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性与暴力中的未成年人

陈丁的日记,每一篇都细致描述了他的性幻想,情节里既有身边的女性,也有凭空编造的陌生人,看得我们不寒而栗。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50个故事  

2012年,我加入县检察院的未成年人刑事检察科,专门办理未成年人犯罪案。

检察院所处的县城是一个相对偏远的农业大县,县城里的壮年男女大多都外出务工,剩下老人和孩子。

2015年的六一儿童节,镇上一个13岁的女孩放学后没有回家,女孩的外婆开始并没有在意,以为她是去了同学家。

直到女孩失踪的第三天,外婆才给女孩在外地打工的父母打电话,告知小岚的失踪情况。

小岚的父母买票连夜赶回家,发动了亲朋好友一起寻找小岚,最后在一处久无人居的老房子里发现了她,那时,小岚已奄奄一息。她下半身赤裸着,整个人陷入重度昏迷,头部的伤口已经发炎腐烂。

凶手作案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然而案子最终的侦破结果却更让人吃惊:凶手居然是一个才满12岁的男孩。

我第一次看到陈丁,也感到意外。他的个子瘦弱,面色蜡黄,讯问过程中总是畏畏缩缩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陈丁的家人和老师得知此事后,完全不敢相信这个内向胆小,甚至有些懦弱的男孩,能做出如此残忍的行为。

“那孩子的胆子小得很,不太可能去欺负别人,别人不去欺负他就算好的。”回忆起陈丁,老师只想得起这一点,对他并无其他印象。

因为审讯需要,我们给陈丁做了体检。他的左腿先天发育不良,比右脚略细,短了1公分,身上还有不少皮外伤,有的是被烟烫出来的旧疤痕,还有最近出现的淤青。

陈丁的父母都在广州的工地上打工,母亲怀孕期间坚持在工地上劳作,结果,陈丁一生下来就先天残疾。

他的母亲回忆起刚生完陈丁的情形:他比普通孩子哭声细,左小腿一直不自然地蜷曲着,时不时地浑身哆嗦。

陈丁刚出生,父母觉得他不易养活,出院当晚,就给他裹上棉被,丢到工地不远处的小河沟旁。

那晚,陈丁的爷爷正在前往广州看望孙子的火车上,抵达后得知情况,赶紧跑到河沟去找,发现棉被还在,婴儿也还活着,爷爷二话不说,抱着孙子回到老家。

由于左小腿发育不良,陈丁直到四五岁才会走路,他靠着自己摸索的方法,一瘸一拐地在院子里溜。

后来长大了些,爷爷在他左脚的鞋里面垫上稻草,再塞两个鞋垫,才稍微走得利索一些。

上学后,因为走路的姿势和他人不同,陈丁成了同龄人中的异类。放学回到家,经常一身伤痕。爷爷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肯吱声。

我想以校园生活为突破口打开陈丁的心结,可他心不在焉,问他三句才答一句,说到身上的伤痕是怎么来的,他更是低下头,一言不发。


陈丁被批捕后,他的母亲从广州赶了回来。前两年,陈丁有了妹妹,很健康,父母把她养在身边,基本不再回家。这次陈丁出事,父亲说请不到假,仍在工地上工作。

在了解情况时,陈丁的母亲交给我们一个日记本,说是在儿子房间找到的,不知道对案件有没有帮助。

陈丁的母亲不识字,不知道儿子的日记本里写的是什么,更看不懂本子上写满的密密麻麻的污言秽语。

在陈丁的日记本里,几乎每一篇都细致描述了他的性幻想,情节里既有身边的女性,也有凭空编造的陌生人,看得我们不寒而栗。

我把日记本放到陈丁面前,还没开口问话,陈丁的脸蛋就涨得绯红,猛地用头去撞桌子,接着开始大吼大叫。

我们将他的身体按住,手脚无法动弹,他大口呼着气,像一头愤怒的公牛,紧接着,讯问室里传来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过了半个钟头,陈丁才渐渐平静下来,他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们:自己开始沉迷于“性”,源于他被霸凌的一些经历。

