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被人认真喜欢过的女孩,我什么都不害怕。

|素材为当事人真实口述,转载请联系张小岛 |

(上)

巧巧被父母送到爷爷的川西老家,托关系进了一个优生班读初一,成绩不好,被安排在角落。一切都很陌生,陌生的环境、老师、同学,包括每天来回走的路,她都记不住......所以开始都是爷爷接送。前两次在回家途中,巧巧总感觉有人尾随其后,她读的是一个彝族中学,周围环境动荡混乱,她想,完了完了,是不是被什么人盯上了。

爷爷曾是老干部,退休后每天仍然很忙。她告诉爷爷自己已经认路,不用再接送,说完还很为自己装模作样地展示她的体贴懂事而得意,没想到...爷爷竟然说:“好!”

第一次放学独自回家,巧巧还在学校门口回想要在哪里拐弯,要拐多少个弯才能到家时,看到经常跟踪自己的张楝亦同学,竟先她一步的走了,走得竟然好像还是和自己相同的路,于是这次换成她尾随其后。然后!竟然!发现!他之前并没有跟踪她,人家只是回家而已......而且他已经到家了。

巧巧还站在路口不知接下来要怎么走,想问路,可是向陌生人问自己的家在哪,她感觉这样有点不大对劲......暮色四合,狗吠不止,至今她都记得张楝亦家的那只大狗一副不把她咬走,誓不罢休的凶相。张楝亦被狗吵得不耐烦,出来看了她一眼,说:“你家从下个路口直走左拐就到了。”在巧巧什么都还没问的时候,他丢下这句话就进去了。

往后每天放学,她像小跟班一样跟在张楝亦后面。那条路有数不尽的转弯,路两边是成排的大树,太阳在树木的头顶上发着光,也照在张楝亦的身上。那是她有生之年第一次见到男孩子穿白体恤,觉得他整个人都闪闪发光,都说充了黄钻是贵族,那时她觉得张楝亦就好黄钻好贵族!为了能每天踩着他的影子,跟着他的脚步回家,她也是煞费苦心。

张楝亦是英语课代表,经常替英语老师对学生进行听写测试,还要修改作业。他在讲台上念:next,question ...

同学们纷纷奋笔疾书,巧巧却两眼发直。张楝亦说:“你快写啊,你完不成任务,我也回不了家。”

“我不会......”

他没有骂她笨蛋,大概是不想浪费时间,直接抓起本子,帮她写作业。然后他问:“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回去?”

巧巧疯狂点头:“想啊!”

“那你快点帮我改做作业,改完了,我们赶紧回去。”

那时巧巧觉得好幸福。可好景不长,这么黄钻的男生,怎么能每天走路回家呢?

她发现他有车了!

一辆暂新的自行车!

巧巧虽然早已认得回家的路,可是不能和他一起走,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迷途的小羊。她问张楝亦:“你能不能一、三、五骑自行车,二、四、六不骑呀?”

“不行。”

就在巧巧每天失落地看着张楝亦像追风少年一样,骑着新车穿过时,事情出现了转机。

川西的夏日,炎热难耐。粘滞的潮闷过后,往往是一场大雨,那年的雨水特别多。巧巧发现张楝亦总不带伞。

他有车,我有伞,于是......

她举着伞,在后面边追边喊:“我给你撑伞,你载我回去啊!”

她在自行车后座上,觉得夏天的傍晚温柔又有活力。雨已渐停,有同学嬉闹,有蛙声虫鸣,裙子拍打在腿上,空气里混合着尘土和青草的腥味。因为张楝亦的存在,这一切都变得尤为美妙。

初二,巧巧的座位被安排在张楝亦后面。面对这个成绩又好、长得又帅,又很有钱的黄钻男生,她小心思不断,根本无心学习。其他女生向张楝亦问题,他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事实上,他对任何人都是如此。一想到自己却能让他生气,而且不时地还能让他骂自己两句笨蛋,哎呀,我还是蛮有能耐的,他是不是喜欢我?嗯,很有可能,我觉得他肯定是喜欢我的。

