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 妖 书 ‖ 骨 生 花

文/鱼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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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入骨,恨入髓。

那人铭记在骨里的究竟是什么!?

这世上本该除了我,谁也不会知晓。可奈何我偏偏也不晓得。

我是妖,是那人的骨骸。

我拥有那人所有的记忆,可我却并非是他。

(一)

“这副相貌并不适合你!”狼兄化作原形,趴在湖边的大石头上。矫健的身姿,雪白的毛发,一双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幽冷绿光,令人生畏。

听罢,我但笑不语。抬眼望向水中的倒影,长眉若柳,身如玉树。瞧着竟与那人有几分相似。是啊,同样的骸骨幻出的血肉,又能区别到哪里去。

“你当真要去人间?”狼兄再度开口。

“是。”我简短答道。

我是一只骨妖,自诞生那刻此,就注定无心无肺,即便有,也如这副皮肉一样皆是幻象,故而无情也亦无欲。这对修行本是极为有益的。可偏偏那人死前,却将俗世诸多情感刻入这骨中,若不了却那人心愿,只怕此生我都无缘仙道。

“凡人多狡诈,骨兄还需多加小心。”狼兄有些担忧地叮嘱,眼中写满了对凡人的不信任。

我还未答,忽然树丛后传来轻微的响动。“是谁!”狼兄一声大吼,震得周围树叶沙沙作响,惊了林中鸟雀。

只见,榕树背后露出半只毛茸茸的小脑袋,愣了愣,才怯怯生生地从树后走了出来。原来是一只小赤狐。

狼兄三两步跃到它面前,巨大的身体遮挡住光影。与修行千年的狼兄相比它实在是太弱小了,只要狼兄一张口就能将它整个吞掉。

“你鬼鬼祟祟躲在树后做什么?”狼兄绕着硕硕发抖的它,不断审视。

小狐狸显然吓坏了,求助似的看着我,支支吾吾地开口:“我……我是来找他的。”

找我?!看着眼前这只毛茸茸的小狐狸,似乎觉得有些眼熟。想了想,才恍然大悟:“你是……前些时候被猎夹弄伤的狐狸?”

它眼中溢出了惊喜,“恩人还记得我!”明明是只狐狸,声音却如莺歌般欢快。

“恩人?!”我摇摇头,清冷说道:“你若是来找我报恩的话,大可不必。那日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你我皆不是凡人,勿需学凡人那套做派。”

“我……我是想来拜你为师的。”它鼓足勇气解释。乌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生怕我不相信。

“一只狐狸要拜一只骨妖为师,老夫活了这么多年还当真是头一回见呐!哈哈……”狼兄毫不客气地放声大笑。声音洪亮豪爽。

我长叹,“你既已能口吐人言,想来修行不下百年。可我成妖不过短短十年光景,实在没什么可教授与你。再者,你是狐,我是骨,修行之法本就不同。教你反而与你无益,你走吧!”

“可是……”它怯懦地开口,看了看立在一旁虎虎生威的狼兄,还是将话吞到了肚子里。

(二)

夕阳西下,我站在山丘上看着繁华的平凉城笼罩在暮色之中。身后,是那只执拗跟着我的狐狸。

我回头,它下意识地四处张望,那神态仿若是说来到此处并非刻意跟随我。颇有些掩耳盗铃之举。

笑了笑,提醒它说:“我此刻要进城去,你若这副模样跟着我。走不到三步就会被人打死。”并非我危言耸听,凡人对于异类,总不那么仁慈。

话音刚落,却见一道白光闪起,它忽地化作了一个黄衫少女。天真娇俏,肤若凝脂,明眸顾盼间波光流转。早听闻狐族化形,是所有妖中最为美艳的,原是不假。“这样你就不用赶我走了吧!”眼前的少女,嬉笑说道。

进得城来,因着那人的记忆,我对人间尚算了解。小狐狸却是又害怕又好奇,一双墨玉的眸子滴溜溜地到处打量,却始终不敢离开我半步。

“唉,你们听说了没。圣上极为宠爱的如夫人病了,这不,还发了皇榜,谁能治好这如夫人,奖金一万两呢!”

