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列车

随着车厢的剧烈晃动,雪从车厢木板间的缝隙里飘飘洒洒地落下,他裹紧了大衣,把领子竖的高高的,雪掉进脖子里冷的让人打牙颤。透过车门,他借着沿途车站透出的微弱光芒,打量起对面坐着的那两个人,他们并肩靠着,那老妇枯黄的头发贴着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此刻那对眼珠被眼皮盖住,仿佛凹陷进了干涸已久的眼眶。年轻男人的手里紧紧攥着车厢里散落的杂草,手指上的骨节都凸起出来。她瞪大着眼睛,眼神紧紧盯着车厢外微弱的光芒。

空气逼仄的车厢内仿佛凝滞了。寒冷让每个人呼出的气都在嘴唇上挂上了晶莹的霜花。他缓慢的移出揣在口袋里的左手,拿出一根巴维尔烟凑近嘴边,又慢慢地掏出一盒火柴,冻僵的手指失去了知觉,一不留神火柴撒了一地。轻微的响声惊到了车厢里的所有人,此刻他们全都睁大了眼睛,一脸惊惧地盯着他。年轻人一把抓紧了车厢门上的铁框,扭过头看着旁边的老妇。“狗屎!”他暗骂了一句,扫视了一下他们,略显焦灼地扭过头盯着车厢外纷纷扬扬的雪。

一条长长的列车在峡谷里飞速地行驶着,七八节的车厢发出吱嘎吱噶的碰撞声,搅动着凝滞的空气,正驶向一个未知的世界。

此刻车厢里的每一双眼睛里都弥散着孤独,迷茫,焦灼。又不知为何,同样的境遇似乎使得每一个人都多了那么一丝高傲,在这个羸弱如蝼蚁般的群体里,每个人都想显示出自己的与众不同,眼里透露出了内心对周围人的敌对和戏谑。此刻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沉重堵在心头,像粘腻的猪油融化在周身,他感到混沌和疲惫,于是慢慢垂下了皱纹遍布的眼角。窗外的雪依稀飘进了他的梦里,在梦里,他举步维艰地行走在归乡的途中。这是在他记事起离开家后第一次返乡,和他一同回到这个阔别已久的土地的还有在他背上安静地睡着的母亲。大片的雪像樱花一样飘飘洒洒,迷人双眼。他停下来,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放下了背上沉重的行囊,把一个小小的木盒紧紧地拥在怀里,把头深深地埋下,盯着地上的雪花落了一层又一层,他的身子慢慢从石头上滑落,重重地栽进这厚厚的棉被里,再也不愿醒来。

但他不会料想到,雪会伸出冰冷的手去狠狠地抱住他,禁锢他,去冰冻住这个世界,让周遭的人难以传递一丝丝的温度。他不明白,是什么让他那羸弱的精神寄托枯萎衰败。当他从祠堂里安放完母亲的骨灰时,路过长长看到旧邻在门口洒满香灰时,他匆匆地盖上了帽子拐进一所破败的房子,他斜靠在墙上喘着粗气,久久不能平息。他看到夕阳的光芒像稀释的血色泼在污秽的墙角,他慢慢起身,绷直了双腿,第一次挺起胸膛,又如孤魂般飘进了邻街的一家酒馆。