午休的铃声乘着夏日的炎热涌进教室,张楝亦中午有打篮球的习惯,每到午睡时间,他都是一身的淋漓大汗。待他睡着,巧巧悄悄跑到前排,拿起书本给他扇风,扇了整个夏天。教室里没有空调,别的同学都抱怨热得睡不着,他跟人讲:“不会啊,我觉得有凉风吹进来,挺舒服的。”

“是的,你都打呼了。”巧巧一边调侃,一边暗里嘱咐同学们千万不要告诉他。而她为了得到他更多的注意,硬是让自己从一个学渣倒数的水平,把成绩提高到了年级第二,张楝亦第三。终于让目中无人的张楝亦多看自己两眼,偶尔闲聊,他问:“你知道李宁吗?”

“嗯?是卡车的牌子吗?”

为此他爆笑了一个下午。巧巧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李宁是卡车…

临近期末,巧巧要去广东和妈妈一起生活,家人只是告知她,并不是让她选择。期末成绩出来那天,她让张楝亦在学校的一颗大树下等她。见面时,她用一口正宗的四川话对张楝亦说:“窝稀饭泥(我喜欢你)。”

选在大树下表白,是得力于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除非他从墙上越过去,前面的唯一出路由巧巧拦着,他不给出交代,休想走掉。张楝亦一脸无辜惊恐的样子:“泥不妖嘿窝(你不要黑我)!”说完便像小猴子一样窜到树上,从一个离地面很高的地方跳了下去。有同学后来告诉巧巧,那天在学校门口看见了她的追风少年,他真的像风一样逃走了。

巧巧也走了,去广东读初三,没告诉他。出发的那天,村庄还没亮,巧巧突然觉得,人们遇到任何事情都以离开作为最后的解决。父母、张楝亦、自己,都是如此。她心里难过,但也没哭。

思念、喜欢、等待、悲伤,这些感受哪怕有这样的两个字可以说出来,但还是抽象的,可不经意间,它们会静默地依附在什么上——大概是音乐、气味、颜色、味道,然后就悄悄可感地存在于我们的生活里了。曾和张楝亦一人一只耳机听着 MP3 里的许嵩,偶尔在广州街头,那些熟悉旋律毫无防备地灌入耳中,有时会淡淡一笑,有时会刹那间滚出热泪。

虽为转学生,但巧巧的课业一直完成地很顺利,得益于此前在四川读书时陈老师的关照。这次放假,她特意回四川去看望她。下了火车,买了烟酒果品,再次踏足阔别近一年的校园,并没有太大变化,那颗大树仍然长在那里,有种嘲弄般的冷静,她赶紧转过头,远远看见操场上有人在打篮球。

陈老师依然对巧巧挂记在心,一定要留她吃饭。从老师家出来时,天已擦黑,低垂的夜幕下,居民楼里次第亮起灯火。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抱着篮球,向她走近。是张楝亦。

巧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张楝亦说:“刚才打球,看见有个人像你,我就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可不是一会儿,是两个多小时。出了学校,他陪着巧巧去找酒店。天空暗蓝,心斗刺眼地明亮,他们没讲太多话,巧巧感觉情愫在暮色中蔓延滋长。办好入住,张楝亦问了她回广州的时间,便独自离开了。

张楝亦来火车站送行,说着无关痛痒的废话,没有半点暧昧言语。少年时代的我们,除了爱情,什么都无法把控。他忽然靠近,给巧巧一个拥抱。又是夏天,天很热,他的拥抱让她更热,感觉心突然胀大了,挤得她透不过气来。火车站里仿佛出现了以前放学回家路上才能听到的蝉鸣,叫了一夏天的声音,像耳鸣一样。那些与他朝夕相处的所有回忆都回来了,不是一件一件的来,统统一齐来。她靠在他胸前,火车站的所有声潮都被关在世界之外。

在广州的家里,巧巧包揽了所有的家务,瞟一眼晒衣服的绳子,还有窗明几净的房间和陈设,明显能感觉到一个成年男性的缺席,这种空洞嗡嗡的回响在那狭窄的小套间里。从高中起,她就开始同时打两份工,自己挣生活费。