“真的假的,一万两!”

“还能骗你,城里可到处都贴了皇榜了,一看便知。”

“说来也怪,这如夫人究竟生的什么病,竟连宫中的御医也束手无策么?!”

“哪是生什么病呀!”那人压低了声音,“据说,是撞邪。”

手中端着茶杯,留心着茶肆众人的议论。小狐狸似乎对这些谈话并不感兴趣,倒了一杯茶水,凑到鼻尖处,用力的嗅了嗅,然后满脸嫌弃地移开。倒是对那画了花茶具感到新奇,拿了空的杯子,放在桌上滚来滚去,玩得不亦乐乎。

略微施法,指尖幻出一定碎银,置于桌上。小狐狸见我起身,忙跟了出来,“师父,你要去哪里呀!”

我虽不喜她这么唤我,但终归也只是一个称呼,便也就随了她去。

“找人。”敷衍答道。

“找人?可师父要找的人在哪里呢!?”她锲而不舍的追问。

“在这里。”我道。

来到布告昭示处,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下,我上前一把掀下了皇榜。身旁很快便围满了议论纷纷的人群,只有小狐狸仍站在原地,满脸疑惑地看着我。

(三)

我如愿以偿地面圣,年轻帝王诸奕应允我留在宫中为如夫人诊治。

宫女领着我穿梭在迂回的走廊,雕栏玉砌,金碧辉煌,一如记忆中那般熟悉。

我记得永寿宫中那棵枝繁叶茂的百年老树,记得凤栖殿外霞光漫天的晚景,记得御花园蜂飞蝶舞的春色。记得那人刻在骨中的她,明眸善睐,动人心魄。

此刻,她赤着足独自坐在水榭中,只穿了一袭简单的纱衣,神色淡然地看着远处。寒风起,白纱飘动,整个人好似随风纷飞的蝴蝶,又似清灵透彻的冰雪。

我知道她,可她却不认得我。轻轻暼了一眼,她开口:“你就是那个掀了皇榜的年轻人?!”声音一如秋风的清冷。

“是。”我恭敬答道。

“你可知道,若治不好本宫,会有怎样的后果?!”

“我还未替夫人诊治,夫人又怎知结果。”我不亢不卑地回道。

她嘴边浮起一抹冷笑,“本宫的病,本宫又怎会不知晓。”

“夫人只是过于悲观了罢!”我摇头说出事实。

“大胆。”立侍在旁宫女大声训斥。她用眼神制止了她,望着我身后背的琴,幽幽道:“你会弹琴?”

“略懂!”我答。

“那正好。”她自嘲说:“这宫中无人敢为我抚琴。你可敢?”

我轻笑,并不急于回话,解下琴,平置于石桌上,这才开口:“不知夫人想听什么曲子?”

“你会弹什么?”她反问。

“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可好?”

闻言,她微愣,眼底眸光闪烁,似乎想起非常久远的回忆。半晌,才点点头,“那就它吧!”

指尖轻抚琴弦,缓缓流动出空灵动人的音律。悠悠扬扬,痴恋缠绵。随着曲子的演奏,不多时,她苍白的脸上便挂满了泪珠,却倔强地不肯拭去。

“铮啦!”一道黑影,伸手掀翻了古琴。吓得一众宫女瞬间蜷伏于地,瑟瑟发抖。那檀木古琴又如何能承受住这帝王的雷霆震怒,琴弦皆断。

来人身着金丝秀龙黑袍,脸庞如刀削般棱角分明,星眉剑目,此刻青筋暴起,满脸怒容地看着她,一双眸子几欲喷出火来。

“我说过宫中不许弹奏这首曲子。”他咬牙切齿道。

她嗤笑,“你是怕这曲子,还是怕他。”

瞬间,他宽大的手掌便轻而易举地捏住她细秀的颈项,仿若稍一用力就能将它掐断。跪在地上的宫女不住磕头,“皇上息怒……”

“滚!”他大吼。

宫女们畏畏缩缩地退出去,我抱起地上的古琴,也躬身离去。拐角处,回眸,只见黑影抱着白衫,两人皆神色苦痛。

他说:“十年了你还不肯忘却他么!”