这些年,陈丁在学校总是被欺负,其中最过分的一伙人,是以杨柳为首的女生团体。

起初,她们只是指挥陈丁跑腿,后来逐渐演变成虐待。有一次,杨柳叫他去帮她买烟,陈丁不想去,拒绝了她。课后,杨柳带着手下几个女生把陈丁推到学校的天台,女生们嘲笑他身体瘦得像排骨,要脱他的衣服。

站在人群后的杨柳突然被唤起兴趣,冲过去按住陈丁的双手,其他女生合力把陈丁的T恤扒扯了下来。陈丁被围在中间出不去,眼前是无数张哈哈大笑的脸。

然后,她们开始扒陈丁的裤子。杨柳拿出手机拍摄整个过程。日后,杨柳以那个视频要挟陈丁给她跑腿。陈丁只好言听计从。

11岁那年,陈丁第一次接触到黄色影像。视频里的一幕幕深深烙在他脑海里。那些画面,让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起他在天台上的遭遇。他感到屈辱,却又情不自禁地沉迷那种感觉。

从此,陈丁开始沉迷黄色影片。

他偷拿爷爷的钱跑去网吧,没有身份证,便想办法刷网管的身份证开机。有了足够的钱,他还会偷摸着到地摊上买黄色小说。

“从我知道父母在我刚出生时就把我扔了,我恨不得自己那时候就已经死了。我一个残废活着有什么意思,人人都看不起我。我每天都不知道该干什么,看那些东西,才感觉自己好像有事可做。”

渐渐的,陈丁不再满足于小说和视频,他开始观察身边的女性。哪些女同学胸部发育了,哪位女老师的身材令人遐想,一切关于异性的事,都让他兴奋不已。

在陈丁的幻想中,他成了所有女性仰慕的对象。那些欺负过他的女生,就连远在外地的母亲都对他俯首帖耳。

陈丁把这些记录在日记里,遇到不会写的字还用拼音表示。

由于一直无人开导,陈丁的心理越来越扭曲。

小岚遇害的那天下午,天刚刚下过雨,没带伞的小岚,衣服被雨水打湿,紧紧地包裹在身上。路过的陈丁一时心魔发作,骗小岚说某同学有要紧的事情找她,让他带小岚去一个地方见面。

小岚知道陈丁是学校里常被欺负的同学,性格懦弱,没有任何顾虑,就跟着陈丁走到偏僻小屋。

一到小屋,陈丁便露出原形。

他当时热血上涌,扒下了小岚的裤子,又用裤子捆小岚的手。由于他腿有残疾,力气不及,始终没有成功。气急之下,陈丁抓起地上的石头,往小岚的头上砸去。

砸了几下后,小岚没了动静。陈丁把小岚一个人留在那里,逃离了作案现场。回家后,爷爷并未发现他的异常,陈丁也假装无事一般吃饭上学。

“她非常害怕,一直大声喊救命,我也很害怕,怕被别人听到,想着要不算了,但又怕放了她后,她跑出去告诉别人。”陈丁垂下头。

陈丁的母亲多次向我们强调,她并不知道陈丁被欺负的事,也对自己把他一个人丢在家乡感到悔恨,但她很难接受孩子做出如此不耻的事。

我们的家访还没结束,她便急着收拾东西出门,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从广州带了点东西回来,明天就要回去了,还要赶着去走几家亲戚。”

问到她给儿子带了什么时,她拿出两套崭新的衣服给我们比划着,“广州那边天暖和,我想着家这边天气冷,就买得比较厚一点。”

过了一会,她突然想起什么,向陈丁的爷爷喊道:“爸,陈丁现在多高来着?”