巧巧和张楝亦通电话很频繁,兼职时被人欺负,学习中遇到了困难,自己新交了哪些朋友,她都会和他分享。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巧巧身边的女朋友,都一个比一个漂亮。张楝亦看了她发的照片说:“我发现你的朋友都长得风情万种的,唯独你长得风调雨顺的,好吉利哦。”巧巧不说话,都是默默把 Google 搜索“砍人要判几年?”的截图发给他。

当然还有那些说不完的重复情话,好像除了没有拉手、没有接吻、没有睡过,也算是男女朋友了。

高一的圣诞节前,张楝亦说要去广州陪她过圣诞。

去接他的那天,一遇到玻璃门窗,巧巧都会下意识地撸顺被风吹成中分的齐刘海。连衣裙和鞋子都是提前买好的,耳坠和项链也是精心搭配过的,尽管一周前她就开始准备,可在接机的路上,还是心神不宁。巧巧平时看了不少晋江文学和霸道总裁文,这会儿总忍不住要想:“酒店房间里是不是只有一张床?那晚上会不会发生些什么呢?哎,内衣是不是要穿得保守一点?”

结果,到了晚上,张楝亦在酒店打了一夜的游戏,而巧巧也在紧张兮兮地胡思乱想中睡着了。

第二晚,他依然打了一夜的游戏......

“是觉得我不够漂亮所以不跟我睡觉吗?”巧巧觉得屈辱,但又不可辩驳,她只好一直不说话。

两人一起去吃川菜,服务生过来介绍完本店特色后便在一旁等待客人点菜。而巧巧和张楝亦一直互相看着,谁都不说话。双方僵持不下,张楝亦只得对一脸懵逼的服务生说:“你觉得我女朋友漂亮吗?”

服务生说:“很漂亮啊!”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她,可以点菜了,她男朋友要饿死了。”

巧巧没忍住,只好笑完作罢。

异地恋最痛苦的地方在于,对方说想抱抱你时,围绕着彼此的是不同城市的空气,于是思念更深。而说“我没事”时,也无法得知对方是不是正流着眼泪,所以电话更多,时间更长。话费成了最贵的耳鬓厮磨。张楝亦家境很好,但巧巧从不肯接受他的钱。他就经常去网吧打 CS ,然后用卖号挣来的钱给她充话费。即便如此,她心底也总感不安。

巧巧一心扑在谈恋爱上,还要打工,到高二时,学业基本荒废。有时她甚至会想如果考不上大学,自己就去成都照顾他。而张楝亦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优等生,他的世界里有越来越多的可能,而自己的世界里,却只有他。

除了很多“我想你”、“好想你”、“真的好想你”之外,巧巧经常半开玩笑地问张楝亦:

“你爱不爱我?”

“回答慢了一秒,是不是不爱我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傻?”

“哼,混蛋,我就知道你不爱我了。”

“分手!”

张楝亦的情话往往比较理性,他说:

“我就是 4,你就是 2,我除了你,还是你。

我就是 9,你就 3,我除了你,还是你。

我就是 16 ,你就是 4 ,我除了你,还是你。”

就这样一直说到她笑起来为止。语言在揭示的同时也在遮蔽,张楝亦能感受到她的不自信,所以对那些小女生的无脑举动,他从没真正在意过。

巧巧觉得自己是他金光大道的坦途中一道可有可无的风景。张楝亦希望她能成为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女生:“不是学习成绩上的旗鼓相当,物理课上学过,两个温度不同的物体在一起,温度高的会传热给温度低的,直到两个物体等温,传热才会停止。我不会停止向你传递热度,但我更希望你能借由我的温度,让你变得更喜欢你自己。

张楝亦身边向来彩蝶飞舞,他的家境、外形气质,总令巧巧产生一种他不属于自己的沮丧,而他的一句话,又能令她感受到被接纳、被需要的踏实之感。

弹吉他、写歌、跳舞,巧巧都很努力地去钻研,为了缩短两人的差距,她尽量朝着不同的方向去试探。张楝亦说:“你好好学习英语,以后带你出国。”