她依在他怀中,看不清面容却答非所问:“你答应过我不会杀他的!”

黑影浑身一僵,冷漠推开怀中的她,眼中隐约有戾气乍现,一字一句问道:“即便杀了他又如何?别忘了,你如今是朕的夫人,不是当年的太子妃。”

她脸色瞬间煞白,张开口来却吐不出半字。

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摇头一声叹息。我自然知道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人是谁。他是壁月的太子诸钰,与她青梅竹马。她叫凤如,是震威将军的女儿。帝王之家的故事其实很简单,不外于争权夺利。他曾许她一世无忧,可她却在他们大婚的时候,勾结亲王诸奕逼宫造反,夺了他的太子之位。

后来,诸钰的骸骨成了我,而我来也不过是为了圆那人的一桩心愿。

(四)

小狐狸双手托着腮,看着我用术法将琴弦接回原样。指尖轻划,古琴发出悦耳的声音。一曲奏罢,余音袅袅。

“师父,你为什么不开心呐!?”小狐狸满脸认真地问道。

“为何如此相问?”执了白绢细细擦拭琴身,一边问她。

“因为……师父的琴声听起来很难过呀!”她想了想说道。

我轻笑,“是这曲子本就悲切罢了。”

无心亦无肺,又何来的悲?!

忽传来宫女急切的脚步声,还未见人便听到慌张的叫喊:“古大夫……古大夫,夫人她又发病了……”

快步赶到她房中,只见满地狼藉,受伤的宫女跌坐在门边,惊恐地看着她。

屋中烛火已灭,月光透过窗纱清泠泠地照射进来。她披头散发,一双妙目此刻却猩红可怖。嘴中发着含糊不清的声,挥舞着锋利的指甲,用力掐着宫女的喉脖,形如鬼魅。

折了窗边一株兰,径直走到她面前。念动术法,兰花缓缓浮到她头顶上方,散发出缕缕清光。在花魂的滋润下,她眼中逐渐褪去了血红。手一松动,那宫女便挣脱开来,连滚带爬地跑出去。

兰花枯萎,她好似恢复了一些神智,却又没有完全清醒。痴痴地看着我,泪湿了脸庞,呜咽说道:“诸钰哥哥你回来了。你终于不恨如儿了!”

我不语,只是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像诸钰那般抚着她耳鬓的细发。

晃动的珠帘外似闪过一抹明黄的身影。是幻觉么!?

许是哭得累了,她在我怀中睡去。打横将她抱到床榻上,盖好被褥,才转身离去。

隔日,煮了安神汤给她送来。她已醒,赤着足站在窗边眺望远处,不知思何。

我将汤药置于桌上,开口道:“听闻前太子诸钰的母亲是苗疆人!?”

她并未回话,葱白的手指却扣紧了窗沿。

“这蛊名叫‘独活’,能够操控人的意识,吞噬宿主的生命。无药可解。”我简单道出事实,“夫人中蛊该有十年了吧!”

她终是笑了,幽幽说道:“十年,我这条命全仗宫里那些珍贵的药材吊着,不……”她忽然神色恐慌,眸中似有迷茫,“或者,我早已经死了,这个样子的我又怎么算活着。”

“夫人又何必如此做想。”我宽慰道。

她摇摇头,闭上眼睛,形容疲倦。

(五)
图片来自堆糖

中秋佳节,人间热闹非凡。小狐狸央求着我带她出宫游玩。见她这些日子困在宫中着实苦闷,便也就答应了。

此刻,大街小巷烟花烛火通明,美不胜收。一直雀跃走在前头的小狐狸却停下脚步,蓦然回首,嬉笑说道:“师父,我和你打个赌好不好!”

