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风景旧曾谙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这是醉吟诗人白居易晚年追忆江南的美景。我不知诗人有没有去过乌镇,但我固执地以为江南的魂和魄,早就悄悄地驻守在了乌镇的烟雨旧梦里。

一、乌镇~我江南的情结

二伯说,我们祖辈曾生活在江南某地。因着我们这一支吴姓“退思堂”的堂号,因了“退思园”的闻名遐迩,四哥和我都曾抱着残存的期翼,先后去同里寻过,寻找祖先曾可能憩息的那方水土,叫做“根”的脉络。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去寻找?或许是对这方水土的倾慕?或许是某种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情愫驱使?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前世今生轮回的牵引?或许是……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直惦记着。

江南,谜样的江南,谜样的令人心生亲近。或许从知道的那天起,那根隐匿于血脉里的符号便若隐若现地开始召唤。尽管那些散落在岁月长河里的江南旧埃,早已荡然无存。

江南,我只去过苏州、南通、绍兴和同里。杭州,失之交臂。但我固执地以为它们都不是我心里的江南。

江南,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呢?

在我的梦里,江南,是深深浅浅绿意盎然的小城;是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和滴答滴答的屋檐;是水墨淡彩勾勒的白墙乌瓦和柳岸人家;是穿蓝印花布的姑娘,撑着油纸伞袅袅走过幽长幽长的雨巷;是小桥河畔大爷挑着担子,五毛一碗腾腾热气的豆浆;是秋风摇落一地桂花香的慢时光……

有时候不得不相信一眼万年,不是神话。一个人、一件物品,或者是一个地方,你从没有见过,但就是那么一眼,便无法移开,像是上辈子就认识的人,拥有过的东西,来过的地方。

《似水年华》缓慢流淌的音乐里,一个水墨小镇,一个雨雾朦胧的宁静小镇,一个可以自由奔跑的小镇,映入眼帘,悸动并深植我心。乌镇,与我心里的江南不由契合。江南,就该是这样古老而鲜活着的水乡小镇。不为世事浮华改变,而依然乌青毓秀。

乌镇,只合与所爱的人在此,看云卷云舒,任岁月静好。乌镇,只宜与友携手走过这里的一座又一座石拱桥。共老。这是无数喜爱《似水年华》的男男女女心底的声音。也是我的。

“奇迹是一些相信奇迹的人,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每一个瞬间。我们的奇迹就是我走向你,你向我走来。”

“我希望地球是平坦的,我就可以望向你,没有任何阻碍。”

“那座塔为什么没有塔顶?”

“如果我望不到你,我就一直盖上去,像天一样高。”

“所以,我这次来,就是为了盖一个塔顶,让你永远不再想起我。”

“生命中不会有什么奇迹。曾停留在我眼光中的一个注视,只是一个偶然。生命里是没有奇迹的,那片滑落在无风世界的枯叶,也只是一个偶然。”

……

再次温习这部电视剧,片子已经模糊,但味道穿越二十多年的光阴,仍然像闪电。

林徽因写道:谁的年少枝头,没有一两朵娉婷呢。

谁能说年少短暂的爱情就不是爱情呢?尽管它早已遗失在时光里,尽管它只是梦境里的一枚枯叶,它也是有生命的,也该是有根的。江南的乌镇,最适宜这样的背景。

浙北的水乡~乌镇,不仅是英小姐和文的乌镇,还是一代文豪茅盾的乌镇,是木心《从前慢》的乌镇,这是怎样一片神奇富饶的土地呢?

梦境是不真实的。生活却是可以看得见、听得见、摸得着的真实。我也要为自己盖一个塔顶。

二、乌镇向晚

2016年的金秋时节,我和刚考上大学的女儿溦一路寻寻觅觅,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才到达乌镇大桥。太阳羞涩地躲在云层里,始终不肯出来。

乌镇大桥,横跨在乌镇南北向的市河上。乌镇大桥和国内大多数的桥梁不同,它的桥梁栏杆是全木制成,木雕版画相连,栏杆扶手上也雕刻着花纹图案。木雕内容是关乎礼义孝悌廉耻的儒家教义。清晰些的,我只看得清“敦颐教子”,“竹姑逐乐”,其他的字迹太过模糊。