巧巧说:“我没有钱。”

“那我先带你走遍中国吧。”

然而,他还没等巧巧挣够钱走遍中国,自己却先出国了。巧巧在打工的途中,接到了张楝亦的电话:“我要去美国了。”

(下)

巧巧从公车上下来,距离自己打工的酒吧还要步行十多分钟。她背着吉他没走多久便开始下雨,风刮得着急,雨点刚落下就是大雨,所以走到酒吧时,她的长裙几乎全湿,薄衫下的身体渗透凉意。她在这里唱了一个夏天的歌,今天没什么人,只有四五个客人。她弹唱了一首为张楝亦写的歌,尽管他还没听过。

一个穿着黑色背心,戴着大金链子,体态臃肿的男人要向巧巧敬酒。她说:“我只唱歌。不陪酒。”

真正来酒吧听歌的人很少,基本都是来买醉,巧巧常被人误当成陪酒女郎,还有男人只要一来店里就霸住她聊天,甚至趁机摸个手什么的,她不胜其烦,却也无法摆脱。她想只要能挣够去美国的钱,咽下的苦,都会变成甜的。

金链男说:“你们老板都要给我面子,你不喝你就别想走。”

看着对方一脸凶相,巧巧说:“行,我喝,我唱歌的钱老板给,那我喝酒的钱…”

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叠百元票子:“一杯一百。喝吧!”

巧巧没想到他真的掏钱,心里不想喝,但他已经把酒倒上了。酒非常烈,带着一股强烈的烟熏味,呛得她直咳嗽。金链男一副讪笑嘲弄的样子,丢出一百块,巧巧拿过来攥在手里。他又满上了第二杯,巧巧喝完,他继续给钱。巧巧明明心慌,却要一副“姑娘我就是不怕你”的气势,一直喝到第三杯,直到吧台小哥让她过去继续唱歌,她把钱装进口袋,说了句“谢谢老板”起身要走。金链男边在她眼前晃着剩下的那叠钱,边说“我等你下班”,而巧巧只看到他神情淫荡的皮肉抽动出猥琐的笑时,露出的一嘴黄牙和满脸的油汗。

巧巧唱完歌,去洗手间开始呕吐,然后从后门溜回了学校。她再没去过这家酒吧。

回到宿舍已经凌晨两点。她洗完澡,擦净身体,因为怕吵醒舍友,不敢吹头发,只能等到凌晨三四点钟头发干了再睡,而两个小时后还要再爬起来去上早课。可她仍然觉得夜太长,每一个夜晚。她拿起床头的书来看,心里却是无法消解的忧闷。

张楝亦去美国已近两年,毫无疑问,巧巧也要去美国,去找他。大一时,报了英语专业,留意赴美带薪实习的机会,活动费用要一万多,巧巧开始同时打三份工,接很多演出。最难过的时候,唱歌唱哑了嗓子,但不想花钱买药,于是晚上就选择一些类似陈奕迅的很低沉的歌来唱。即使来了例假,很痛,仍会为了三百块的酬劳接商演,去跳舞。因为除了活动费,还要挣够在美国的生活费,而这些都需她自食其力,爸妈不会帮忙。在这两年里,巧巧独自行走得踉踉跄跄,却从未想过要停下来。

还未告诉张楝亦自己要去美国的计划,便听说他通过比录取分数低一百分的华侨身份,回国去了清华大学。

那年在赶去兼职的途中接到张楝亦的电话,他突然说自己要去美国。她不信。他说,晚上九点半的飞机,在这之后,这个号码就不用了。

不信,签证护照都没办,她不信。他说,他有绿卡。

她不信。好像只要自己不信,事情就不会改变一样。当巧巧在九点二十分给他打电话时,已经无法再接通。直到三个月后,张楝亦主动联系了她。

巧巧后来才知道,张楝亦的家族生计都在美国。他在那边逐渐开始了新的生活,一个崭新的世界,两人生活交叉的地带越来越少。张楝亦在她眼里还是那个发着光,且越来越闪耀的男生,可自己是不是越来越跟不上他的脚步了呢?

