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瓷记


初春,江北的雪还没有消去,我的祖爷爷,那个卖弄了一生阴谋的老头,逝去了。
老头临死前在把腰间末尾的肋骨生生扯下来,沾着他存温的血,叹息着望着南方。
他就那样死去,没有人为他披麻戴孝,没有人为他逝亡哀灵。一团火,燃尽他的一切。
我背起行囊,行囊里有他的骨灰和他半根肋骨。洗净血迹,上面有一行小字:邱家骨瓷。
我叫邱南,记忆里,那位活了足够多的岁数的人向我灌输着他被邱家背弃的故事。那个从小迷恋骨瓷的老人,看着他的儿,孙带着他复仇的使命死在江南的家乡。看着我,摇着头,含糊不清的嘟囔着,南儿稚子。然后不得不把所有的重担交给我,遗憾的死去。
南儿稚子,无法完成他的复仇,他需要他的仆人,需要那些曾经愿意舍弃生死为邱家骨瓷效忠的奴族。闵家,曾经盛极一时的邱家副族,也是唯一一个被江南邱家流放的奴族。
这也是老头最后的希望,他希望这个家族还能如当年侍奉长房一样侍奉他的后人,侍奉他口中的南儿稚子,唯一能为他再次复仇的人。
闵家,我驻足在门前,乌漆的木门,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我等了许久,直到她挽着奶娘的从小轿上下来。
她那样小,一双乌黑的眼睛打量着,手指放到嘴里,鼓起很大的勇气问我是谁。
闵老说我是闵家长房的孩子,唤我闵秋,我不答,亦不否认。
闵家长子,闵秋,那个被以庶子埋进闵陵的孩子,或许还不知道恨为何物。
我代替他成为闵家未来的继承人。闵老从未提及老头的复仇,也从未想过涉水江南。他总是抱着我,与我说说闵家药局的事情。他教我试药,教我行医。他说,秋儿谨记,医术医德,医人医心。
他教我医善,教我很多与老头相悖的东西。我明白他想为他的主家留存最后的血脉。但我不能,我存在的意义便是为死去的老头回到江南,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哪怕付出所有。
闵家禁止用瓷,哪怕用品也是普通的陶器。当我闲时偷跑出去在闵家后面的山上,做了几个土窑,偷偷的做了半旬,烧了几个不成型的小东西。
她撞见我时,我刚刚从炸裂的土窑里钻出来,手臂上扎了几块烧红的瓷片,肉外翻着,散着焦味。
她站在那,看着我。看着我将整个手臂浸在水里,看着我狰狞的表情。疼吗?
她乌黑的眼睛泛着泪光,是害怕。身子却又不自主的靠过来。她陪着我,细心的为我处理伤口。
我转过头,看着她。她那样的温柔,手指触到我的伤口,有一点凉凉的。我第一次那样注视她,像温润的白瓷,晕染了紫色的罗兰,想让人捧在手里,细细的抚摸着,亲昵着。
闵家长子到了成家的年纪,闵老便寻了江北名门,求的是医师李家的女儿,紫苏。
成亲前夜,江北下了一夜的雪。她捧着我为她烧制的手炉,跪在闵老门前。她说,我入门时她便知道我不是闵秋,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闵老责令奶娘掌嘴,奶娘跪在那不住的磕头。我倚在廊坊尽头,远远的看着闵老用拐杖打她,辱她庶出的煞星。我看到她把手炉抱的紧紧的,也不哭,一下一下的受着。手炉有个缺口,会溅出火星,我隐约能看到她的手在抖,但始终没有放开。
闵老累了,关起门,她还是那样跪着,直到燃尽了炉里的碳火。
我抱着她,用烧红的针刺破她手上的小泡,像挂满珍珠的瓷器,碰碎了顺着光滑的瓷壁流下。
她偎在我怀里,没有哼一声,像熟睡的瓷娃娃。
她说,不要走。
我在清晨,逃离了她的闺房,像极了做坏事的孩子。我靠在廊坊的柱子上,大口大口的吸着冷气。
紫苏是典型书香家的女儿,她聪敏,看透我的一切。她智慧,懂得借刀杀人。
饭桌上简单的一句,妹妹也适逢出嫁的年纪了,便要将她逐出去。
她冲进我的房间,摔碎了手炉,用滚烫的残片划伤了脸,她看着我,看着紫苏。
我用力夺过她手中的碎片,釉上的并不好,花边有一点模糊,碎碎的攒在一团,粘着她的血肉。
我抱着她,那一刻我以为我忘却了老头,忘却了江南,忘却了邱家。