市河,在乌镇的老人口中也称做“车溪”或“苕溪”。我偏爱“车溪”这个称谓。念来清丽婉约,有一种人情味。

在乌镇大桥上极目远眺,这盈盈的一带之水、两岸东西栅。桥东的老乌镇-东栅,鳞片似的乌瓦重叠着粉墙屋脊和翘檐,投下大片大片暗色的影子。乌青乌青的影子。

河边、屋后不知名的大树,冠盖茂盛葱茏,它们手拉着手,肩挨着肩,勾勒着车溪柔和的线条。翠绿色的线条,到了目之极处,被远处的桥截为两段线条优美的弧。浓密的树荫洒落岸沿,一眼看去,像是给这车溪上了重彩,勾勒了边。乌青乌青的边。

中间明亮的河水,恰似一汪清泓,凝碧流翠透亮。碧泓的中央有一块很小很小的圆形绿洲,偶有小船绕着绿洲划过,桨起篙落,一点,荡起的涟漪搅碎了一水的寂静,转眼又水波不兴。

“说乌镇是乌镇,因为它的底色是墨色的。”

如果乌镇的底色里没有人群的拥挤和喧嚣,永远是一方在画轴里锁着的白墙乌瓦,淡泊而安静的墨色。多好!

《似水年华》的拍摄场景主要就是在东栅。东栅的民居, 屋傍水,水上桥,桥上亭廊妙。推开一扇木格子窗。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也在楼上看你。在这里只要你静下心来,眼睛如镜像自动筛除过多的人群,那么这里每一扇木格子窗,每一座石板桥,都是一篇《断章》。

英小姐和文的邂逅,源于乌镇那一眼的惊心动魄。从此两个被困在乌镇的孤独灵魂,一个永远徘徊在廊桥上,一个定格在木格子窗前。

爱情是折磨人的甜蜜梦境。《似水年华》赋予了乌镇如墨的底色里,一层披着金纱的乳白色梦幻,像是阳光晕染了车溪尽头飘来的轻雾,是白色的,也是金色的。即使有时这个梦,它也是挣扎着的,呜咽着的。

这披着金色阳光的白雾,不也是我们纠缠在现实和理想里的写照吗?这令我想起友人顾康宁的画《丛林的阳光》。阳光,是给孤独的人行走在这钢筋水泥的世界以希望,不致绝望的温暖。乌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就是丛林的阳光。

东栅的建筑大都傍水而建,重檐翘角端庄秀丽;高高的马头墙俊立高耸;乌瓦鳞次栉比;风雨廊桥曲曲折折,回旋迤逦;窄窄的街衢石板,坑坑洼洼;一片片的粉墙,风雨斑驳。这是尘世的掠影,也是岁月的痕迹。

有人说:乌镇修旧,如旧。我说:旧,也自然。自然,安然。

乌镇大桥下,是东栅景区的外围。东栅很多的原住民,大多还在这里生活。条形的青石板路两边的店铺,木制两层小楼,木门和木格子窗被光阴剥蚀,裸露出木头本来的原色。敞开着。琳琅满目。

打铁铺里铁钎,铁锚,铁锹,还有好多我说不上来的工具罗列着;日杂店里高高低低挂着竹簚编的筛、箩、筐,笤帚,还有青花布面竹骨伞和鞋……我看着一张张毫无修饰淳朴的脸,有些恍惚。这是一群游离在现代文明之外,并以此为生的守着旧时光的人。他们是被遗忘的人,也不在意“遗忘”本身这个词,因为遗忘是他人的事,和他们无关。他们只在意自己每一个似水的平凡日子。他们的眼睛,摊开的结了茧的手掌里,分明写着“匠气”的单纯和执著。即使他们的商铺,鲜有游客滞步,他们依然坚持着自己濒临绝境的行业。这些老作坊,老手艺,他们还能坚持多少年呢?十年?二十年?......这令我想起昭明书院的馆长。他的一声声散落在繁华尘俗外的叹息,一次次让我动容。

这里,更多的是特色手工食品工坊、成衣铺子、茶馆、酒楼、……

当传统的式微和旅游的繁荣糅合成了一种潮流,这如趋如蚁的人流是否也是乌镇一种矛盾的悲哀呢?