自卑的种子像是住在巧巧心里,只要心脏跳动,它就会生长。她为此不痛快,又忍着不去提及自己的困扰。两人争吵、赌气,联系也不再频繁。渐渐的,巧巧不知道自己是否还适合参与他的生活,哪怕只是发表评论。

早晨醒来,巧巧习惯性发呆,对着手机里张楝亦回国的消息茫然思考了一会儿,试图找到某个词汇,能恰当地命名自己和他的关系,但是她失败了。这是一个两手空空的早晨,她一片混沌,不知是应该赶上去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是应该拉开距离。而当她打开初中的同学群时,这样一个消息帮她做了决定:张楝亦有一个在北影读书的女朋友。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巧巧的气恼消散之后,竟然觉得可以理解他。

他怕我自卑吧,他当然有权利交新的女朋友。北影的女朋友,应该很漂亮吧,应该配得上他。而自己,除了爱,还能给他什么呢?

大约在一年前,张楝亦从美国回成都办国际驾照,时间很紧,巧巧得知后,立刻从广州赶回成都。近两年不见,两人都长高了许多,眼前的他,更帅更好看。彼此都激动地相互嘱问,像是见证了对方的成长,那是巧巧第一次见张楝亦穿白衬衫,白得耀眼。巨大的欣喜里,巧巧甚至觉得,他对自己,倒像是老友重逢的喜悦更多一些。她知道眼前的男孩不是简单的从白 T 恤换成了白衬衫,他夺目的光彩只会显得自己更加黯淡。那时,张楝亦还不知道自己要回国,而巧巧,也不知道是否会去读大学。

其实,巧巧心里一直隐隐觉得自己和他不会有未来,哪怕是在双方爱得如胶似漆的时候。这次的匆匆会面,更加让她意识到自己和张楝亦之间的距离遥远到无从跨越,以至于已看不清两人曾深爱过的样子。有什么是永恒的呢?她不知道,但巧巧打小从父母破碎的婚姻里就得知,反正爱情不是永恒的。我们没有通关秘籍,没有爱情宝典,即使练就了一身绝世神功,也不一定能斩获爱情,用力给予,用心去爱,最后都变成走火入魔的自我伤害。对于爱情,我们又真正了解多少呢?在爱面前,没有资历可言,在爱的人面前,我们都是新手。

没有雨的晴日周末,仿佛人人都出门。阳光照在树木、楼房、人群的身上,巧巧狠狠地往脸上涂抹碧柔防晒霜,广东的天气神经质般的反复无常,时冷时热,恨不能让人一天之内感受完春夏秋冬。心情不好时就会去曾和他一起到过的地方,坐在两人曾坐过的椅子上看电影,去曾经一起站立过的位置看喷泉。

以前张楝亦来广州找她,他们一起去鼎湖山。门票很贵,巧巧不肯让他买票。为了省钱,她和张楝亦早上五点出门,搭摩托车到山脚下,背包里装着甘蔗、橘子、黄瓜,还有扑克牌,翻过还未开门的检票口。九点多就已爬到山顶,再打打闹闹慢慢悠悠地下山。在山下吃红糖豆腐花儿时,张楝亦突然凑上前,在她脸颊上印下柔软的一吻。两人坐着公交车回市区午休,醒了便去看电影、逛街,晚上沿着小吃街,一个一个续着摊去吃。

同为四川人,巧巧和张楝亦专挑有辣椒的东西吃,吃完后空气像长了尖锐的角,在一呼一吸间胸腔里一阵麻酥酥的刺痛,张楝亦说:“我们跑起来,让风灌进喉咙里,可以止辣。”他们牵起对方的手,在夜市的人群中穿梭。只是刚走了一半,看着彼此辣出的眼泪,便再次激起一轮狂笑。两个人就这样拉着对方的手,在笑声中摇晃。循规蹈矩、流水账般的恋爱日常,却是她和张楝亦再也无法复制的幸福。

