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以能穿上姐姐送的漂亮衣服为傲。后来，这种赠予变成了我心头的一根尖刺。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23个故事

一

九十年代初，二舅从部队退役后被分配到县城当交警，单位给他分了房，二舅便带着舅妈和表姐住进了城里。表姐比我大两岁，母亲让我叫她姐姐，我就一直叫到现在。

我家在乡下，和姐姐家相距三十几公里。七岁的一天，母亲带我到姐姐家玩。她家位于一栋七层楼房的第二层，屋子里铺着水泥地板，三室一厅的开敞格局，纯白的墙面，和乡下低矮暗黑的土墙房子分明属于两个世界。

姐姐主动拉着我玩，大方而自然。我挣开她的手，本能地退缩，红着脸低着头，奋力缩到沙发的一角，或是躲到母亲身后。

那是我记事后第一次见到姐姐。她那样干净的脸，我也是头一次见，娇脆的轮廓在我看来美得不近情理。相比而言，我就是一个乡下来的土头土脑的脏小孩。

姐姐指着茶几上各种我没见过的糖果，让我自己拿着吃。我僵直着身子，眼睛盯着托盘，却怎么也不好意思伸手去拿。直到姐姐抓了一把递到我面前，我才羞涩地接过来。

我小心地剥开糖果的外衣，像剥开一个新奇的世界。那是我第一次吃到那么美味的糖果，表面是白色的巧克力，里面是酸酸甜甜的果汁，我一口气吃掉了十几粒。

那天，舅妈坚决挽留我和母亲，让我们住一晚再走，母亲同意了。晚上，我住在姐姐房间，和她睡在一张床上。推开表姐荔枝红的房门，一股淡淡的水果清香盈鼻而来，不像乡下，房间里只有柴火和泥土的味道。墙壁、床单和被罩都是干净的粉红色，好像里面住着一位公主。墙上贴着几张当时流行的美少女战士海报。

我站定在房门口，痴痴地望着，手脚无处安放。

姐姐洗完澡从浴室走出来，穿着粉红色的睡衣，边用手撩头发边问我要不要洗个热水澡，我抿着嘴点头。她从衣橱里找出另一套淡粉色睡衣，放到我手中，让我洗完澡再换上。我不敢直视姐姐的眼睛，眼神总是游离和躲闪。

那是我第一次用热水器洗澡。姐姐帮我拧开，教我怎么使用，告诉我往左边拧是热水，右边是冷水。从喷头流出的几十条细水串唰唰地冲洗着我的身体，不一会儿整个浴室里飘起热气腾腾的白雾。昏黄的灯光洒在白雾上，将雾气撕成一条一条的帘幕。我使劲揉搓着自己黑黝黝的身体，生怕有没洗干净的地方。

换上姐姐舒软的睡衣后，我趿着拖鞋走进房间，小心翼翼地躺在床上，整个身体陷入软绵绵的床垫里。我感觉自己睡在轻柔的云层上，不敢动弹，缥缈着进入了梦乡。

我像灰姑娘住进了城堡，靠着姐姐的衣橱，当了一回公主。

第二天一早，离开姐姐家的时候，舅妈往我手里塞钱，让我拿去买零食吃。姐姐拎出一个圆鼓鼓的行李袋，说里面都是她不穿的衣服鞋子，让我带回去穿。我羞涩地接到手里，低声说着谢谢。

第一次见面后，我意识到自己和姐姐不一样。她拥有小孩渴望的东西，她有的我都没有。

回到乡下，再去学校的时候，我已经是另一番行头。姐姐的衣服，无论款式还是质量都是上乘。穿着姐姐送给我的漂亮衣服和鞋子，大摇大摆走在校园里，我总能成为同学关注的焦点，感受着他们艳羡的目光。

女同学总会追着问我城里到底是什么样子，我的漂亮衣服都是哪里来的。我乐于跟同学讲我住在县城里的姐姐，描绘她家的高楼，她家的白粉墙，她的神秘衣橱。那是我最得意的时光。

二

第二次去姐姐家，她的房间成了我想探寻的宝物密室。

姐姐的衣橱，填补了一个女孩所有的渴望，我开始觊觎里面的一切。晚上，趁姐姐洗澡的时候，我偷偷钻进她的房间，打开她的衣橱。

我在第一层隔板上看到一个雪白色蕾丝边的方形盒子，翻开一看，里面全是粉色的玻璃水晶，颗颗晶透，每个棱面都折射出一个我，我能看到自己眼里的光。

我头脑一热，手像失去了控制，偷偷拿起一颗水晶，藏到自己的口袋里，迅速跑出房间，心“砰砰砰”地跳着。

直到确定姐姐无法从几十颗水晶里察觉出少了一颗，我才稍微安心。第二天我带着水晶和姐姐打包好的一大袋衣服得意地离开了。

粉红水晶和漂亮衣服又一次成了我在同学面前炫耀的资本。我把偷拿的那颗水晶放在课桌里，后来莫名其妙不知所踪。这件事让我一度想再去姐姐家，又害怕去了后更加羞怯。

整个童年，我的绝大部分衣服都来自姐姐的赠予。这让我形成一种可怕的惯性，内心期待着到她家。母亲自然也很乐意，因为可以省去一部分开销。姐姐的衣橱激发了我最原始的欲望，幼稚的虚荣裹挟着我。每次母亲说去姐姐家，我内心就暗涌着兴奋，又害怕被人窥见。

