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凶手

“你叫什么名字?”

“石疤。”

“为什么来这里?”

“找人。”

老头六十出头,看上去却像七十多岁一样。头发花白,一身土色旧工装,不合身,肩膀处耷拉下来,袖口伸出干瘦的手,裤腿卷到小腿处,一双破凉鞋露出两梭黑黑的脚趾。脸也是干瘦的,颧骨凸起,脸上纵横沟壑。

“既然你来了,坐下来听我说点话么?已经很久没有人跟我说话儿了。”

“你说。”

“我老了,难免啰啰嗦嗦,你不要嫌烦。”

“我听着。”

老头嘶嘶嗦嗦地从兜里掏出一个小袋子,打开,取出卷烟纸,又从里面抽了一小撮烟丝,熟练地一卷,舔一下捏一下,又摸出火柴划着点土烟。

晚秋的风吹得有点萧索。

会玲来的时候三十岁。一个嫁不掉的女人,被退了两次婚,在娘家已经被人说得没脸皮出门了。不漂亮啊,个子矮,脸色黄,头发更黄,眼珠子呆滞,一点机灵气都没有。

为什么娶她?我没办法啊,当时我都四十几了,老光棍,一穷二白,遇到个急着把女儿送出门的人家,两百斤米就把人换回来了。

为什么嫁不掉?我后来知道了,但当时不知道。早知道我就不会娶她。我母亲似乎调查过,但她只要找个人传宗接代,其他不管。何况我家那么穷,能娶上媳妇就阿弥陀佛了,还挑剔啥。

会玲这个人,不机灵,但手脚勤快。养了猪养了鸡养了鸭,还开垦了一些地,眼看着日子要好起来了。唯一不好的是,会玲有时候半夜会突然大喊大叫,像中了邪一样,怎么劝都没有用,得她自己平静下来,睡一觉,第二天又像没事发生一样。村里的人也开始对我们指指点点了。

怕不怕风言风语?哈哈,我光棍了四十多年,啥话没听过。

会玲?会玲也被人戳了三十多年脊背了,还有啥听不得,就这样呗。

会玲第二年生了个闺女。不是儿子,我和母亲都很失望,会玲也是,天天愁得哟,脸都皱一块儿去了。我就说,继续生吧,生到有儿子为止。

哎,你可别笑,谁家不盼着有儿子续香火呢。我是穷,再穷也得有儿子啊,不然叫人看不起。但是我真的,我发誓,我没有嫌弃我闺女。到底是亲骨肉,我也是疼到心里去啊。但是会玲,唉!

不不不,会玲没有打骂孩子,她只是想不开。那时候我以为会玲是因为生了女儿才得了那个什么病,哦,对,产后抑郁,还是你们城里人懂的多。却原来不是。唉,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了,反正后来一切都变得很不好。我再抽一支烟,你要吗?

会玲越来越不正常,夜里叫,白天也叫,摔东西,打人。别看她瘦,拳头捶人身上也疼得要命。这时我才打听到,原来会玲的脑子有病,她还是姑娘时就发过几次疯,那边的人都知道,所以没有人上门给她说媒。我就说我母亲啊,你怎么给我讨这么个疯女人做媳妇,不是更让人瞧不起吗?我们母子合计了一下,决定把会玲送回娘家。

你皱啥眉头呢,我跟你说,我这辈子做得最错是,那天晚上开了门,让她进了屋。送她回去才三天,她又自己跑回来了。那天晚上,天很黑,起了北风。我在屋里睡着呢,哐哐哐的有人砸门,看门一看,是会玲。整个人又瘦了一圈,穿着短袖的确良,冷得跺脚。她说,哥啊,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心一软,就让她回来了。

还有没有发疯?当然有了。你不知道她疯起来有多可怕,有一次抄起枕头就往我母亲头上砸。木头做的枕头呢,当场把头砸破了,我不得不用麻绳把她捆起来。她清醒的时候会哭着求我们原谅她,干活也更加卖力。那一年我们的收成比往年多一半。

后来?后来啊。

……

这些来我经常梦到会玲,她说肚子痛得很。也经常梦到我闺女,湿漉漉的,一直咳啊咳,气都喘不上来。我闺女9个月大,很机灵,放在地上满地爬。那天很冷,是下午,天阴沉沉的想下雪。我跟会玲说,闺女好多天没洗澡,趁白天烧点水洗一洗吧。我怎么就忘了会玲是个神经病呢,她随时都会发疯啊。可能我也是心存侥幸,虎毒不食子呢,一个人再怎么疯也不会对付自己的亲闺女吧。等我听到闺女嚎叫的时候,她已经被脱了衣服,坐在盆里,全身上下湿透了,冷得嘴唇都发紫。原来会玲没有烧水,直接装了生水就劈头盖脑浇下去。后来闺女就不停发烧,一直咳嗽,咳着咳着就没了。

闺女没了,会玲也彻底疯了。四月初三,我支开了我母亲,做好了饭,买好了酒。我说,会玲,牛知道犁地,狗知道看门,人活一辈子,再穷再贱也不能糊里糊涂不清不楚。哥没本事照看你,这辈子你是遭了罪了,如果你觉得辛苦,就喝了这酒,重头来过。她听懂了,一仰头咕咚咕咚地喝完了一碗酒。她说,哥,我肚子痛得很。我说,忍一下,很快就不痛了,你是好女人,小鬼不会为难你,黄汤多喝点,奈何桥上别回头。

你说得对,小伙子。是的,没有人在意会玲的死活,除了李会富。李会富读完大学后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去二舅家躲了一年就回来了。母亲死后,我一个人一直住在这里。没有人来过,你们,他们,没有人记得我,和会玲。

……

“就到这里吧。我再抽一支。”

“好。”

我们沉默地坐着,斜阳西沉,气温也一点点地降下来。老头嘴边的那点猩红的火星一闪一闪。

老头吸了最后一口,把烟尾扔到脚边,抬脚碾了两下,火星彻底灭了。

“我们走吧。”

老头平静地伸出双手。

我的右手伸进兜里,握着一副冰冷的手铐。

第二天,会议上。

“《追凶20年!C城杀妻案元凶昨日落网!》,这个标题如何?”

“改为《正义不会缺席!C城警方重翻20年前悬案,杀妻疑犯终落网!》。”我说。头儿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新班子站稳了。

20年前报案的,是受害人的弟弟,李会富。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女人的死亡,对双方家庭而言都是一种解脱,只有李会富,因为从小由姐姐带大,感情深厚些,才会愤愤不平。可惜那几年风云变幻,这个案子就一直被压着,最终不了了之。

直到头儿新官上任,逮着个旧案扬名立威。

庆功宴上喝得醉醺醺。想起那天,老头说,石疤,谢谢你记得20年前有个女人叫李会玲。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会是谁因为什么记起我?人生的价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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