天气骤冷。一夜之间北风夹杂着小雨不停歇地侵袭整个城市,广州很少能遇到这种寒冷的阴雨天。巧巧在顺德的一家清吧唱歌,凌晨下班,出门时打了个哆嗦,门口一对情侣在等出租,女孩跳到男孩背上:“我沉不沉?”男孩说:“整个世界都背在身上,你说沉不沉?”张楝亦从不肯在人前秀半点恩爱,他说珍贵的情感不是拿来展览的,巧巧气得要删除两人的合影,又被他赶紧拦了下来。

夜幕漆黑孤清,没有星光,只有沥沥的雨,巧巧在站台等夜班公交。他再好,也都不再属于自己。也喜欢过其他男生,可保质期大都不到一个月,那些情话,去掉名字,统统都能换成张楝亦。只有心中沉浮的巫山云雨,放不下,丢不掉。

每天上课、打工,日子有一种无以为继的空洞。她没有主动联系张楝亦,他也没有联系巧巧,唯一的联系仅限于从共同的朋友口中互探彼此的处境。两人安静地把对方存放于心,然后在各自的人生里经营着属于自己的声色犬马。

次日,巧巧收到了一个包裹,是一件很厚的大衣,寄件地址是清华大学。她鼻子一酸,真觉得他的出现就是来折磨自己的。以前吵架时她也总这么说,可张楝亦会说:“我的出现是为了提醒你,你既漂亮又聪明。”

这之后没多久,听说他又转回美国的大学,在清华读的土木工程也换成了金融专业。

巧巧以前从不参加学校的任何活动,到了大二,她开始报了很多比赛,仍然接各种兼职。挣了钱就去旅行,曾经和张楝亦约定好要一起去的地方,没有他,自己一个人也要去。为了治愈在生命中遭遇的伤痛,旅行难道不是一剂良药吗?

巧巧坐在一辆破旧的小巴上,从清水河出发,去往川西高原。她塞着耳机,在听《You Are》,歌中正唱到:“If I fail to tell you everything you are,That I'm grateful and I'm happy。”窗外,能看到几只污脏的牦牛,有运煤的货车从泥路上轧过,窗玻璃上溅满了泥点,巧巧透过泥点的间隙,看见外面荒芜的尘土,她不知道,接下来的旅途带给她的不是治愈,而是高反。

巧巧到达汶川后,高反的症状还没完全消减。在她准备回广州时,接到了朋友余婧的电话,让她来成都一起吃个饭。不是很想去,成都到处都留存着和张楝亦相关的回忆,她推辞说下次,告诉余婧自己还发着低烧。可余婧说,酒店都给她订好了,到了先去酒店休息,并再三叮嘱她一定要来。

到了成都,在酒店等待的巧巧以为是给她送药的余婧到了,可打开门,出现在门外的竟然是张楝亦。

后来她才知道,张楝亦回成都是为了给未婚妻取定做的首饰嫁妆,他一再央求余婧,一定要见她。

没有“好久不见”,没有任何寒暄。张楝亦还是很好看啊,巧巧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张楝亦也没说话,拧开水,把药递给她,便打开电视,坐在床尾看巴西奥运的高尔夫决赛。

酒店在市中心,能看到整个府南河和城市的夜景,街道上的车辆正匀速无声地驶过,房间滤掉了所有的喧嚣,有一种昂贵的安静。巧巧吃了药,靠在床头,又痛又恼:为什么要这样相遇?我化妆的时候、打扮得很漂亮的时候为什么不相遇?为什么在自己一副心碎狼狈的模样时是他来关照我?如果不能灿烂地出现在他面前,我宁愿不见他。

想到这些便哭了起来,纸巾在另外一张床的床头,她够不到,鼻涕尴尬地流下来,最后只好缩进被子里哭。张楝亦来到床边,隔着被子抱她,巧巧把他推开,冲进洗手间,趴在马桶上把刚吃的药全都吐了出来。为什么曾经那么相爱,现在却不能在一起?他现在有了很好的前程,而自己却因为要打工没办法好好读书,想到这些年恶梦一般的生活,吐完之后,巧巧继续跪在地上,越哭越大声。

张楝亦推门进来:“怎么这么难过呢?”

巧巧说:“我没有难过,只是感冒了,很难受。”

“那你为什么抱着马桶哭?”

