克苏鲁-富坦……克苏鲁-莱尔-瓦纳戈-富坦……

那些奇异的话语在暴风雨里清晰可闻,像无数人在共同吟诵着什么,向另一个世界呼告。那不知名的词语令人牙齿发颤,词语中暗含着疯狂的毁灭之道,那不是我所熟知的任何一种语言,充满邪恶阴郁的气息。闪电和暴雨像两头野兽彼此撕咬着,猛烈地撞击出更可怖的巨响,在天地间回荡着。托马斯已经失去了理智,全然不顾那颤栗的自然伟力,实际上,他享受着那混沌的咆哮,完全置身其中。

接着,土地传来一阵开裂的颤动,我看见山坡上的树木在缓缓移动着,泥沙被携卷而下。山洪爆发了。整片山峦熔化了,地表被雨水冲刷而下,汇聚成泥流,向山脚而去。皮埃尔!我在心里叫喊着,上帝啊!不要让那山洪吞噬了宅邸!

托马斯发出一阵狂笑,他嘶吼着毫无意义的字词,濒于疯癫。我走上前去,想拦住他,他看见了我,后退一步,捂着脑袋,痛苦地思索着。“不……阿撒托斯……逃离这里……另一个宇宙,和那些伟大的头颅一起……我向你献出所有……”他喃喃道。我离他只有六七十英尺的距离了,只要我奋力一搏,便能救他脱离深渊。他被什么缠住了,已不再是往日那个忧郁又礼貌的年轻人了。

然而就在这时,又一道闪电劈落,我看见了它。

托马斯的疯狂便是由它引起。那些超自然的东西的确存在,只是人们鲜少得见,但那个暴风雨之夜,我的的确确看见了它,从那之后,我不再对科学葆有原来那么坚定的认知。如同人的耳朵接收的音频有固定范围,人的眼睛能看到的东西也十分有限,谁能说人类的双眼穷尽了这世间的一切呢?只要那些生物想要躲藏,人类永远也不会发现它们。直到下一个雨夜,它们将再度出现,那时,它们会遮天蔽日般地飞过夜空,飞过坟墓和尸骸。

闪电照亮了托马斯苍白呆滞的脸庞,和他背后那庞大的黑影。我从未见过那种生物,然而看见它的那一瞬间,我浑身僵住了,它所散发的永恒邪恶如同密涅瓦的毒蛇,死死地缠绕着我。它高约十尺,体型巨大,在雨水里泛着黑色的反光,浑身布满树疤般的怪异纹路,没有五官,也没有身躯,只是一团缓缓蠕动的生物。我最后一眼看见它时,它在托马斯背后,大大张开藤蔓般的触须,想要把他吞噬。我发出一声尖叫,大声呼唤着托马斯的名字。闪电消失了,那影子也消失不见。我朝托马斯伸出手去,想拉住他,但托马斯像没有看见我似的,径自向前走去。

前方是悬崖。

我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便看见托马斯的背影消失在山巅尽头。

我停住了呼吸,一瞬间几乎要晕倒。我狂奔到悬崖边,只能看见崖底漆黑一片。我跪倒在地,把指甲死死地嵌入泥土里,呆怔地看着这一切。我仿佛听见了某种狂乱的呓语,从崖底飘来——

菲恩鲁-米戈路内夫-克苏鲁-莱尔-瓦纳戈-富坦……菲恩鲁-米戈路内夫-克苏鲁-莱尔-瓦纳戈-富坦……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宅子里的了。皮埃尔看见神情恍惚的我,便知事情不妙。那天夜晚的暴雨导致了山洪,万幸的是,滑坡在离宅邸不远处便止住了,但是托马斯.弗莱彻年轻的生命却永远地留在了那个雨夜。

暴雨后的第二天,我叫来了警察,我们在崖底搜寻了一天,也没有找到托马斯的尸体。我写信给老托马斯,告诉他了这一切。他从纽黑文赶了过来,我们在书房里坐了一夜,彼此相对无言。

我失去了一位挚友,世界失去了一个沉默的思考者。

我失去了一个儿子。

那段日子对我来说非常难熬,我迅速地衰老,体会到死亡的不可抵挡。但在悲恸之余,我仍然记得那晚的恐惧。那邪恶的生物和它对托马斯的影响。我认为,正是它导致了托马斯最后的自杀。

滑坡带出了一堆无名之冢,它们是亚卡汉姆女巫审判的遗留物。我的宅邸里很快便挤满了各类房客,大部分都是考古学家,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怀斯曼教授也在其中。女巫审判重新成为人们热议的事情,而我,已失去了探寻这些的勇气。

搬离奥利金宅邸的前一天,我收到了老友的信件。那信沉甸甸的,足有几十页。

在信里,老友向我详细叙述了他的研究结果,并随信附带了大量影印件用以佐证事实。他告诉我,亚卡汉姆的女巫审判并不像马萨诸塞州那样,它隐含着更复杂的东西,那些女巫并不像普通的人类,卷宗里写明,她们举止异于常人,像被恶魔附体。她们举行神秘仪式,在仪式上屠宰牲畜献祭。那仪式的邪恶超乎人们的想象,她们与男子淫合,并狂乱地互相抚慰,如同索多玛的狂欢之景。没有人认为她们不应该被判处火刑。

那便是毁灭托马斯的力量吗?难道过了这么多年,它不曾完全消失?我忽然意识到,我从未真正看清奥利金宅邸的真实面孔。

我将信件收好,离开了书房。如今,这房子里已住的满满当当,但现在,一切都静悄悄的。人们睡熟了。

我提起煤油灯,向屋外走去。然而,当我经过档案室时,我却看见它的房门半掩着。会是谁在这里呢?我忽然感到恐惧。那门缝里一片漆黑,黑暗邀请着我进入它的领域。我走了过去,手指抵着房门,慢慢地推开了它。

这里已经被清空了,那些卷宗已被政府回收,以便于调查那些墓群的详情。档案室里只有空荡荡的写字台和几架书柜。

然而,此时,我却看见了写字台后一个矮小的人影。他背对着我站着,看见那背影,我几乎要叫出声来。我手里的煤油灯掉了下去,玻璃罩落在地毯上撞出沉闷的响声,在这寂静里不啻于一道惊雷。

那人被这响声惊动了,他缓缓转过身来,看见了我。月光被乌云笼罩,一切漆黑无比,只有模糊的轮廓。但在这黑暗里,他的眼睛却清晰无比。我看着他,那是一双苍老的灰色眼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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