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19

  我慌忙跑下楼,老旧的木梯发出撞击的“咚

咚”声。

  头发迎风轻轻飘扬,耳朵上垂着的小小翠珠

也摇来晃去。别人一看都感叹是个极美的姑娘, 后面那一句我却不想听:可惜是个哑巴。

  我叫云盈海,正是应了这海边的畅然美景取

的名字,据说那时白云翩翩,盈盈而动,海浪轻

轻翻卷,美得像幅画。 别人都叫我盈海。

  我黑漆漆的眼睛盯着脚下的路,还可以清晰

地听见自己微喘的声音。

  清还在等着我。

  她是我在海边救回来的。那个夜晚几乎是被暴风雨席卷着,我收衣服的时候看到在暗暗的沙滩上有一个白色的东西,一时好奇,便顶着风雨去看,结果没想到是个白发少女。她一张脸惨白,比身上的素色长裙都要白,但五官好看得接近于模糊,好像都散着白白的荧光。要不是柔柔的长发,我真分不出她是男是女。我探了探她的鼻息,已经死了。可是她身上没有一滴血,应该是坠海而亡。可那一刹那她却狠狠地抓住我的手,艰难地做着口型:“救,救,我!”之后便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她已不记得所有东西。

  我给她取名叫清。简单却好听的名字。

  清的身体现在仍很虚弱,有时候说话都要耗费很多精力。即使我日日喂她自己的血,仍没有一点起色。

  我不敢将她带到家里,也不敢让别人知道,因为清是活死人。

  这是我的推测,因为她没有鼻息,没有脉搏,

满头银丝却容颜未老。一切的一切,正与村里那个古老的传说有关。

  我从小最常听的就是这个故事。传说在上古之时,有一个叫晏卿的人与天上的仙女碧云相爱,可是碧云永生不死,晏卿却是凡人一个。碧云自私地想要跟爱人长相厮守,便将晏卿杀死,然后挖去心脏,以灵珠填之,再用天针缝上,让晏卿成为个活死人。

  晏卿因此失去了记忆,这是天道的惩罚,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没有一丝感情,靠吸人血来维持生命,凡是被发现,就要被处以火刑。

  而碧云也因改了凡人气运,受天雷而亡。

  清也是个可怜人,没有一个人会自愿成为活

死人。而她,也从未主动咬过我。

  那一日,她刚刚醒来,便问我:“你要不要

听我弹琴?”我木木地点了两下头,她便对着那一轮驾着云雾的皎白婵娟,奏了那《聆风谣》。

  她问我如何,我在她手中写:“听不太懂,所以就别对牛弹琴了。”她神色一怔,随后莫名地红了眼眶。

  我穿过那片树林,那树林平常很少有人来,

树林后面有一座废弃的古庙。清被我安置在那里。

  她最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睡着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怕是撑不了几日了。

  推开庙门,我将遮脸的红伞靠在石砖上,然

后缓步走了进去。

  她仍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双眼玻兼地素闭

着,青白色接近于透明的肌肤让人觉得充满凉意。

  我试探着拍拍她的肩膀。

  她缓缓地睁开了黯淡无光的眼睛,含笑看着

我,眼神意味深长。

  “今日感觉怎么样?“我在她手中写道。

  清意会,苍白着脸说:“还好。”

  我知道其实一点都不好。

  “云儿。”清哑声道。

  我抬头询问地看向她。别人都叫我“盈海”

或者直呼全名,她却直接将后面那两个字去掉,叫我“云儿”。而我也欣然接受。

  她继续说:“你感受过心跳的感觉吗?”我

愣在原地。她又轻笑:“肯定感受过的吧。而我从有记忆开始,便是个冷冰冰的活死人。”

我不由地心疼起来。我一直觉得我与她之间

有一种难言的联系。

  清忽然挣扎着想要起来,我赶紧上前搀扶。

  清的身体凉如冰,还在微微地颤抖,但面上

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坚决。

  她说:“我想……看看阳光……”

  我心中又是一痛,默默不语地扶她出去,到

门前,刚好可以看见金色的阳光懒懒地撒在古砖上。

  清的脸上一下有了血色,但颜色很不正常。

  她抬头固执而又艰难地望着有些刺眼的阳光,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而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活死人最忌阳光。

  果不其然,她忽然急按胸口,从口中呕出了

大滩可怖的红色。清的力气从那一瞬间被全数

抽走,她如断了线的木偶,向后倒去,晦暗的眼

睛还死死盯着最后一点能看见的阳光。

  我急忙将她抱住,她竭尽全力说出了最后一

句话:“血……有毒。”接着便昏了过去。我侧目一望,地上那一滩血已蚀地三尺,看上去甚是惊悚。

  我心中迅速一凉,刚才那如此决绝的眼神

她恐怕也不想活了!

  我要救她,我一定要救她!

  我赶快将她安置在床上,踉跟跄跄地站起来,

往忘忧阁狂奔。

  “小姑娘,你救这个活死人的代价就是你的

眼睛。”灵婆阴阳怪气地说道。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灵婆好像有些意外,继续装腔作势道:“在

你犹豫的那一瞬间,涨价了…呵呵。”

  “我——还要你十年的寿命!”

