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头,扫把脚”——评张爱玲的小说《半生缘》

      在现当代的作家中,张爱玲是时下颇受人们喜爱的一个,她的作品以及她本人不仅在大学校园里是师生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她的众多作品在流行文化里也不断地激起了热烈的市场效应。张爱玲的风格和情调,是显然的,也是特异的,她本人和她的作品,都让人感到个性十足。张爱玲作品的流行,主要得力于它们的通俗性和现代性特征,在时光飘过了半世纪之后,仍然雅俗共赏,时髦并流行着。

      《半生缘》是张爱玲小说的代表作之一,于1968年在台湾《皇冠》杂志连载,并于次年出单行本。这部小说是从她较早前的另一部长篇小说改编过来的,也即1950年3月在上海《亦报》连载的《十八春》。《十八春》创作于国共政权更迭时期,故事情节安排有较为明显的政治考虑,在作者离开大陆并辗转移居美国后,经重新布局、修改,方取名为《半生缘》。

      其实无论是《十八春》还是《半生缘》,在人物设计、情节安排等的创作上,作者都是借鉴或套用了美国一位作家的作品。这位美国作家名叫马宽德(John P. Marquand),他的作品被翻译叫作《普汉先生》。马宽德曾于1938年获得过“普利策”文学奖,比较著名的作品是系列侦探小说。《普汉先生》完成于1941年,曾被拍成过电影。

      从故事情节上看,《半生缘》主要讲述的是一个都市“四角恋爱”故事。在上海的某工厂里,沈世钧和许叔惠从同学又成了同事,顾曼桢从同事也逐渐成了他俩的朋友,世钧和曼桢在相识后不久即相知、相恋。在世钧的老家南京,他的家庭一直想为他促成一桩门当户对的婚姻,女方石翠芝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亲戚。翠芝和世钧是两不相爱的,甚至于彼此间还有点嫌恶,叔惠因与世钧一同回家到南京玩,认识了石翠芝,两人反倒是一见钟情。世钧和曼桢没能走到一起,破坏的力量来自于曼桢的家庭。曼桢的家里,因父亲早死,又因弟妹众多,家计艰难,曼桢的姐姐曼璐便沦落风尘来维持家计。随着人老色衰曼璐的悲惨境地逐渐显现出来,她的心理也逐渐变得自私和扭曲,为了稳住她和老色男祝鸿才的婚姻,她与丈夫狼狈为奸,设计让祝鸿才强奸了曼桢。曼桢被曼璐夫妻囚禁,又怀上了祝鸿才的孩子,而世钧在寻找曼桢的期间也因受了曼璐的欺骗,相信曼桢已移情别恋。世钧最终和翠芝结成了婚姻,叔惠也因情感的困顿而远走异国。在十四年后,“四角恋爱”的主角们才又因缘聚会得以重逢,然而即使见到了心中仍然深爱着的旧情人,即使明了了他们之间存在的误会,却发现他们的悲哀仍然是无法改变的,岁月改变了一切,他们“回不去了”。

      《半生缘》的情节并不瑰伟宏大,塑造的人物形象也算不上丰富、典型,小说的成就和特色主要来自于作者写作的才情。在故事的铺叙中,作者的笔调生动、细腻,富有情致,对人物间的关系和人物心理的描摹十分细致、传神。在小说中,可以看出作者的写作思想和手法是现代的、先锋的,很多地方都暗合现代心理学研究的成果,小说对人物性格和内心的描写也是立体的、变化的。在小说中,还常常显现出作者对世情和人性的洞见,以及对牵附在平凡人生上种种无奈的悲情。总体上来说,小说的前半部是很成功的,后半部由于情节的突兀和牵强显得潦草和力不从心。下面具体地以主要人物世钧和曼桢的爱情发生过程为例子,看看作者的笔致。