但我没有,那一晚,餐桌上,他新婚的妻子,妖艳的抚弄着头发,一句,妹妹也适逢出嫁的年纪了,才让我知道我的多余。
我捧着手炉,他亲手烧制的瓷手炉,他一个人笨拙的挥着锄头挖窑,笨拙的用陶土制器,甚至上釉时都不能边楞清晰。
这是他第一次烧制瓷器,他说,他会为我烧制最美的骨瓷。
可我等不到了,他要复仇,他要听从那个可以为他复仇的老人。所以他要娶李氏。
我放弃了我的一切,却依旧留不住他。手炉的瓷片,划过脸颊,血凉凉的,没有疼痛。他抱着我,我能感受到他的血的温热,暖暖的,浸湿了我的罗裙。
他抱起我,穿过廊坊,穿过小园,穿过院门,他走到后山的榛树下时,已经很艰难了。
他斜着倒下去,尽量让我不摔着。我扶着他,让他靠在我怀里。我的手抚着他胸口的瓷片,血还会流出来。
我问他,疼吗?
他微笑着,曦,你不该来。
我叫邱曦,在他逝去的那一刻,我平静的取下他胸口的瓷片,一下一下的将他埋在榛树下的箱子挖出来。里面有他一生的执念。
他总说他在为那个老头活着,为了那个老头死前的遗愿活着。其实,回到江南,回到邱家才是他真实的愿望。只有回到邱家,他才能做出完美的骨瓷。
午后,闵家将我的腿打断,拖在乌漆的木门前,拖了长长的一条血路。我像一只狗一样被丢出了闵家。
紫苏为他着孝,矗在门前,红着眼看着我,她不问我不答。
她偷了马车,带着他和他祖爷爷的骨灰一路南行。
她为我医腿,治好了我脸上的疤。江南的水很清,能够投出我温润的面容。
他说过,说我像温润的瓷器,洁白的骨瓷里透了粉嫩的红。
江南邱家。紫苏和我停在门前,看着进进出出的客商,他们欢笑着带走了喜欢的瓷器。看着门房的管事,叮嘱了小厮,领来了管事的妈妈。
我们在等的,是邱家的长房,出瓷这样的日子他总要送过每一个客商的。
管事妈妈刚到我们马车前,邱瑜刚巧看到我。他停在那,微笑着。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邱南,他微笑着,与客商客气的谈论新出窑的骨瓷,他很有耐心的为客商介绍着新瓷的美妙,犹如介绍自己的孩子,每一个都是那样的完美……
紫苏说,这是闵家的小姐,闻名邱家骨瓷,特来求取。
我看到他,站在马车前,姑娘说笑了,邱家虽产瓷却并未烧过骨瓷,如若姑娘喜欢,在下也曾亲自窑制了几款瓷器。
他说的那样轻,平淡的像水一样。
公子有劳,烦请制骨瓷手炉,江北天寒,家妹体弱。紫苏说着半卷了车帘。
我们在他安排的别院住下。紫苏喜欢斜靠在窗前,看着邱家后院忙碌的身影,更多时候她在等,等邱瑜。
他终于来了,带着奶白的骨瓷手炉,笼了檀香的果木碳。
他微探着身子,看着我,就那样看着。我眯着眼,仿佛还要被他看透了心。
骨,是鲟鱼的脊骨。用碳火灼烧,研磨后混到陶土中。
我问她好看吗?紫苏不答,她看着邱瑜,半嗔着,公子好手艺。
他每次来,紫苏都这样说,换了每一个骨,换了最好的陶土,院子角落里堆满了骨瓷,白的,沾了雨水,星星点点的。
他又来了,说在南诏寻了半截羚羊尾骨。他捧着手炉,杵在那。散乱的头发,沾满泥土的长衫, 发黑的眼框。
紫苏取了邱南的骨灰,公子可否一试。
他楞在那,斜阳略过他的头发,照射在骨灰上,泛着熠熠的光。
他没有再来。紫苏带着我离开了邱家别院,她从一开始便看到了结束。
邱家忙碌的后院,杂草丛生,到后来生了鸟雀蛇蚁,便不再有人的气息了。
我们离开时看到邱家破败的大门,门缝里,邱瑜忙碌的向窑中添着火,火光里,摇曳着喘息的生灵……
紫苏就那样看着,抱着骨灰,喃喃的说到,当初你就是这样毁了我们一家。
她在笑,笑着说了好多话。
她说,邱泽,你好狠的心,害我李家世代为奴。
她说,邱泽,我恨你,我要你和你的家族永无翻身之日。
她说,邱泽,我这样爱你,你却离我而去。
她说,邱泽,你要陪着我,陪着我生生世世。
她看着我,像看着一面镜子,镜子里,有她的悲,有她的喜,有她的哀怨,有她的回忆。
回忆里,有一个女孩爱上了邱家的长房长子,邱泽。