  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无论如何,我都要救

她。

  灵婆剜去了我双眼,从我骨髓里抽出了十年的寿命,最后好心地送我一条白丝带遮住那对被挖去眼珠的空荡荡的洞,还幻化了根树枝让我拄着走。

  灵婆说她已实现了我的愿望,欢迎下次惠顾。尽管她知道我此生都不会再来了。

  我摸索着出了忘忧阁。灵婆剜眼的技术很好,让我一点都不疼,甚至连血都没流,但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我凭着记忆,往村里的方向去。我不能再去那个古庙,清若是知道我的眼睛也瞎了,会自刎

的。就让她醒来时,当我是个薄情之人吧。

  可接下来的事,发生得是那样猝不及防。听见“烧死她”的口号声,我骨头都凉了。

  我开始疾步朝人声鼎沸处赶。我靠近抓住

个人的手臂问他是怎么回事,那人本来想骂我没教养,可一看我是个瞎子,也就没说什么了。那人说,在树林里抓到个活死人,正要烧死呢。

  我心中骤然一紧,急急忙忙钻进人群里,拼

死挤进去。终于挤到前面,我可以清晰地听到清的声音,她用悲伤的声音破哑地喊着:“云儿——云儿——”我开始庆幸灵婆拿走的不是我的耳朵了。

  我不顾一切地冲到祭坛前,下面的村民都呆

住了,我还可以隐约听到我父母的叫喊声。但此时我只听到了清几乎快哭出来的叫喊。我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刨开她身边的柴火。待我帮她解绳子的时候,村民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她要放走活死人!”

  村长喊着口号:“烧死她!把她们一起都烧

死!”下面的村民也照宣不误:“烧死她!把她

们一起都烧死!”他们怎可以如此对我,朝夕相

处了十六年的邻居,今日却迫不及待地要烧死我。

  我感觉到热热的火把朝我和清逼近,我横着

手臂拦在清的前面,对着他们大喊:“你们不能

这样,她不会吸你们的血,你们这是滥杀无辜!”

  有人把我一脚踢到了地上,母亲怒气冲天地

骂道:“你个小贱蹄子,白养你这么多年,你竟

然帮着活死人说话!”话音未落,便有人擒住我

的手脚,也把我往柴火堆里扔。我没有挣扎,既

然他们都认为我该死,那就随着清去死吧……

  像是有人点燃了柴火,我感觉被一股滚滚的

热浪包围着,呛人的浓烟弥漫在空气中。

清颤抖地抚摸着我的眼窝,惊诧道:“你的

眼睛?!”

  反正都要死了,我便说了实话:“我用眼睛

和十年的寿命跟灵婆换了你的命。”

  清的泪水不断滴在我的脸颊上,然后模糊不

清地说了一句什么,而我也看不见她说话的表情,就这样愣在那里。

  清忽然飞上天空,村民们都哆哆嗦嗦地指着

说是妖法。

  此时,狂风暴雨席卷而来,电闪雷鸣,天黑得发紫,宛如世界末日。身边的火被浇熄了,我从地上爬起来,不知所措地叫着清的名字。我忽

然觉得,我可以依靠的,从来都只有清。

  清飞下来,紧紧抱住了我,我感觉到这是一

个男人的胸膛。

  我怔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清的手抚上我的脸,那种感觉是那样熟悉。

“云儿,我本是为了报仇而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策划的,包括我们的遇见,包括现在你要被烧死……如果没有意外,我现在会化作一个

白衣仙人的模样,让他们将你活活烧死,然后让

你也尝尝被最亲的人背叛的滋味。”那样凄楚悲苦的声音,听得我浑身发寒。

  “可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用十年的寿命和眼

睛换了我的命。灵婆是骗你的,我根本不会死。”

  “不要你忘记我月下给你吹的那首《聆风

谣》,不要忘记我给你写的藏头诗,不要忘了

我!

  清忽然抱紧我的身体,我感觉到他在一点

点地消失。

  我更加用力地回抱着他,哭得浑身发抖,心

里痛得不能再痛。

  我感到怀里的躯体越来越虚无,越来越缥缈,我甚至听到了我流下来的泪穿过他的身体掉在地上的声音。

“你会过得很幸福,你会有一个宠你的丈夫,膝下承欢,快快乐乐地度过余生……”清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但是还在拼命地说着话。

  然后,我影影绰绰地看见,他化作银白的沙,

被风慢慢吹向远方。

  我顿时发疯似的喊:“清——”这一喊,仿

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他将灵珠的法力都传到了我身体里,我能看

见,能说话,还会长命百岁。

  而他,这副靠灵珠法力所支撑的身体,也自

然灰飞烟灭。传说,被灵珠法力禁锢过的灵魂,

灰飞烟灭之后永不能再投胎转世。

  而他刚才在我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碧

云,不要忘了我叫晏卿…”

  我想告诉他,我后悔了,我只想与他在凡间

厮守一百年。

  是夜,一轮皎白的婵娟驾着云雾袅袅升到夜

空中。

  碧云踩着朵祥云,看见在下界的一处寒宅的

荷花池旁,有一个书生很投入地吹着箫。

  碧云觉得有趣,捏诀化作一个凡间女子,耳

朵上挂着小翠珠,撑了一把红伞,走到那个书生

旁。

  书生闻之作揖:“敢问姑娘,在下吹得如何?”

  碧云想了想说:“听不太懂,所以就别对牛

弹琴了。”

  书生一笑:“姑娘芳名?”

  “碧云!”碧云转着红伞玩。

  书生道:“在下晏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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