“我没有抱着马桶哭,你怎么知道我抱着马桶哭?”

说完这句话,她才意识到,洗手间是玻璃墙。一想到自己刚才毫无顾忌哭嚎的状态,除了恨不得找一个地洞钻下去,更多的是沮丧,仿佛所有的安排时机环环相扣般的持续出错,导致自己注定在他面前只是一只普通小鸭。张楝亦看她吐了,便要带她去吃东西,可已夜深,草草吃了碗面,便载她回酒店。

张楝亦说:“你好好读书吧。我要结婚了。”

巧巧说:“你骗我做什么,我们年纪都差不多,你怎么可能现在就结婚。”

他腾出一只手,从衣服里取出一只镯子给她。巧巧认得这种首饰,通常是藏家婆婆送给女儿或儿媳的。他说这次回国就是为了给未婚妻取定制的嫁妆,这个镯子他让工匠多打了一个,内侧刻着她的名字。巧巧觉得自己像一个被针扎过的球,曾经鼓足的气体通过经年累月的漏气,现在彻底坍塌。

张楝亦的未婚妻 shelly 是中美混血,是他爷爷战友的孙女,他之前从未见过,婚姻由他妈妈一手安排,直到三个月前,才告诉他。张楝亦是长子,shelly 大他三岁,想尽快要孩子,而他以后也要管理爸爸在美国的公司,所以会尽快结婚。

说起这些,张楝亦尽可能地简短交代,语气平静。巧巧理解,知道他在妥协。可说是妥协,也不过是步入了从很多年前就被安排好的生活,父母眼中的正轨。他的退让,于己、于巧巧,都是一种苦楚。但他很少说起这些,巧巧追问,他也总是一笑带过。很久以前,张楝亦说她不懂的事情太多了,他不能讲的话,就让她去看书,给她列书单,一个月三本,看完让她告诉自己有何感触。高三时,历史老师问有没有人看过《全球通史》和《人类群星闪耀时》,那是她高一时张楝亦就让她看的书。她因此成了历史课代表。她不懂的道理他不会再讲,她无法承受的真相,他也不会说。他不愿让她困扰,更怕她因为自己而受伤。

到了酒店门口,张楝亦说:

“下车吧。”

“不下。”

眼看就要挡住后面开过来的车,他只好开去地下停车场。

巧巧觉得一旦下了车,就什么都没有了,虽无法避免,可这一刻,她只想耍无赖。她说:“我们这么久没见,现在我已经大二了,你告诉我你要结婚?这些年,我看了那么多书,看完是什么感觉,看了很多好电影,它们哪里好看,我都还没讲给你听,你还没见过化妆后的我,你还没看过我跳舞的样子,你怎么能告诉我你要结婚!”

张楝亦只说:“我明早来接你去机场。”

“我不要!”

巧巧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张楝亦。她不要这样,她坐在车里,一边看着张楝亦,一边一件一件脱掉自己的衣服。他说:“你不要犯傻。我不能给你什么,你也不要给我什么。”

巧巧一直在椅侧摸索按钮要把座椅放平,但未等到她找到,张楝亦已下车,硬是把她拖回酒店。到了房间门口,他没进去,离开前帮她把门扣上。随着门“咔哒”一声,一阵痛苦像潮水似的涌了进来。那痛苦几乎是哗哗地冲进来,淹没了这房间。

巧巧订了七点的早班飞机。

清晨五点,她在大堂发现已经在等她的张楝亦。他向巧巧走来,还穿着和昨晚一样的细条纹衬衫,嘴边长出通常在熬夜后会出现的青色胡子茬,神色自然地帮她把行李放到车上。

天还黑着,路灯散发出橘色的光,车子行驶在成都的高架桥上,车里放着张国荣的《最冷一天》。巧巧蜷缩在副驾驶,一直发抖,感觉他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陪自己走过这一程,以后的路都要自己走了。

“唯愿在剩余光线面前,

留下两眼为见你一面,

仍然能相拥才不怕骤变,

但怕思念。”