且让我滤去这世界最聪明的人类,静赏这如墨的小镇吧。

如果说水是乌镇的血液,桥是乌镇的骨骼,那么,风雨长廊则是乌镇的柳眉一弯,最是盈盈风情处。长廊,乌瓦盖顶,原木为柱,围着河岸而建,曲折蜿蜒。长廊靠河岸处有栏杆座椅,名曰:美人靠。此名颇有意思,听来就有一种慵懒风情。在此行走坐卧,不惧风雨。最好是下雨天,倚阑听雨屋檐下,看风拂柳,水波荡漾。而诠释最好的,却是林夕的歌词:最好不是下雨天,而是和你一起躲过雨的屋檐。

桥,是乌镇最大的特色。没有桥的乌镇,不是乌镇。我在一座石头拱桥上远眺,向东一座又一座拱桥的倩影倒映在河水里,像十五的月,又像是张大的弓。乌镇共有桥七十多座。而东栅这条小河上就有七座桥。其中最西面的应家桥,据说吕洞宾下凡在此卖过汤圆,文豪茅盾小时候也常在此玩耍。而最东的逢源双桥在财神湾附近。逢源双桥是一座廊桥,用花格子栅栏隔成两行。走这座桥,男左女右,左右都走一遍,曰:左右逢源,甚是喜庆。

逢源双桥不远处就是《从前慢》~木心的故居。也是我此行必行之地。

天色向晚。没有太阳。没有晚霞。游人也渐少。否则,这是乌镇一天最美的时刻。此时小河上飘来淡淡的雾气,映着一盏盏挑亮的灯火,别有一番恍惚迷离的意味。让人不忍离开。

只是天气还是闷热,明天会有雨吧?我倒是盼望。

三、天青色等烟雨

乌镇的清晨,太阳依旧躲在厚厚的云层里。用鼻子就可以感觉到空气里氤氲欲滴的水汽。今天的雨,看样子是必不可少的。这雨看样子也是眨眼间的事了。

东栅入口处有三条道,一条小河。小河环抱着绿色葱茏的岛上树林,静默泰然。而小岛就像是浮在水面上的一张荷叶,和岛上的草木丛林一起冬枯夏荣。岛上的松树,塔似的箭尖,一半站在阳光里,还有一半藏在泥土和漾漾的水波里。最好看的,还是这高高低低的绿,像是被这秋,不同程度的漂过,深深浅浅的,还有一侧隐着黄。静水深流,暗沉的树影流光,很有油画的味道。有风从南方来,河水柔柔地漾着粼粼的翠微。

白色襟衣的艄公,立于船头,手摇着木撸,由远渐近而来。不远处就有一个渡口。渡口旁边是不怎么宽阔的街,街廊下人流如集。转头看西面也是。而中央是一米宽的青石板的竹林小径,一阶一阶向远处延伸。

小径两旁分立着一尺高的竹栅栏,竹栅栏围着两片狭窄秀气的竹林。“瞻彼淇奥,绿竹猗猗。”诗经里的翠竹,就是我眼前的样子,挺拔隽逸,绿意逼人。风来,晔晔猗猗。

竹林小径尽头,通向两旁小路的汇聚处,黑压压的人,让人望而生畏。

折返,买票坐船。8人拼一船。摇撸的汉子,一进一退间,皆气定神闲,似乎这天地尽在他一前一后摇动的手掌间和眼里。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我们听着慢悠悠的桨声欸乃,开始领略那晃荡着乌青色历史的乌镇滋味了。

小舟载着我们从岛上树林转过来,迎面而来的一片宽阔水域,正是财神湾。乌镇的河道一般都很狭窄,十字形,船只不好掉头,于是乡人在此处拓宽河道。因临近财神堂,所以此处命名为财神湾。交通便利,自然这里也成了乡人们聚集的繁荣之处。逢源双桥便是在此处,因了寓意的吉祥,所以这里一年四季几乎都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我不愿凑这个热闹。

财神湾转过来,便是狭窄的东市河。水汽弥漫在空气里。天青色的天空似乎更低了些,连着了远处乌瓦的顶。

雨还是吝啬的不见影迹,却又吊着我的胃口。我看见河岸南的长廊里有一两家卖青花布伞的小店,就这么从我的眼前滑过去了。比我大几岁的四嫂微信留言,叮嘱我记得拍张打伞的照片。原来乌镇,不止是我一个人的情结,是千江有“水”,千江的那个“月”。