陈丁的案子没过多久,科室又收到了一个未成年人强迫、引诱、介绍未成年人卖淫的恶性案件。

整个科室对此高度重视,在调查案件的过程中,保安突然通知,有两伙人在检察院门口吵了起来。

我遇到过很多在检察院门口闹事的群众,这一次阵仗尤其大。双方吵得非常激烈,不停打电话通知人来帮忙,大有要动手的趋势。

县城地方小,助拳的人来得飞快,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经过了解,这两伙人是这起卖淫案里两名受害人的家属。两家是邻居,听说另一家要来检察院陈情,沉不住气也跟着跑来。双方在门口一撞见,便互相谩骂,纷纷指责对方的女儿恶毒。

其中一方为首的中年男子,想趁乱给对方几下子,但人群中冲出来一个满脸苍白的少女,抱住他哀求道:“爸,别动手,有什么事进检察院再说。”

中年男子甩开少女的手,恨恨地看着她:“贱货,要不是因为你,老子也不会赔上脸皮来这里献丑,你还有脸说。”

对面有些幸灾乐祸,“瞧瞧你这个凶样子,难怪晓霜不愿回家,乐意在外面玩,你不要事事怪在我们娟娟头上。”

中年男人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冲上去就要打人,几个保安赶紧上前把他围起来。半晌,中年男子才按捺住火气,气急败坏地走了。见他一走,两伙人各留下一位代表,其余的人一会便散光了。

我们找来两方家属了解情况,又经过对当事人的多方调查,案情才渐渐浮出水面。


2016年,娟娟刚升初二,在学校认识了念初三的何军。何军长得人高马大,平时爱和社会闲杂人士来往,经常逃课上网打架斗殴。一米八几的个头,眉眼中隐约有一股戾气。

学校本想开除他,但何军的班主任替他求情,让他接受完9年义务教育再回归社会。这让何军却觉得校领导也奈何不了自己,开始变本加厉地违反校规。

那时学校里一些天真的女孩非常崇拜桀骜不驯的男生,娟娟就是其中之一,她主动接近何军,向他倾诉爱慕之情,很快两人开始恋爱,成为了男女朋友。

一天,何军在与社会上的朋友小东一起上网,他们想在某游戏里买个皮肤,无奈囊空如洗,就想要做点“来钱”的活。

两人百无聊赖地在街上晃悠,逛到县城的一个“红灯区”。那是一条小巷子,里面有许多不正规的按摩店,平时总有一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在那里游荡。

虽然整治多次,但精明的店家总能找到办法“死灰复燃”。

何军一年前在这里有了初次的“性经历”,花了他300块钱压岁钱。想到这儿,他微微有些意难平,对小东说:“呸,当婊子来钱也太快了,就她们那岁数,那长相,凭什么收这么多。”

小东附和:“听说这些管小姐的老板一年能挣几十万块钱,不出钱,不出力,来钱可真轻松。”

何军听得很是羡慕,说自己也想做这样的买卖,但不知道去哪儿找愿意做的女人。

小东笑道:“哪还需要去找别人,你女朋友不就是现成的。”说完他觉得不妥,附了一句,“但她还是个学生呢。”

何军却不以为意:“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

两人找到娟娟把话一说,娟娟一开始拒绝参与卖淫。何军连打了她十几个耳光,又和小东一起扒了娟娟的衣服拍下裸照威胁她:要是不同意,便把她的裸照到处张贴。

娟娟在惊惧交加中答应了,两人押着娟娟来到小东家,小东的父母常年在外面打工,家里平时只有他一个人住,这儿成为他们日后的卖淫场所。

何军通过交友软件招嫖客上门,娟娟无论是放学还是上课期间都不能逃脱,她痛苦地承受着各个陌生男人的糟蹋,却从未开口告诉任何人。

我问娟娟,为什么不选择求助。娟娟想了很久才慢慢开口:“我不敢说…这种丑事被别人知道了,我还怎么做人?”