他径直地若无其事地走到了最靠里面的一个独位。服务生拿着一壶热酒放在桌子上。他伸手把酒壶拿来凑近杯口,倒满了一杯浑浊的液体。他死死地盯着这幽深的水面,棚顶昏黄的灯影倒映在这片死寂的水域,仿佛也在和他深深对视着。“嘿,你听说了吗?那女人回来了。”“哪个女人?”“就是那个被庆山父母逐出家门的寡女。”“哦哦,是她。我想起来了,今早我看到了她那个儿子去祠堂送她的骨灰,真是滑稽。”“那小子还活着?”“是呗,又瘦又丑,和他英武的父亲真是截然相反。”“哈哈哈,名义上的父亲……”他依旧静静地盯着面前的这杯酒,此刻他感到胸口说不出来的沉重,那深深的水域伸出了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脖颈,他感到越来越冷。眼前的世界又下起了雪,开始逐渐变得朦胧。他眨了眨湿润的眼,吸了吸冻得发热的鼻子,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起身离去。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去,月光很亮。他感到寒冷,此刻,他想再一次地拥抱一次那个生育他给予他温暖的女人。此刻她应该正安静地沉睡在那最终的归宿。是啊,死亡,是每个躯体最终的归宿。唯一刻薄的是,有了归宿的躯体不会去慰藉那些漂泊的人,即便在生前他们曾唇齿相依。他苦笑着摇摇头,转身向祠堂走去。

到了祠堂,他推开沉重的木门,幽微的烛火映衬着这个沉睡的世界。时间在这里也仿佛被静止了。任何事物不再变质腐坏。他迈进去,环顾着一切陌生的冰冷的灵魂。此刻,他仿佛迫切地渴望着,渴望着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温暖可以出现在他的眼前,用巨大的力量将他包围,甚至把他带走。可是,有时候命运就像是悬在深渊上的野草,你用尽全力想要抓紧它,它却软弱无力地依附着你,并随你一同坠落深渊。此刻那空荡荡的地方荡进了他与这个世界放手一搏的全部筹码,让他心脏皱缩,他感到无法呼吸,眼前黑了下去。

他踉跄地飞奔出去,又跌倒在庭院里。他挣扎了许久,忽然笑了。月光照在洁白的地上,他用力地拍打着旁边的树,树上一层层雪坠落而下,他放声大笑,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此刻他身体里充满了力量。他第一次脱掉了厚重的铠甲,大步地走进里面借着烛光,他仿佛第一次无比接近温暖,那温暖像一面神圣的旌旗,指引着他去弥散光明。此刻他像一个神一样,点燃了这个沉睡的世界,火光照亮了沉寂的黑暗,与月光交织着,如晶莹的泡沫,缔造了一个圣洁的世界。他感到愉快和神圣。这圣洁的世界,不正是所有人苛求已久的吗?这圣洁的世界,不能慷慨半点的仁慈和容纳像他,像母亲那样的污秽。而此刻,正是他这样的污秽缔造了这个圣洁的世界。他奔跑着,狂欢着。此刻他感到越来越轻,仿佛身子飘到了空中。他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指去触碰艳红色的太阳,炽热的光芒炙烤着他的手掌,突然一股钻心的疼痛让他惊醒。醒来他发现,抬起手,原来是长时间被压在身下的手此刻被冻的紫黑。原来那是一个美丽的梦境。亦或是说,一切真实地存在着,只是他不愿再次回味。此刻他看着对面熟睡的老妇,忽然就想起了不知魂归何处的母亲,母亲已经永远地沉睡着,这个世界再与她无关,他突然又满怀着期待。

列车依旧匆匆地在风雪里匍匐,慢慢地放缓了速度。慢慢地,一声长笛之后,车厢剧烈晃动了几下停了下来。突然有人拉开了车厢门,一股强光照的人睁不开眼。所有人瞬间惊醒,惊恐地蜷缩在角落。待到眼睛适应了光亮,他看到已经有不少人集结在车厢外。他蠕动着缓慢起身,被车厢里的人拥挤着推下了车。

这里,只有白茫茫的大雪,无边无际的雪花飘飞着,歌唱着,诉说着,永远不知疲惫。所有人慢慢地挪移着脚步,听不到一句言语,只听见脚下踩着白雪发出的沙哑声音。每个人的眼中都看到了他们希望看到的宿命轨迹。他追随着人群,追随着那年迈的老妇和年轻男人,向白茫茫的远方,那黑夜的深渊涌动着明黄色的火焰,缓慢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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