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百年之前鲁迅先生便已然做章。

节选《朝花夕拾》 成长的影子 2017-01-10

在太行山上中央歌剧舞剧院歌剧团 - 正义之声—100首优秀抗战歌曲集

总而言之：只是革命要革到老子身上罢了。我做这篇文的本意，其实是想研究怎样改革家庭；又因为中国亲权重，父权更重，所以尤想对从来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父子问题，发表一点意见。

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我现在心以为然的道理，极其简单。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生物都这样做，父亲也就是这样做。

生命的价值和生命价值的高低现下不论。

生物为保存生命起见，具有种种本能，最显著的是食欲。因为有食欲才摄取食品，因为有食品才发生温热，保存了生命。但生物的个体，总免不了老衰和死亡，为继续生命起见，又有一种本能，便是性欲。因性欲才有性交，因有性交才发生苗裔，继续了生命。所以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现在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后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

饮食并非罪恶，并非不净；性交也就并非罪恶，并非不净。同样不因养活自己有恩，不因生育子女有恩。

中国的旧见解生育是常事却以为天大的大功，性交是常事却以为不净。

鲁迅先生并不是说：人类的性交也应如别种动物，随便举行；或如无耻流氓，专做些下流举动还自鸣得意。

他推崇的是：了解夫妇是伴侣，是共同劳动者，又是新生命创造者的意义。所生的子女，固然是受领新生命的人，但他也不永久占领，将来要交付于子女，像他们的父母一般，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了一个过付的经手人罢了。

生命何必必需继续呢？就是因为要发展，要进化。

个体既然免不了死亡，进化又毫无止境，所以只能延续着，在这进化的路上走。

鲁迅先生并不是说：孙子理应终日痛打他的祖父，女儿必须时时咒骂他的亲娘。

他认为的是：父子之间没有什么恩。仍尽义务，做一切过付的经手人罢了。

他并不用“恩”，却给予生物以一种天性，我们称他为“爱”。

人类也不例外，欧美家庭，大抵以幼者弱者为本位，便是最合于这生物学的真理的办法。只是有了子女，即天然相爱，愿他生存；更进一步的，便还要愿他比自己更好，就是进化。这离绝了交换关系利害关系的爱，便是人伦的索子，便是所谓“纲”。

有人自以为“拚命卫道”，殊不知富翁的杏酪和穷人的豆浆，在爱情上价值同等，而其价值却正在父母当时并无求报的心思；否则变成买卖行为，虽然喝了杏酪，也不异于“人乳喂猪”，无非要猪肉肥美，在人伦道德上，丝毫没有价值了。

所以我现在心以为然的，便只是“爱”。

无论何国何人，大都承认“爱己”是一件应当的事。这便是保存生命的要义，也就是继续生命的根基。易卜生作的《群鬼》虽然重在男女问题，但我们也可以看出遗传的可怕。欧士华本是要生活，能创作的人，因为父亲的不捡，先天得了病毒，中途不能做人了。他又很爱母亲，不忍劳他服侍，便藏着吗啡，想待发作时候，由使女瑞琴帮他吃下，毒杀了自己。

欧   “母亲，现在应该你帮我的忙了。”

阿夫人   “我吗？”

欧   “谁能及得上你！”

阿夫人  “我！你的母亲！”

欧  “正为那个。”

阿夫人  “我，生你的人！”

欧  “我不曾教你生我。并且给我的是一种什么日子？我不要他！你拿回去罢！”

这一段描写，实在是我们做父亲的人应该震惊戒惧佩服的；决不能昧了良心，说儿子理应受罪。但可怕的遗传，并不只是梅毒；另外许多精神上体质上的缺点，也可以传之子孙，而且久而久之，连社会都蒙着影响。我们且不高谈人群，单为子女说，便可以说凡是不爱已的人，实在欠缺做父亲的资格。

倘若现在父母并没有将什么精神上体质上的缺点交给子女，又不遇意外的事，子女便当然健康，总算已经达到了继续生命的目的。所以还须教这新生命去发展。人类更高几等，便也有愿意子孙更进一层的天性。这也是爱。

只要思想未遭锢蔽的人，谁也喜欢子女比自己更强，更健康，更聪明高尚——更幸福；就是超越了自己，超越了自己，超越了过去。

所以觉醒的人，此后应将这天性的爱，更加扩张，更加醇化，用于我的爱，自己牺牲于后起新人。

开宗第一，便是理解；第二，便是指导；第三，便是解放。

成为独立的人。有人会怕，父母从此以后会一无所有，无聊之极，这种空虚的恐怖和无聊的感想只有明白了生物学的真理，便会消失。具备一种能力，便是自己虽然已经带着过去的色采，却不失独立的本领和精神，有广博的趣味，高尚的娱乐。

有人怕解放后，父子间要疏隔了。惟其解放，所以相亲；惟其没有“拘挛”子弟的父兄，所以也没有反抗“拘挛”的“逆子叛弟”。

独有“爱”是真的。

父母生了子女，同时又有天性的爱，这爱有很深广很长久，不会即离。现在的世界，没有大同，相爱还有差等，子女对父母，也便最爱，最关切，不会即离。

或怕解放后，长者吃苦。中国的社会，虽说“道德好”，实际却太缺乏相爱相辅的心思。中国的男女，大抵未老先衰，甚至不到二十岁，早已老态可掬，待到真实衰老，便更须别人扶持。

或怕解放后，子女吃苦。不过一是因为老而无能，一是因为少不更事罢了。

历来都竭力表彰“五世同堂”，便足见实际上同居的为难；拚命的劝孝，也足见事实上孝子的缺少。而其原因，便全在一意提倡虚伪道德，蔑视了真的人情。

既如上言，生物为要进化，应该继续生命，那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三妻四妾，也极合理了。但若用不正当的方法的手段，苟延生命而害及人群便该比一人无后，尤其“不孝”。因为现在的社会，一夫一妻制最为合理，而多妻主义，实能使人群堕落。堕落近于退化，与继续生命的目的，恰恰完全相反。无后只是灭绝了自己，退化状态的有后，便会毁到他人。

总而言之，觉醒的父母，完全应该是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国尤不易做。中国觉醒的人，为想随顺长者解放幼者，便须一面清结旧账，一面开辟新路。

“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

但世间又有一类长者，不但不肯解放子女，并且不准子女解放他们自己的子女；就是并要孙子曾孙都做无谓的牺牲。这也是一个问题；而我是愿意平和的人，所以对于这问题，现在不能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