听到此处,她满脸泪痕,浸湿的长发,散乱在胸前。

在机场车库,张楝亦去拉巧巧的手,她迅速抽出,想到自己至今都没有和他睡过:“你抓我的手算什么,有本事你抓我的胸啊!”随后才发现自己的指甲划破了他右手的虎口。张楝亦只是想取下她手腕上的橡皮筋,帮她扎头发。之后他拿了一张纸巾垫在腿上,给巧巧剪了指甲。

登机前,巧巧徒劳地重复:“我真的很舍不得你。”

张楝亦帮她擦泪,说:“唱歌的人不要流泪。”

“你会想我吗?你会不会也很舍不得我?”

他很认真也很严肃地说:“走在这条路上,我什么都舍得,巧巧,你找到幸福的时候,就是我最幸福的时候。”

巧巧走出两三米的距离,又折回抱着张楝亦哭:“我不走了,我重新买机票,让我们再多呆一天,好不好?”她甚至想,四川经常地震,为什么今天不震,为什么现在不震?哪怕刮一场龙卷风也好啊,只要能让机场出现混乱,打乱所有的 schedule,哪怕可以再多坐一个小时,我愿意拿一切去交换。

张楝亦是一个色厉内荏的人,做事雷厉风行,可此刻他竟全程微笑,表情像挂在脸上一样,温和地劝告她抚慰她。巧巧走到拐角,回头看不到他,又边哭边跑着回去,发现他还站在那里,她说:“我做不到,我走不了。”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再看一眼,自己肯定就不走了,此刻除了和他在一起,什么都不想要。

他说:“事不过三,再试一次吧。”

巧巧抬起头看着张楝亦,他握住她的手指略略用力,用一种满怀关切的眼神,深深地凝视着她,那种眼神,巧巧还是平生仅见,那种眼神她一生中只会看见这一次,当时她就知道。

她意识到:不论自己怎么走,去往哪里,他都会在我身后,我是一个被人认真喜欢过的女孩子,我什么都不害怕

巧巧松开张楝亦,发现他眼里有泪。她拖着书包一直跑,不敢再回头,人们以为她即将误机,全都自发把路为她让开。

飞机起飞时,巧巧觉得它带走了“我”,也带走了“我们”,这意味着,从此便只能一个人站在茫茫人群中,一个人活在这世上,自己说得每句话,做得每件事,都无法再说与他知道。

空姐问一直默默淌泪的巧巧怎么了。

“我喜欢的人要结婚了。”

“明年的这个时候,你就不会伤心了。”

空姐倒了一杯热水,让一直发抖的她握在手里。

八月的广州暑气逼人,从枝叶间隙漏到树下的破碎阳光,像是在乞讨微风,月见草在太阳下闪着白光。整个世界都是如此:迷恋生活,迷恋命运的枷锁,在这种迷恋中活出痛苦和绝望。巧巧觉得头晕,心里也乱,迎面一辆一辆的车开过来,街上行人很多,在烈日下匆匆走着,也不知道都忙些什么。

回到家,巧巧在包里发现一个信封,除了信,还有一张银行卡。

“这不是我爸妈的钱,是我在北京读书时开滴滴为你存下来的钱,还有我的奖学金,终于想办法让你收下了,”他说,“照顾好自己。”

一直以来自己所受的那些委屈,他都知道。历经过聚散离合,也曾移情他者,可即便在无法相伴的一千多个日夜里散落在地球两端,仍能感知对方的心,体恤对方的处境,尽己所能地去做些什么,这种情感难道不是爱么?如果早知道我们之间只有这九年的时间,即使无法永恒,心会再痛一百倍,可如果时光能倒回,我也愿意再爱你一次。只不过,下一次我会抱你抱得再用力一点,“我爱你”说得再多一些。

曾以为张楝亦带走了自己的心,以后便只能苟延残喘,可如今她知道,他早已帮她铸就了一颗更好的心,让她从“想要成为配得上他的人”,变成“我好喜欢现在的自己”,让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值得别人为我改变。这种力量像一双手从背后拉住她,贴近她的身体,让她毫发无伤地走过整个世界。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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