我叫闵曦,爱上了我的哥哥,那个突然出现的男孩。
爷爷说,他叫闵秋,是大伯的儿子。但我知道,闵秋已经死了,他从小就有急症,家里人从来都不曾见过他。除了我。
他常对我说他喜欢窗外的鸟儿,喜欢他们自由自在的,不像他只能天天呆在房间里。
他叫我曦儿妹妹,跟我说很多邱家的故事。
他说,那一年邱泽执掌邱家官窑,祖母准了邱家和李家的婚事。
邱泽带着好消息,推开李家的大门。门房穿过院子到廊坊的尽头躺满了李家的家奴。
内院里,皇八子着一身金色铠甲,三尺长剑,映着李紫苏的脸。他身旁躺着李家的尸体。
邱泽挡在她的身前,哀求着高高在上的皇子。
皇八子笑,像魔鬼一样蔑视着。
邱家官窑的人,想救她,你就把李氏一族做成罪奴瓷吧!
罪奴瓷,他是要李家世代为奴。
邱泽答应了,他要救下他最爱的人,李紫苏。
然而,李紫苏嫁的是邱家二房的长子,邱泽的弟弟邱澜。
她出嫁那天邱泽靠在廊房的拐角,等到了邱澜。他说,邱澜照顾好她,等我把一切都结束了,你要把她还给我。
邱澜看着他,看着这个白发苍苍的哥哥。他说,好,我们等你。
然而他们一直没有等到邱泽的归来。李紫苏临死前,望着江北,她说,邱泽在江北。
邱澜将李紫苏的骨灰做成了骨瓷,他带着她一路往北走,走到江北时他遇到了闵家人。
邱澜需要闵家为邱家完成一件事,一件可以让李家摆脱世代为奴的事,一件邱泽临行前计划好的事,复仇邱家。
此刻,我看着邱瑜,看着没落的邱家,问她,这一切都结束了,为什么不能放过他。
紫苏看着我,有些愤怒的说,你为什么还不明白,你爱的人不存在。
我看着她,和你一样吗?和你一样只是一个瓷器。
我知道的,从我将瓷片扎进邱南心房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我爱着的只不过是邱泽做的一个瓷器,一件精美的血瓷。
闵秋说,邱家盛极时长房窑制了一个瓷娃娃,献血得生,与常人无异,谓之血瓷。邱澜就是用邱泽留下的秘术窑制了紫苏瓷,用紫苏的血唤生血瓷。
紫苏,若你此生执念已了,就安心去吧。我轻抚着紫苏的脸,看着她婆娑的双眼,一点点的失去光泽。我感受到她的冰冷,一点点的漫开全身。
她说,邱泽,我来了。
我跌下马车,爬过邱家高起的门阶,推开门。他转过头,看着我,愣在那。手里捧着刚上好釉的骨瓷,是一双洁白的双腿。
邱瑜,回头吧,我不值得你为我赔上整个邱家。
闵曦,只要能还你一双腿,我愿意,我一定可以像邱槿一样制出血瓷。


我叫邱瑜,邱家长房长子,也不能这样称,我们一支在邱家属于三房。百年前,邱家长族迷恋骨血瓷,被二房赶出邱家,二房在百年来与长族抗争中人才凋零,才有了三房掌族。
父亲说,有一天重启邱家血瓷,那便是邱家没落之日。
我说我今生都不会重启邱家血瓷。直到我遇见了她,那个温润的像瓷器一样的女孩。
她说她叫闵曦,她说她们江北而来要寻邱家骨瓷。
邱家禁血瓷,也有几十年不曾染指骨瓷,骨瓷得血便成血瓷。
我用质软的鲟鱼骨窑制了手炉,她捧在手里,微笑着,看不出喜欢与否。
紫苏说,公子好手艺。
我才注意到她的腿,那一双白瓷的双腿,暗无生机。
我跪在祠堂外,我想除了血瓷一定还有其他方法。
我在尝试,我失败了,我看到她失望的眼神。
她说,邱瑜,你不需要为我这样做。
她说,邱瑜,如果这是一个别人为你做的劫你也要受吗?
她说,邱瑜,放弃吧,我只不过是一个转世的傀儡。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重启了邱家血瓷。一切因果我都知道。
邱家血瓷,瓷娃娃,闵曦。
当年,邱家长族长子,邱槿,迷恋奴族闵家女子闵曦。
邱家杖责闵曦,打断她一双腿。闵曦含恨自裁。
邱槿用闵曦的骨灰制得瓷娃娃,用自己的血诅咒整个邱家。
瓷娃娃闵曦,一直被流放的闵家用长房长子的血饲养着。
或许他们等到了紫苏。等到了可以把闵曦带回邱家的人。
闵曦,是邱家的劫,是邱槿给邱家的诅咒。而我,注定要了结这一切。
邱瑜,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个你说不出为什么也要爱的人,你要为她做到一切。
我曾以为我永远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知道我遇到了闵曦。
邱槿要告诉整个邱家,他爱闵曦。他要告诉整个邱家子孙,他爱闵曦。这就是邱家的诅咒。
邱家亡了,血瓷生祭都是邱槿骗人的话,但我信了,我按着邱槿的话一步一步将邱家带入灭亡。
我看着她,她伏在门前,她说,邱瑜回头吧。
我回不了头,我要为邱家赎罪。
她站了起来,一双温润的瓷腿,透着粉嫩的红。
邱家欠下的腿,要用整个邱家来换。我用瓷片割破手腕,血顺着她的腿流下,浸润整个血脉,我看到她的脚微微动了。
我跪在邱槿的坟前,她站在我身后。
闵曦,你还记得他吗?
记得,我就是他。

江南邱家,血瓷娃娃。邱家不复,血瓷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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