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彷徨者，何也？

当下的当下，你认为自己很焦虑，很迷茫，很无助，很无望，于是你就徘徊在生活的边缘角落，于是你就彷徨在人生的低维空间，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那么你的灵魂深处一定有一条彷徨之蛇。

1926年8月 ，鲁迅的《彷徨》小说集由北京北新书局印刷出版。1933年3月2日，鲁迅送《彷徨》给日本人山县初男时，在书上题写了一首诗：“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彷徨者，何也？《庄子·达生》有言：“野有彷徨，泽有委蛇”。初唐杰出的道教理论家成玄英对“彷徨”注疏说：“其状如蛇，两头，五采”。这生有两头的五彩花纹的蛇形怪虫，经常在郊外野地里来回游走，因为两个脑袋所思索向往的东西不同，所以回转出没，徘徊往复，游移不定。

观察现实中的蛇，有没有双头蛇先不说，但其行为特征也有类似的特点，蜿蜒曲折爬行，迂回式波浪形前进，悄无声息地出没于草丛树叶间，还经常会玩一些“七横八吊九缠树”或缠8字的杂耍，似乎也给世人留下神出鬼没，游移不定，迷茫失措，心神不安，不知始终的印象。

鲁迅自幼酷爱《山海经》，此书描绘的形色各异的蛇多达二十多种，还有不少人面蛇身的怪物。在鲁迅的作品中也多有“蛇”的踪迹，如赤炼蛇、美女蛇、九头的蛇、白蛇娘娘、棒似的蛇头的蛇精”、灰白的大长蛇、缠绕拉奥孔的大毒蛇、女娲大蛇等等，他也经常在文章里骂别人是毒蛇，或嘲讽自己是“野蛇”。

对于《庄子》，鲁迅是非常熟谙的，他经常研读或灵活引用加以批判，对“彷徨”此意，不能不知。他以“彷徨”命名自己的小说集，实则是取其“犹疑不决和迷茫失措”之义表明自己当时的心境，其实又暗含了以蛇之象征为自己的作品烙上一枚反叛的标签。

鲁迅是在有意的借蛇喻事，以蛇寓义，化毒蛇为利剑，执蛇剑斩陈腐执念。80多年前的中国，腐朽愚昧的封建思想和观念仍然妖乱人世，树大根深。鲁迅意识到，要拔开封建之腐云，要震醒沉睡之国民，要播撒现代文明之光辉，必须要有离经叛道的精神，必须要有蛇一般纠缠不休的韧性和一噬致命的毒性。

他在《摩罗诗力说》中述言：“伊甸有树，一曰生命，一曰知识。神禁人勿食其实；魔乃托蛇以诱夏娃，使食之，爰得生命知识。”在这个基督教里最知名的故事中，蛇成了魔鬼的化身，虽诱惑了夏娃，却成了人类觉醒的先导。而鲁迅之于华夏民族，正如蛇之于亚当夏娃。蛇敢于忤逆上帝意志，而鲁迅敢于以枭蛇为朋，以野蛇自居，敢于向几千年来“吃人”的封建礼教和陈腐的制度观念发出震耳欲聋的质问和呐喊，这都体现他作为觉醒先驱者的极端的反叛姿态。

对于中国封建文化来说，鲁迅的文化立场和斗争意志，无异于是一个百年不遇、千年成精的蛇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反叛者和革命者，而鲁迅本人的文本形象也被后世有心者归乎为一个自我矛盾和纠结纠缠的蛇怪精灵，难怪曾是胡适和周作人学生的苏雪林，直接把鲁迅先生咒骂为“老毒蛇”

二. 龙者，何也？

古老的东方有一条龙，它的名字就叫中国。古老的东方有一群人，他们全都是龙的传人。巨龙脚底下我成长，长成以后是龙的传人。黑眼，黑头发，黄皮肤，永永远远是龙的传人。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载：“龙，鳞虫（有鳞的长蛇）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李时珍的《本草纲目·翼》云：“龙者鳞虫之长。王符言其形有九似：头似驼，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是也。其背有八十一鳞，具九九阳数。其声如戛铜盘。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头上有博山，又名尺木，龙无尺木不能升天。呵气成云，既能变水，又能变火。”

这样的神奇怪物，除了在影视绘画中可以见到外，其余的全凭你自己的想象了。

龙是我们民族在几千年里，煞费苦心地创造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神兽，它不仅有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超凡本领，还有消灾降福，兴利万物的超自然力量。但从考古研究来看，最早的龙是无足之蛇的形象，甲骨文的“龙”也是蛇形的。在我们的十二生肖中，属蛇的人也经常会自说是属小龙的。我们对龙是顶礼膜拜，也自命为“龙的传人”，《礼记》还将其与凤、龟、麟一起并称为 “四灵”，在封建时代，它还被官方垄断作为真命天子——帝王和权力的唯一象征。

你说这龙，厉害不厉害？牛逼不牛逼？

可严格说来，龙是一个十足的拥有多重形象特征的“九不像”的长蛇状“大怪物”，它角似鹿、头似牛、眼似虾、嘴似驴、腹似蛇、鳞似鱼、足似凤、须似人、耳似象，这些由众多寄寓着中国人特殊情感的图腾符号杂糅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象征系统，完整地表达着我们这个民族有异于其他族群的独特审美心理和二元对立的文化特征。

关于龙图腾形成的原因，传说是源于黄帝的“釜山合符”（见于《史记·五帝本纪》），这一次合符具有重大意义，不仅在军事上统一了各部落的符信，在政治上确立了各部落的结盟，更重要的还是综合了各部落的图腾，创造出一种新的动物形象——龙。今天我们自称炎黄子孙、龙的传人即是缘于此。。

可按照荣格心理学中的原型分析，这蛇（龙）在人的意识中具有双重性，意识着自我内部潜意识的冲突矛盾——敬畏，又尊敬又畏惧，但在主体意识中又试图消解或无视这种冲突，于是就产生一个自我冲突的悖论——自己与自己的缠绕不断和纠缠不清——神化升华与异化妖化同时进行，上下自洽，自我吞噬，自我往复。

它本为长蛇之身，而却被神化为龙之超能，蛇是自然界的一种常见动物，而龙则是我们幻想神化出来的一种祥瑞怪兽。龙与蛇，一阳一阴，一正一邪，多牴牾对立，它寄托了我们种种美好的寓意和道德象征，实则却是虚有其表，实有其里。它糅杂多元，看似包容万物，却又纠缠往复，内含冲突。这种二元对立而又统一的文化——虚实和善恶，实则反应出我们这个民族集体意识内部的自我转化的矛盾和冲突，它象征的化内核在原地兜兜转转，彷徨徘徊了二千多年，反应了我们文化性格里虚伪矫作的一面。

鲁迅要做的，其实就是把天上荣光闪耀，自我矫饰的吃人的“龙”，抽筋扒皮，打回它的原型“蛇”。鲁迅就像孙悟空一样，有着一双能识别妖魔鬼怪的火眼金睛，他识破了我们这个民族传统文化中虚伪透顶（封建礼教）和内部纠缠（窝里斗）的一面——二元对立的表里不一，用最温情脉脉和金光闪闪的语词去描述最卑劣肮脏的行为——于是乎，吃人和杀人，也需要“龙”的神奇的异能粉饰和感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