直到初中，我依旧穿着姐姐不穿的漂亮衣服，得意地走在校园里。只是不再像小时候，见同学就说衣服是姐姐给的，我懂得了掩饰。

后来，姐姐家搬到了城市最繁华的地区，以前的房子闲置着。我考入城里的高中后，为了上学方便，母亲和二舅商量后，带着我搬到了他们的老房子里。

搬家前收拾行李，我看到了自己三岁时在影楼拍的一张照片。照片已经泛旧，画面斑驳，我脚上的一双红色靴子却格外惹眼。以我家那时的条件，根本买不起如此洋气的靴子。一问母亲，不出所料，那是姐姐穿剩的。

三

姐姐家那所房子已经很旧了，墙上的漆开始掉落。我终于如愿住进了姐姐粉红色的房间，她留下的，还有那具已经褪色泛黄的衣橱。

高中时，我不再穿着姐姐的衣服到处炫耀。我开始感到不自然，甚至有些抗拒，虽然明明知道自己内心渴望漂亮衣服。

我和姐姐在同一所高中，姐姐读高三，我读高一。学校不大，我们总能在某个犄角旮旯碰到。和小时候一样，我总想躲起来。实在躲不过，我就红着脸嗫嚅着叫声姐姐，然后像受了惊吓的老鼠快速溜走，而她总是露出不惊不躁的微笑。

后来去姐姐的新家，看到了她的新衣橱，红木材质，更加宽敞。里面依然挂满我买不起的漂亮衣服。姐姐总是唤我到她房间，然后云淡风轻地打开衣柜的门，向我展示各式各样的衣服。只是，我已无心流连。

临走，姐姐和以前一样，拿出几件衣服，装进袋子里让我带走。我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却像被一只手捂住，怎么也开不了口。

我拎着一袋衣服离开姐姐家，但提着的好像不再是衣服，而是我开始萌芽的自尊。姐姐的每次给予，都像鱼肉里潜藏的刺，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很长一段时间，我心里责怪姐姐只是把不喜欢或不要的东西扔给我，我成了废物回收站。我讨厌她带给我的自卑感，她越是刻意隐藏自己的优越感，我越是感觉卑微如蝼蚁。我只能努力在学习上超过姐姐，以此找回丢失的颜面，证明我并不是事事不如她。

和姐姐同校那一年，我尽量不在学校穿她给的衣服。

姐姐毕业离校后，每次穿着她送的衣服，我总感觉有双眼睛在背后盯着我。渐渐地，我不再穿她的衣服，她给的衣服都被我随意堆在衣橱的角落里。

后来，经历几次搬家后，姐姐送的那些衣服早已不知所踪，但童年的记忆却像陈年老酒那么烈，成为一种温柔的牵痛。

四

上大学后，我开始做兼职，每个月能挣点零花钱，可以买自己喜欢的衣服。姐姐偶尔还是会告诉我，她新买的衣服不合身，问我要不要。我学着她的云淡风轻，回一句：“先留着吧。”

寒假到姐姐家玩，她依然会拉着我到她房间，向我展示她的衣橱，挑出一两件八九成新的衣服，让我试穿。合身的话就试探性地问我要不要，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我能感觉到她纯粹是想送我衣服，又怕伤害我的自尊。

工作后，我有了一定的收入，也有能力买姐姐那样的漂亮衣服，但无论如何，我都舍不得在一件衣服上花掉几千上万块。偶尔看到姐姐穿的漂亮衣服和鞋子，我依然会心动，只是比小时候更会掩饰自己的渴望。

半年前，姐姐结婚了。男友是山东人，婚礼在山东举办。姐姐并没有告诉我她要结婚的消息，女方只有舅妈和舅舅参加了婚礼。

我发信息埋怨她，姐姐说：“大老远的，不想你折腾。”然后说有东西寄给我。

几天后，我收到了一件快递，拆开一看，是国外的一款名包，是我喜欢又舍不得买的。我内心狂喜，再次感受到似曾相识的兴奋。

后来姐姐发来信息：“这包没用多久，你留着用吧。”那一刻，曾经匍匐在心里的怯弱和卑微又一次在血管里涌动。

我让自己平静下来，回复姐姐：“还是谢谢你，总能想起我。”客气又装作无所谓的样子。

那款包我没有用过。只是有一天，我梦见自己把那颗水晶找回来了。

作者袁璐，现为自由职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