河岸北,是东栅的居民生活住所。房子基石是石头垒的柱子,凌驾于河面上。基石下面,有墨绿的潺潺波光。这些北岸的房子,人称“水阁”。水阁人家,有的三面临水有窗,窗子大都关着,拉着青花的布帘。布帘上伸展开的青花,面对一河之隔密集的人群,绽开一朵朵缠绕而宁静的花,宁静得令人不忍上前打扰。还有的人家,面河的大门口,有一层一层梯形的石码头。这些水阁人家,推开窗或者直接走到码头,用吊桶打水,顺带着和沿途船上的熟人扯上几句闲话,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

茅盾先生在《大地山河》里写道:“听说人家的后门外就是河,站在后门口(郡就是水闽的门),可以用吊桶打水,午夜梦回,可以听得橹声欺乃,飘然而过,总有点难以构成形象的罢了。”

茅盾先生幼年读书时的立志书院,便在此处,两层木楼,雕梁画栋,一楼粉色墙体,很是显眼。

乌篷小船摇摇晃晃,不时有大树从岸上斜伸出来。艄公带着我们穿过一座又一座石拱桥,有的桥侧可见精美的花纹,祥云,卍字图案。无名的小草顽强地嵌在石头缝间,一蓬蓬的青翠。

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这就是江南的乌镇了。无处不熨帖我的怀想。除了密集如蚁的人流。

我贪婪地看着两岸的枕水人家,不禁闭上眼睛,细听桨声汩汩,复汩汩。期待时间可以慢些,再慢些。这一路的行程太匆匆。

船停靠在小河的南岸,岸上的风雨长廊里,全是人。去观前街,得穿过乌蓬长廊,再过石桥。小河上有七座桥,这七座桥,桥街相连,每一座桥都通往观前街,即老街。

下了桥,就是老街了。我有些被入眼处的老街惊到了。我们几乎无处立足,只能站在路牙边等候人少些,再决定何去何从。有一刹那,我以为乌镇老街是“死”的。两旁的人家门窗紧闭,狭窄的街衢上流淌的人流,摩肩擦踵,移动的速度很慢,很慢,更像是瞻仰,瞻仰存在世间的最后枕水人家。这里,没有一点从前慢的生气焕然和悠闲。更不可能是文和默默恣意奔跑的乌镇。

湿漉漉的乌镇,闲看岁月的乌镇,留在哪段时光里了呢?

一户人家,敞开着门。倚着木栅栏向外观望的老妇人,鹤发褶皱的脸,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像是棋盘上对弈的黑白子,冷冽幽静晶亮。她和乌镇的历史一样沧桑。我不由幻想她年少时的模样?是不是结着丁香一样的惆怅?那时的乌镇又是什么模样?有人举起手中的单反,她挥挥手,退回乌影深处。不愿被打扰。

她和她的乌镇是坚忍的。都不愿被打扰。她默默地忍耐每一天的行人和喧嚣。我为我先前的想法,惭愧得无地自容。乌镇从来不是死的。乌镇活在以她为空气,以她为血液的人心里。一天不曾远离。

“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木心的诗,点燃了乌镇的观光热。可世人不懂画需留白,花美忌采摘。胸怀博大的乌镇人,只得一把又一把锁,锁住了自己的日子。游人散尽,她恢复自己本来鲜活的样子。

老街很长,很多人家关门闭户上着锁,褪了色的大红对联,有些残破,随风而动。门边还挂了一支枯黄的端午菖蒲。每户人家门口,还有一米高的木栅栏。进屋,需推开木栅栏,才可以敲门唤主人开门。

据说以前的乌镇不贴红纸对联,而是挂竹对联。顾名思义对联,是竹雕刻的,花纹异常精美。只有过年才拿出来悬挂。竹对联,我没见到。有一家手工艺铺子敞开着,是做儿童玩的竹蜻蜓铺子。甚是精巧好看。而最能体现乌镇雕匠技艺精湛的,无遗是乌镇的建筑了。刻字的瓦当;华丽的龙凤雀替;轻盈活泼的飞檐翘角;雕花板的牛腿柱简洁的线条流畅,复杂的华丽雍容;屋脊顶端的望兽威严气派……每一处,每一点,似乎无不是历史在对我们后人说着话。