我站在原地询视望她。

她自顾说下去,“你觉得我什么都不懂,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我和你赌,赌那人刻入骨中的,不是她。”黑白分明的眼如一汪清泉望进心里,她明明笑着,可那笑容里似乎有我无法读懂的东西。她就站在那里,灯火阑珊的地方,一身明黄的衣衫,笑意盈盈。

“如果我赢了,师父你就带我回山林吧!直到师父荣登仙界前,都不许舍弃我。倘若……倘若我输了,我就再也不叨烦师父,可好!?”

“胡闹。”我轻声呵斥。“噼里啪啦”天空突然绽放的烟花,淹没了我的声音。她抬头看着漫天绚烂的烟火,欢快极致。

翌日,便听闻出宫狩猎的诸奕救下了一个误闯围场的女子,惊为天人。遂将那女子带回宫中封为湖美人。

寻到她,她披着雪白长袍,站在桂花树下。花香满院。

“你可知道嫁给他,意味着什么?!”我皱眉开口问道。

“怎么不知。妖者不能擅自干预人间。违者将终生无缘仙道。”她说得轻易,“可我又不想成仙。”

“若仅是为了一个赌约,你大可不必如此。”我劝解,“你还小,若是将来想通了,必会后悔今日所为。”

“我不悔。”她看着我,执拗说道。“师父想要的,就是湖儿想要的。不管何时都不会改变。”

话音落入风中,却寂静了四周,只有桂花从枝头细碎地跌落。我终是一声叹息。

诸奕对她极为恩宠,她想要什么,他都极力满足。甚至为博她一笑,不惜效仿商纣王花费重金建造摘星楼。只为月下星空与她耳鬓厮磨。此举惹来满朝非议,只有钟萃宫中依旧平静如波。

“你不恨她吗?”我看着神色淡然的如夫人。

“恨有什么用。”她淡淡道:“壁月从不缺年轻貌美的女子,即便不是她,也会有别的人。红颜老,君恩逝,是这宫中恒古不变的道理。”

然而,她错了,她终究还是恨上了小狐狸。

那日,震威将军进宫找诸奕商讨出兵塞外的事宜,却在路过御花园时,见到了美若天仙的湖美人,竟然意图不轨。诸奕大怒,当场将震威将军收押大牢,择日凌迟处死。

如夫人收到风声,跌跌撞撞地跑到凤栖殿,可诸奕却不愿见她。从白天到黑夜,她在门外跪了多久,他与小狐狸便纠缠厮磨了多久。

寒风瑟瑟,她脸色苍白,却倔强不肯离去。

凤如啊凤如,你不惜背叛诸钰换来的一切,可真的是你心中所想要的?

她终是见到了他。

诸奕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她,神情冰冷,“你以为朕要害他?!”

她面无表情,用力朝他磕了一个响头,“请皇上饶恕臣父。”

“你以为他手握重兵,功高盖主,所以朕要害他。”他替她答道。

“请皇上饶恕臣父。”她只是麻木地又重复一遍,听不出喜怒。

“御花园中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欲行不轨,你仍以为朕要害他!”这次却不是问句,他闭上眼睛,不愿再看她。

她又朝地上磕了一个响头,“请皇……”话音刚落,他便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六)

我化作一缕清风,飘入小狐狸的房中。

她坐在铜镜前,执了一只金凤珠钗,正想别入鬓间,我化出身形,伸手抓住她皓白的玉婉,厉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却“噗嗤”一声笑了,“果然是瞒不住你的。”

“狐族最擅长的莫过于魅惑人心。可是,祸国这样的罪责,不是你一只小小的狐狸就能承担的。”

她笑意越浓,“师父,他夺了你的太子之位,我倾了他的国,还你一个太平天下,不好吗!?”