      “新年里面,也没有什么生意,一进门的一张桌子,却有一个少女朝外坐着,穿著件淡灰色的旧羊皮大衣,她面前只有一副杯箸,饭菜还没有拿上来,她彷佛等得很无聊似的,手上戴着红绒线手套,便顺着手指缓缓地往下抹着,一直抹到手丫里,两只手指夹住一只,只管轮流地抹着。叔惠一看见她便咦了一声道:‘顾小姐,你也在这儿!’说着,就预备坐到她桌子上去,一回头看见世钧彷佛有点踌躇不前的样子,便道:‘都是同事,见过的吧?这是沈世钧,这是顾曼桢。’她是圆圆的脸,圆中见方──也不是方,只是有轮廓就是了。蓬松的头发,很随便地披在肩上。世钧判断一个女人的容貌以及体态衣着,本来是没有分析性的,他只是笼统地觉得她很好。她的两只手抄在大衣袋里,微笑着向他点了个头。”

      这是曼桢的第一次出场,也是世钧第一见到曼桢,第一次的见面世钧是笼统得觉得曼桢她很好,却也并谈不上一见钟情。至于曼桢,他对世钧也只是“微笑着向他点了个头”,很平常、很不经意。

      “跑堂的给他们斟上两杯茶,他们每人叫了一客饭。叔惠忽然想起来,又道:‘喂,给拿两张纸来擦擦筷子!’跑堂的已经去远了,没有听见。曼桢便道:‘就在茶杯里涮一涮吧,这茶我想你们也不见得要吃的。’说着,就把他面前那双筷子取过来,在茶杯里面洗了一洗,拿起来甩了甩,把水洒干了,然后替他架在茶杯上面,顺手又把世钧那双筷子也拿了过来,世钧忙欠身笑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等她洗好了,他伸手接过去,又说"谢谢。’曼桢始终低着眼皮,也不朝人看着,只是含着微笑。世钧把筷子接了过来,依旧搁在桌上。搁下之后,忽然一个转念,桌上这样油腻腻的,这一搁下,这双筷子算是白洗了,我这样子好象满不在乎似的,人家给我洗筷子倒彷佛是多事了,反而使她自己觉得她是殷勤过分了。他这样一想,赶紧又把筷子拿起来,也学她的样子端端正正架在茶杯上面,而且很小心的把两只筷子头比齐了。其实筷子要是沾脏了也已经脏了,这不是掩人耳目的事么?他无缘无故地竟觉得有些难为情起来,因搭讪着把汤匙也在茶杯里淘了一淘。”

      在这第一次的见面中,三个人的性情都有充分的表现。作为女性,曼桢是温雅的,是大方的,从而也是可亲可爱的。两个男人叔惠和世钧的表现是个性分明的、生动的,尤其是世钧,他对他人的理解和体贴表现得很到位。相信他的礼貌、谦恭,以及那种因为理解和体贴别人而造成的尴尬举动,曼桢应该都是看在眼底了的吧?表面看来,叔惠似乎是要比世钧更讨女人喜欢,可在两人中曼桢发生爱情的对象是世钧却也并不难理解,因为她俩之间有“神通”之处,她们都是善于理解和体贴他人的人。

      “有一次,他和世钧谈起厂里的人事纠纷,世钧道:‘你还算运气的,至少你们房间里两个人还合得来。’叔惠只是不介意地‘唔’了一声,说:‘曼桢这个人不错。很直爽的。’世钧没有再往下说,不然,倒好像他是对曼桢发生了兴趣似的,待会儿倒给叔惠俏皮两句。还有一次,叔惠在闲谈中忽然说起:‘曼桢今天跟我讲到你。’世钧倒呆了一呆,过了一会方才笑道:‘讲我什么呢?’叔惠笑道:‘她说怎么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只有我一个人说话的份儿。我告诉她,人家都说我欺负你,连我自己母亲都替你打抱不平。其实那不过是个性关系,你刚巧是那种唱滑稽的充下手的人材。’”

      在几次的交往过后,世钧和曼桢两人之间的好感以及对彼此的关注已经渐渐透露出来。世钧已经挺在意曼桢对他的评价了,不过他这时候还没有明显地知道自己已经对曼桢萌生了爱意。对于曼桢的心思,作者表露得更是隐秘,不过我们知道她已经在为世钧“抱不平”,她希望世钧更有表现的机会,这反过来说明了世钧在她心里是有些分量的,而她也是懂得欣赏世钧的人。