出租屋附近有一个常来光顾的嫖客,他告诉何军如果能给他找来个处女,他愿意出双倍的价钱。

何军动了心思,把任务交给娟娟,还承诺只要娟娟能给他找来一个处女,娟娟以后可以不用卖淫。娟娟起先并不愿意拉人下火坑,但被迫接了几次客后,痛苦和疲惫让她硬起心肠,决定找一个人来代替自己。

她左思右想,最后把目光瞄向了邻居,和她同龄的晓霜,她们两人经常一块上下学。

晓霜在家常常和父亲吵架,她父亲是个暴脾气,一急起来就对晓霜动手,经常打得左邻右舍来相劝。晓霜对于父亲粗暴的管教方式深恶痛绝,多次告诉娟娟自己想要离家出走,远离这个让她厌烦的父亲和家庭。

我们多次对晓霜的父亲进行家访,一提起女儿的案子,他又气又急,恨不得立马冲上邻居家再打一场。

“我早就知道隔壁那个娟娟不是个好东西,心野得很,从来不学习,就喜欢和社会上流氓一起耍,我喊晓霜不要和她接触,可她就是不听,结果出了这些事。”

案发后,晓霜父亲长期失眠,他在家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晓霜为什么要忤逆他。

娟娟找到晓霜,告诉她有个法子可以挣钱,挣到钱了,就不用回家受父亲的气。晓霜于是跟娟娟到了小东的家。

谁知进入家门,晓霜便被小东和何军用同样的毒打和拍裸照的方式控制了下来。

也是在那个下午,晓霜失去了她的第一次。事后,何军怕晓霜报警,拿出50块钱硬逼晓霜收下。宣称只要她收了钱就算自愿卖淫,卖淫也犯法,晓霜要是敢告他,就得一起蹲监狱。

无助的晓霜没有开口向人求救。有许多次,她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想要把事情告诉家人时,一看到父亲那张带着愤怒的脸,就又把话咽了回去。

“说出来一定会被爸爸打死。”

抱着这样的念头,晓霜痛苦地听从何军的安排,向嫖客提供“性服务”。至于娟娟,也没有因为带来晓霜就免于受苦,卖淫的钱来得又快又容易,何军可舍不得丢掉手里有限的资源。

每次事后,何军都会给她们几十块钱作为“嫖资”。晓霜不敢花,全部攒起来,放在床底下的一双旧鞋子里,打算存够钱,离开这个令人绝望的地方。


晓霜加入没多久,嫖客又让何军再介绍些处女来,价钱好说。何军又把这个任务分配给晓霜,规定晓霜必须在一周内带来一个处女同学,不然就公开她的裸照。

晓霜胆小老实,不愿拖同学下水,但离何军的规定时间越来越近,她每天坐立不安,晚上不断做噩梦,在梦里大喊大叫,终于被她父亲察觉。

父亲问她,她什么都不肯说,后来是姑妈好言相劝,她才开了口。

这个案件中的四个未成年人都是00后,除了晓霜和父母一起生活外,其余三个孩子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

案子曝光后,家长从从外地赶回来,都无法相信孩子会做出这样的事。

根据嫖客和几位涉案未成年人的口供,娟娟和晓霜第一次卖淫均已超过14岁,故最终嫖客不构成强奸罪,而何军作案时已年满16周岁,需要负刑事责任。

案子了结后,晓霜的父亲决定带着她离开县城,想让晓霜在一个新的生活环境里重新开始生活。

我担心晓霜的父亲会责骂他,特意找晓霜父亲聊天。

“你有没有想过,她深陷狼窝时为什么没想过向你求助?她太想离开你了,才会听信娟娟的谎话,想着自己存足了钱,离开这个家。如果你真的想要救你女儿,先改变自己对待她的态度吧。”

我的话刚说完,这个有些苍老的男子竟然在我面前嚎啕起来。他背光坐着,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而何军,直到法院宣判他的罪名成立,被判处有期徒刑时,这个少年一改之前的张扬跋扈。他脸色煞白,眼神慌乱,被干警带离座位的时候,我发现他失禁了。

他不是第一个在法庭上失禁的未成年人,也一定不是最后一个。

注:文中人物均为化名,题图来自:unsplash

口述 | 潘云

作者唐晓芙,报社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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