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困，但耳朵已醒了，听到一只蝉在外面的树上领唱，唱得曲折婉转，不像群蝉狂吼时的直鸣。大概它感受到了秋的凄凉。它唱完，一只大公鸡趁机也叫起来，我能想像出它拉长脖子、威风凛凛打鸣的架势。之后，群蝉就扯着嗓门喊起来，知了——知了——
白天就此拉开帷幕，人类的声音也上场了。汽车声、摩托车声、婴孩的哭声、男人女人的讲话声，依次入耳。我叹了一口气，睁开眼睛，不得不醒神了。
“你懂什么！”耳边响起老爸的一句口头禅。
紧接着，另一句也响起来：“不可能！”
说前一句时，着重在“你”字！眼睛一抹，瞥过一个不屑你的眼神，你就觉得自己啥都不是了。后一句话冒出来的时候，非常果断，且常常是不等你说完，他立即就开口了，把你本来要说的话给生生堵了回去，只噎得你七窍生烟，恨不能扒开他的耳朵，把没讲完的话塞进去。他可不管你生气，还要再重重地加一句：“不可能！”你就跟个火苗似的被点着了：“跟你讲不通！”
但好久没有听到老爸说这两句话了。
昨晚，梦见他跟人在阳台上下棋，不见人影，只闻其声，似在闲聊，声音很温和。我侧耳倾听，却听不明讲什么，现在努力回想，当然更不记得讲话的内容，但那声音的柔和劲儿却永远不会忘记。嗯，想想，老爸跟外人说话时，还是很温柔的。
“你懂什么！”
“不可能！”
这种话及其讲话时的语气，恐怕是只属于家里人才有的倾听专利吧！
老爸交往最多的是患者，当着患者，他绝对不可能跟人家说：“你懂什么！”本来人家就是不懂怎么得了病才来找他的。他也不可能跟患者说：“不可能”，因为明摆着，人家的病就在身上呢。他又是个不交朋友的人，因此，患者之外的人恐怕更是绝无可能感受到他讲这话时的性格魅力。
唉！
但我想着他这两句口头禅，竟想不起来讲这话的情境。他说这话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闭上眼睛冥思苦想，却也搜不到事情，倒是想起他去世前我给他拉小提琴的事。
我站在他的床前，得意地拉完了我刚学会的几首曲子，兴高采烈地看着他，结果他看了我一下，闭上眼，淡淡地说：“你拉得不好！”
呃~我那份尴尬和扫兴。哼！本来就是新手。新手需要鼓励，您知道不知道？嗨，不过本来也不能指望他说什么赞美的话。那类词语不归他的语言系统管。
隔了两分钟，听他又说道：
“不过……，”他顿了顿：“你拉得也不难听。”
我一愣。万没想到，他还懂先抑后扬，简直给了我一个惊喜。我“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就差跑到他床头去揉搓揉搓他的光头了，可是他脆弱得让人不忍碰。妈妈和弟弟也都笑了。老爸这句话，让我的心里蛮感动。这是他对我的表扬，是对我付出努力的肯定，我这辈子总是盼望老爸能直接了当地赞美我几句，但好难得呀！
我想起我们的吵架。
“你要小心啊，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这是一个江湖丛林！这是一个人吃……！”
我感到好笑，打断他：
“这不是一个人吃人的社会。那是旧社会。我觉得这个世界挺美好的！”
几句话顶得他半天无语。
半天，叹了口气，说：“你懂什么！”但这句话说出来，没有了往日的威力，现在想来，那里面含着多少的无奈和惆怅，含着怎样的无力和担心，当然也含着气恼和一丝放弃。
“唉，算了，孩子长大了！”大概他会这么想一想。但是，直到人生终点，他也没有放弃对孩子的牵挂和叮咛。
老爸临去世时，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但是他一听说我回来了，不知从哪里集聚了一股巨大的力量，紧紧地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仿佛在说：
“孩子，你要小心啊！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啊！”
【作者：佘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