泰源染坊,是江南蓝花布老作坊基地。青花布,以独有的蓝草配方染色,不会褪色。染坊内,竹架子上,高高的悬下一匹匹青花布,如瀑如练,仿佛民国起就悬挂在那里。不管花布下的人来人往,战火纷争。

三白酒坊,原先不叫“三白酒坊”,而是“公生糟坊”。斑驳退色的匾额下,两朵木刻云纹还很清晰。三白酒,由白米,白面和白水酿造而成。浅尝酒坊铺子的一碗酒酿,我再无法忘记它的甘美。登泰山而小鲁。而我尝三白,则小天下之酒酿了。默默说,早上喝酒醉一天;天喝酒,醉一生。那么我亦愿在此醉一生了。

雨,终于淅淅沥沥落了下来,湿了老街的青石板,街上的人潮拥进两旁开着门的坊间。这人满为患的乌镇让人头疼。财神湾186号~木心故居,我举着写着地址的纸条四处询问。我的目的变得单纯,唯一。

四、木铎有心

林徽因曾在文中写道:有人说,爱上一座城,是因为城中住着某个喜欢的人。其实不然,爱上一座城,也许是为城里的一道生动风景,为一段青梅往事,为一座熟悉老宅。或许,仅仅为的只是这座城。就像爱上一个人,有时候不需要任何理由,没有前因,无关风月,只是爱了。

乌镇,就是这样一个无关风月,却让我心生眷恋和向往的地方。不仅因为一段《似水年华》的青梅往事,似曾相识,最主要还是因为一位传奇式人物~木心。

和大多数人一样,结识木心,是从结识《从前慢》开始,而后感兴趣于他的文字及绘画艺术。我以为一个人的后天独特的气质离不开他早年生活过的那方水土。遂生究竟是怎样的水土孕育了这样一个语言和行事不拘一格的,陈丹青先生口中的“文艺复兴”式的老头子。

木心先生在《木心回忆录》写道:古说“木铎有心”,我的名字就是这里。

铎是一种古代乐器,盛行于中国春秋至汉代。多用于军旅。《左传·襄公十四年》记载:“故《夏书》曰:‘遒人以木铎徇于路’”。注:“遒人,行令之官也。木铎,木舌金铃”。

论语“天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那么木铎之心,是否是警醒之舌,关之键也?木心先生取此名是警醒世人?还是自己?我不敢妄自揣度。

林语堂说:一个人试图描述评价一个比自己水准高很多的人,难免露怯。我更怕因自己的浅薄,而亵渎先生。

漫漫的雨,有增大的趋势。我们沿着陌生路人的手指,东行。

一个帽子为顶,穗形花为底,中央书“木心故居纪念馆”的古铜色门牌,镶嵌在老旧的木门上。

财神湾186号。 我们终于到了那个“冷冷清清的风风火火”之处。木心先生晚年应乌镇陈向宏先生之邀,居于重新翻建后的祖屋孙家花园的晚晴小筑。晚晴小筑,是木心被陈丹青“连哄带骗”归来后,亲自命名的。除了忘年交的师生情谊,陈丹青是真心心疼恩师一个人的晚景。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木心先生半生坎坷流离,无奈花开海外。归来时正应了那句“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心下遂有一丝明白,陈丹青先生为什么让木心先生归来的原因。

晚晴小筑东,是熙熙攘攘的财神湾,风风火火的逢源双桥。木心先生深居简出,偶尔出来散步,时人邻里亦不知那个自甘冷冷清清的老头,就是《从前慢》的主人。而我也不知从前慢的乡情,情归了何处?我知道它一定在,只是不得缘法而已。

我相信凡事皆是有缘法的。世人知茅盾,而疏知木心先生。门庭若市的巷子西宅,未必就是茅盾先生所愿。巷子东宅的木心故居,却应了木心先生自己的那句“生活的最佳状态是冷冷清清的风风火火”。这也是他最欢喜的状态吧。