“我不是诸钰。”我冷声说道:“这个天下从来都不是我的。”

她别过视线不再看我,脸上还是那般笑,眼中却有了雾气。铜镜映出她精致的面容,细细描画的柳眉,良久,她才开口:“你与他,你真的能分得那么清楚吗?”

我摇头,“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从来都不一样。”

“若果真如此,那你为何……”她忽然停住了口,不再说下去。

“不管你到底想做什么,都停下来吧!回山林中去,这里不适合你。”

她的笑容终变得勉强,固执说道:“我们的赌约还未曾结束。”

“冥顽不灵。”我失望至极,不再管她,化形离去。

震威将军还是被赐死了。

消息传到钟萃宫,才正真地压垮了如夫人。她躺在床上,双眼空洞,气若游丝,口中喃喃自语:“原来十年的恩宠,不过是镜花水月。可笑我一直活在梦里。”

我站在床前,鬼使神差地开口道:“我带你走吧,离开这宫里。”

她嘴角浮起一抹惨淡的笑容,清清浅浅仿若一朵兰。她说:“好。”

山中一间茅草屋,门前一池青莲。简单雅致,这便是我们的家。

我每日为她奏曲,带她漫步林中看尽朝阳落日。我终于圆了诸钰的心愿,与她执手相依。可我却已不愿修仙,不知何时,我喜欢上了这个倔强的女子。

是的,本该无情无欲的我,最终还是接纳了诸钰留在骨中的那些俗世的情感,我接纳了她,也爱上了她。甚至想过与她长相厮守,可我知道这终归只是妄想。她体内的蛊已经越发厉害,随时都能夺走她的命。每次压制它时,都耗费越来越多的花魂。而眼前已临近冬季,山中再无花魂可用。

不,其实还是有一朵的。那朵一直藏在我骨中的无忧花。

何为无忧?能够治愈天下伤病,与阎王夺命的,曰,无忧。

正是因着这朵花,我这副骸骨才能在短短的十年内修炼成妖。其实,我并非真正的没心没肺,因为它便是我的心。

我挖出了自己的心,为她煮了一碗汤药。她毫不知情,只当是普通的药水,放于桌上,淡笑说:“有些烫,晚点再喝。”

我深情凝望她,轻声说:“好!”

是夜,她从床侧爬起,眸光深深,似有不忍,可终究还是绝然转身。我在黑暗中幽幽睁开了眼睛。

走到窗前,看到她策马离去的身影。

一瞬间,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骨中流淌,来势汹涌痛不欲生,仿若要将我撕裂。这就是心痛吗?可我明明已经没有心了。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那只不时会降落到窗台的鸽子,是她获知宫中信息的渠道。我以为她放下了,但其实她一直没有放下。

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小狐狸变本加厉的干涉朝政,祸害忠良。终于,有人谋反起义,最终结果虽然反叛被镇压,可诸奕却被刺杀命在旦夕。

那碗无忧花的汤药,她并没有喝下去,而是将它藏到屋外的风雪中,冻成了一碗冰水。她要带着这碗冰水去救诸奕。

我恨她么?我问自己,许是不恨的。纵容她的所为,我又何尝没有私心,只有救活诸奕,才能阻止小狐狸犯下祸国的罪行,免受天劫之苦。她尊称我一声师父,我又怎能真的弃她不顾!

这些时日以来,所谓的岁月静好,不过是我们为自己编织的美梦罢了!

窗外大雪飘扬,满目苍白。凤如,其实这样也挺好,魂归阴间,我们终会相见。只是这黄泉路,我需先行一步了。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

(七)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是诸钰,是壁月的太子。

“诸玉哥哥,你欺负我。”红衣娇俏的少女,坐在树上,脸色微愠。

我停下抚琴的动作,佯装无辜道:“喔,不知阿如为何如此说啊!”