登记,入内。晚晴小筑,两进小楼,乌瓦静默,雀替祥和,轩窗和格子门敞亮,庭院树木葱茏,芭蕉倚墙,桔子树上,青桔缀枝。

木心先生的生平馆里收藏着先生早年的照片和《七侠五义》、《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传》等。这些书籍是陈丹青辛苦找来的,是早年孙家的仆人给少年木心阅读过的版本。墙上,是先生的手稿。玻璃柜里是先生用过的眼镜和打火机等物。

绘画馆。正东,“卧东怀西之堂”是木心先生自己手书的匾额,后来陈丹青找了木匠将它做了出来,悬于顶。室内的玻璃柜台内安置着木心先生曾经戴过的黑昵礼帽,手稿和部分绘画作品。

小楼人少,没有旅游团的喧嚣,对比此前处处种种,颇“冷冷清清”的两进小楼,深得我心。冷冷清清,何妨?你看,只要是进来的,伫立、俯首在木心蝇头小字作品前的人啊,哪颗不是怀着“风风火火”滚烫的心呢?

“你再不来,我就要下雪了。”俏皮的哀怨,犹在耳边。那是独属于在黑暗里大雪纷飞的人啊。他在哪个云头眺望故乡?

“他爱先秦典籍,只为诸子的文学才华;他以为今日所有伪君子身上仍然活着孔丘;他想对他爱敬的尼采说:从哲学跑出来吧;他激赏拜伦、雪莱、海涅,却说他们其实不太会作诗;他说托尔斯泰可惜‘头脑不行’;他讲到托翁坟头不设十字架,不设墓碑,忽而语音低弱了,颤声说:‘伟大!’而谈及萨特的葬礼,木心脸色一正,引尼采的话“

唯有戏子,才能唤起群众巨大的兴奋。”——《文学回忆录》

木心开讲时,62岁。难怪他的弟子,那个两眼精光,耿直愤慨,敢叫板北大清华的陈丹青,深爱他。又或者说真读过他作品的人,如何不爱他。

我尤为喜爱木心的文学语言,跳脱活泼不拘泥,不迂腐,如“小狗”。木心曾引过契诃夫谈莫泊桑的话:大狗叫,小狗也要叫。木心是“小狗”,更是传统礼教和迂腐体质文化中独树一帜的“金凤凰”。不阿谀,不媚俗,不迂腐,如啸丛林,余音袅袅。

我仰头,却见墙上那个戴着黑礼帽,拄着文明棍的“绍兴希腊人”,嘴角噙着笑,目光如炬。木心先生说,人们看我的画,我观他们的眼睛。这是木心先生的老师林风眠先生对他说过的,后来他又转述于读者。

想到此处,我的心头不由一动。如果这世界真有灵魂的话,木心先生的灵魂当散落在他的作品里,并通过他们观察、审视读者、还有这个世界。

木心先生的画作大多不在东栅的木心故居,而在西栅的木心美术馆。木心美术馆由贝聿铭弟子、纽约OLI事务所冈本博、林兵设计督造,线条简洁,样貌清俊,像一个一个的盒子。美术馆由弯弯曲曲地浮桥连接着,静静地悬于乌镇西栅元宝湖上,像一条游龙。

“风啊、水啊、一顶桥。”这是木心先生临终前,谵妄清醒时看了美术馆设计方案,喃喃自语时的留言。简短的话语,是说眼前的美术馆,也是弥留之际,诗人木心心中的乌镇。

木心对美术馆的最初构想:一个盒子加一个盒子,在盒子里面听莫扎特。陈丹青先生接受木心的委托担任美术馆的馆长,包括美术馆的筹划建立。建成后的美术馆,如木心先生所愿,幽暗的灯光里,莫扎特的声音徐徐、轻轻。刚刚好。

木心先生这一生离不开绘画、音乐和文学,无论他在何时何地。林风眠、尼采是木心这辈子绕不开的两个人,木心绘画和文学作品里会看出他们的师承和印记。所以美术馆里也陈列着这两位大师的手稿。