她冷哼一声,纵身跃下,落到我的琴桌前。质问道:“你及冠的时候,陛下是不是给你取字‘凰之’!?”

我坦然点头。

“那……那你刚才弹的什么?”

我笑道:“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立侍在旁的宫女,掩嘴轻笑。

“你……”她气极,脸上的红晕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娇羞的。转过身去,不理我。

我站起来,慢步绕过琴桌,立于她身后。眼前碧池莲花,清风徐来,荷叶连连。柔声道:“阿如若不喜欢,孤以后不弹就是了。”

“你说真的?”她扬起头,问道。

“自然。”我满口答应。

凤如与我青梅竹马,人人皆道我们情投意合,说她会是我未来的太子妃。只有我知道,阿如喜欢的从来都不是像我这样的男子。她曾说,她要嫁的必然是个盖世的英雄。而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母妃怀我的时候,因故大病一场,导致我从小体弱,不适练武。倒是我皇弟诸奕自十五岁开始便征战沙场,战功赫赫。可惜,因他母妃出身官妓,上不得台面,父王因此并未将太子之位传给他。反倒,是对我这个平庸的儿子,极为恩宠。

有时候想,有些事情,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父王下旨赐婚,她在府中绝食以抗。我收到消息,匆匆赶往将军府。还未进她房门,一只青瓷便凌空飞来,落在门边上,“怕啦”炸裂开来。

侍女吓得连忙跪下向我磕头,支支吾吾地说道:“太……太子殿下,小姐她……她……”我摆摆手,制止她。她诚惶诚恐地退出去。

屋里,阿如神色苍白,满脸泪痕地看着我。心骤然一痛,漠然问道:“你当真如此不想嫁与我?”

她摇摇头,咬紧了唇,泪却不止。

我叹息一声,走上前去,像小时候那般,轻轻抚摸她的头。疼惜道:“若你不愿,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勉强你。”

“诸钰哥哥,你可是喜欢阿如。”她闪烁着泪眼看着我,长长的睫毛似一只翩跹的蝶。

我微愣,从未想过她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半晌才诚恳回道:“我心悦之。”

梨花带雨中扯出了一抹浅笑,她说:“好,阿如知道了。”

大喜之日,普天同庆。东宫很久没有那么热闹过了。

酒过三巡,我回到房中。她盖着鲜红喜帕,端坐在床榻上。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怕,很怕在那盖头之下,是一张令人怜惜的泪脸。踌躇片刻,却还是执起金秤砣,小心挑开她的头巾。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精致的面容,她神色淡然,脸上并无泪痕。我心下一动,情不自禁地将她揽入怀中,轻声许诺:“阿如,孤定许你一生无忧。”

话音刚落,房门忽地被人一脚踹开,诸奕一身戎装,满脸阴戾。那目光,似要生生将我剜出一个洞来。

“皇弟,你这是要做什么?”我厉声问道。

“太子诸钰密谋造反,孤奉旨核查。”他一字一句说道。

还未等我分辨,进屋搜查的侍卫便从床底下搜出一物,交于诸奕。那是一只插满银针的人偶,上面写的是父皇的生辰八字。而父皇近日病重,则更加坐实了我的罪名。

阿如满目惊恐,脸色苍白,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慌张解释:“诸钰哥哥,不是我,不是阿如……”

闭上眼睛,心中只觉得疲惫不堪,再次睁开眼来,却朝她一笑,轻声抚慰:“我信你。”

我锒铛入狱,一夜之间从高高在上的太子沦为阶下囚。

可诸奕似乎并未打算杀我,而是将我贬为平民。接过圣旨,我淡然笑之。倒是宣旨的徐公公,欲言又止,最终摇头叹息,说了一句:“太……”意识到错误,改口道:“公子保重。”

出得平凉城外,来到红树林中,蒙面黑衣人骑着骏马,浑身散发一股萧冷的杀气。只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过于熟悉,出卖了他。那是原本应该成为我岳父的人。