绘画展厅是木心晚年的作品。彩墨人物肖像,水墨风景,极尽抽象。我不是画家,也不懂画,但对于画,有一种本能的直观感受。他的画风对于每一位观者来说是强烈的,冲击性的,却也是耐咀嚼的。最喜爱木心先生的《秋》,入目即懂。日暮山林,云雾飘渺,灯火人家,潭影秋树,三分萧索,七分旷达。《水中的宫殿》,黛青色的底色涟漪,水分两半,露出中央的亭台楼阁,这是否是先生心里的世界。《山里人家》、《灯塔》、《塔影》和《黑山》,起初只是朦朦胧胧的意会,待看了画名后恍然大悟。先生更多的作品,无题,不能参详一二。

绘画不同于文字,它不能用语言来准确表达。文字,在真正的艺术面前是苍白的。绘画和音乐一样,来源于作者的内心世界,是否打开或者关闭这个世界,由作者来定。他让你懂,你就懂了。他不让你懂,你便不能懂。如若你还是不懂,那么是你不懂作者。你放手就是,不必强求。

木心先生称自己为“绍兴希腊人”。这个“绍兴希腊人”尚老庄,哈代,纪德,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塞尚,莫扎特,崇人性,然而三度囹圄,半生坎坷,终生未婚。

乔伊斯说:“流亡,就是我的美学。”木心说自己不如乔伊斯阔气,只敢说:“美学,是我的流亡。”在文学和艺术的殿堂里,木心先生是一个孤独流亡的贵族。无论身在希腊,还是积水的防空洞监狱。

“他们要我灭亡。我不!”这是有顽强人格的木心。

“白天我是囚徒,晚上我是王子。”木心在手绘黑白键盘上弹莫扎特,巴赫~要不是遭受迫害,断三指,木心先生不仅是文学家和画家,还会是音乐家。

“我还没有像我在音乐里所表达的那样爱你”——我突然想起了这句话。现在我在这个牢房里,完全没有办法找到瓦格纳的原文,虽然我相信这和他原来的词句差不多。音乐是通过自身的消失构成的一种艺术形式。因此,在其最深处和本质上,音乐和“死亡”是最接近的。我在四十岁之前没有过写回忆录的计划,尽管卢梭最后的一部作品《孤独漫步者的幻想》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屠格涅夫的《文学回忆录》是那么单薄的一个小册子,开始我感到不一定非读不可,没想到它如此引人入胜。至于我自己,我仍然遵循福楼拜的忠告:“呈现艺术,退隐艺术家。” ——《狱中笔记》

这是有崇高信仰的木心。耶稣、绘画、音乐和文学是他坚强着活下来的理由。狱中他用被他藏起来的写坦白书的纸和笔,写下了六十五万字的《狱中笔记》,手稿里没有苦难,有的是和瓦格纳、卢梭、尼采、孟德斯鸠、塞尚、福楼拜……这些世界文学巨匠的对话。这些是武力不能毁灭的象牙塔,是他活下去的支柱。这些手稿,被他缝进棉裤内,方得以保存下来。

我看着眼前玻璃柜前,小山似的手稿,密密麻麻的小字,比蝇头还小。努力辩识。很多文字仍无法辩识,就是连后来木心先生自己都无法辩识。如果纸张是土地的话,洒一把草籽,那也是寸草不生的,因为木心先生的字就是草籽,早已占据了每一毫米可利用的空间。我的毛孔一次次张开又关闭,再抬头,眼眶已湿润。

当你选择以艺术度过一生时,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福楼拜如是说。更是木心先生的一生写照。

美术馆内还有一角图书馆,阶梯式的楼梯,一壁图书。手持一卷坐于梯前,累了看看前方的枯山水,莫不感时光静好。

沿着文学馆,转了不知几个弯,却是一方静室,几层台阶上数张蒲团。前方是元宝湖,水色清翠,芦苇静立,杨柳绕湖。乌镇大剧院隔着这一脉水,遥遥相对。

2016年12月21日木心先生五周年之际,《木心音乐首演之夜》在大剧院举行。

陈丹青说:“我确信,音乐确乎具有神效:当木心乐曲终于被奏响的一瞬,他复活了。”

我相信当音乐声起时,也是木铎之心鸣凤之时。

很遗憾,这场首演,我未能去观看。但也成了我一次次梦回乌镇、思念的理由。

又到了春来江花似火,江水如蓝的三月。看着窗外明媚的春光,又忆起了你。

乌镇风景旧曾谙。风啊、水啊、一顶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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