“震威将军,别来无恙啊!”我坦然自若。

他微愣,见瞒不过我,也就索性一把揭开面巾。双手抱拳,声音洪亮,却字字诛心:“太子莫怪,成王败寇,从来如此。如儿过于心善,可为父却不能纵容。”

说罢,他从腰间抽出了佩剑,快马向我使来。刀光闪过,那原本对准我心口的剑,却最终划过了我的肩膀,瞬间皮开肉绽。一只不知从何处窜出的狐狸,张口咬伤了他的马腿,他从马上狠狠摔下,才使剑偏离了心口。

小狐狸回头,紧张叫到:“恩人快跑!”

我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跟着那只狐狸。大雪茫茫,不知跑了多久,终于体力不支,昏倒在雪地上。

再次醒来,看到狐狸着急地围着我团团转。想起来,却扯动肩膀上的伤口,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气。小狐狸看到了,连忙伸出粉嫩的舌头,为我舔舐伤口。

它火红的毛发映在雪地上,似乎在哪里见过。是啦,有那么一年,我曾在寂静的山林间救过一只被猎夹弄伤的狐狸。似乎也是这么一身火红的皮毛。

“是你?!”我感叹。

“太好了,恩人还记得我。”它语气欢快,如莺歌燕语。

我虚弱道:“你也救了我,恩情相抵,小狐狸你已不欠我什么,勿需用‘恩人’相称。”

它固执摇头:“恩人就是恩人。”

此后,这只狐狸便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教它吃熟食,一开始它还有些害怕,视死如归地啃了一口后,便开始撒着欢儿求我烤给它吃。

我戏谑道:“叫我师父,我便给你。”

“师父、师父……”它没脸没皮地叫道。

有些东西就好像是早就注定了的。就像我从小体弱,命运没有安排我死在刀光剑影中,却死在了一场风寒里。

高烧不退的我躺在冰冷的洞穴中,外面是飘扬的大雪。小狐狸趴在我身上,想给我取暖。可是,那丝丝温度仅是聊胜于无。

偶尔清醒的时候,我会对小狐狸说:“你走吧。看着我死去,终归是件难过的事情。”

它摇摇头,执拗地趴在我身上。它似乎相信,某一天我还会重新站起来,给它做好吃的鸡。直到我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一副骇人的白骨。它始终不肯离去。

其实,我从不知道母妃给我秀的荷包里,有一颗无忧花的种子。无忧花,传说中不死的花儿。在我死去的那刻,种子就发了芽,扎根进我的骨血里,长出了一朵娇艳的花。

无忧花赐予我第二次生命,作为代价,它也吸食了我部分记忆。我化妖醒来,记得所有前尘往事,却独独忘了那只默默守护我十年的狐狸。

(八)

“你醒了。”眼前的青衫男子清秀儒雅,脸色有些许苍白。

我抬起手,白骨嶙峋。似看穿我心底的疑惑,青衫男子开口道:“有一个姑娘抱着你,深夜前来。从在下这里换了一朵无忧花。”他笑了笑,有些惋惜,“那可是世上最后一朵无忧花了呢!”

“她呢!?”我问。

“走了。”他直言。

“去哪里。”

“不知道。”

“她换给你什么?”临走之际,我又问道。

“美貌,绝世的美貌。”他想了想,“对了,还有一个有趣的故事。我的书馆,总算是还有东西可以写。可真得感谢那姑娘。”

“我要如何才能换回她的东西。”

他摇头,“你换不了。”

“为何。”我疑惑道。

“你没有心,说不出我要的故事。”

“无忧花就是我的心。”

“但那并非有血有肉的心。”

“我知道了。”

离开那只柳妖的书馆,我一头扎进茫茫夜色中。我要去找她,在无忧花和我还没有完全融合前,在我还记得她前,找到她,找到那只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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