      “叔惠向世钧努了努嘴,道:‘喏,都是为了他呀。他们老太太写信来,叫他寄张照片去。我说一定是有人替他做媒。’世钧红着脸道:‘什么呀?我知道我母亲没有别的,就是老嘀咕着,说我一定瘦了,我怎么说她也不相信,一定要有照片为证。’叔惠向他端相了一下,道:‘你瘦倒不瘦,好像太脏了一点。老太太看见了还当你在那里掘煤矿呢,还是一样的心疼。’世钧低下头去向自己身上那套工人装看了看。曼桢在旁笑道:‘拿块毛巾擦擦吧,我这儿有。’世钧忙道:‘不,不,不用了,我这些黑渍子都是机器上的油,擦在毛巾上洗不掉的。’他一弯腰,便从字纸篓里拣出一团废纸团来,使劲在裤腿上擦了两下。曼桢道:‘这哪儿行?’她还是从抽屉里取出一条折得齐齐整整的毛巾,在叔惠喝剩的一杯开水里蘸湿了递了过来。世钧只得拿着,一擦,那雪白的毛巾上便是一大块黑,他心里着实有点过意不去。”

      这个细节的描绘是很生动的,充满着恋爱刚发生时轻轻触动人心的美妙。叔惠说世钧的母亲要为他相亲,他红了脸,这次红脸当然因为是羞怯,可是有多少是因为曼桢的在场呢?而曼桢作为一个女孩子,为什么愿意主动把自己折得整整齐齐的毛巾借给世钧擦污渍呢?女孩子可都是很爱干净的啊!

      “第二天中午,他走到楼上的办公室里。还好,叔惠刚巧又被经理叫到里面去了。世钧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泥污的手套,他本来很可以这样说,或者那样说,但是结果他一句话也没有。仅只是把它放在她面前。他脸上如果有任何表情的话,那便是一种冤屈的神气,因为他起初实在没想到,不然他也不会自找麻烦,害得自己这样窘。曼桢先是怔了一怔,拿着那只手套看看,说:‘咦?……嗳呀,你昨天后来又去了?那么远的路──还下着雨──’正说到这里,叔惠进来了。她看见世钧的脸色彷佛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似的,她也就机械地把那红手套捏成一团,握在手心里,然后搭讪着就塞到大衣袋里去了。她的动作虽然很从容,脸上慢慢地红了起来。自己觉得不对,脸上热烘烘的,热气非常大,好容易等这一阵子热退了下去,腮颊上顿时凉飕飕的,彷佛接触到一阵凉风似的,可见刚才是热得多么厉害了。自己是看不见,人家一定都看见了。这么想着,心里一急,脸上倒又红了起来。”

      世钧和曼桢都是善于观察和体会的人,所以他们之间也总有许多的默契。这次爱的初表露,并不是世钧刻意为之的结果,但客观上促进了两人爱情的发生。两人显得都很局促,曼桢还红了脸,而且红得是那样的富有情致,可爱极了。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们的爱情来得平淡、自然,却又那样的真实、动人。当我们在为爱情的初发生会心微笑的时候,我们真的赞叹作者张爱玲的妙笔传神。

    “春天的天气忽冷忽热,许多人都患了感冒症,曼桢有一天也病了,打电话到厂里来叫叔惠替她请一天假。那一天下午,叔惠和世钧回到家里,世钧就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她去?’叔惠道:‘唔。看样子倒许是病得不轻。昨天就是撑着来的。’世钧道:‘她家里的地址你知道?’叔惠露出很犹豫的样子,说:‘知是知道,我可从来没去过。你也认识她这些天了,你也从来没听见她说起家里的情形吧?她这个人可以说是一点神秘性也没有的,只有这一点,倒好象有点神秘。’他这话给世钧听了,却有点起反感。是因为他说她太平凡,没有神秘性呢,还是因为他疑心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那倒也说不清,总之,是使人双重地起反感。世钧当时就说:‘那也谈不上神秘,也许她家里人多,没地方招待客人;也许她家里人还是旧脑筋,不赞成她在外面交朋友,所以她也不便叫人到她家里去。’”

      到这里,世钧已经下意识地把曼桢当作自己的一部分了,甚至是高于自己的一部分,所以叔惠对曼桢稍稍的微词也要让他生起双重的反感。而他对曼桢的辩护内容,也再次显示了他是一个善于体谅别人的人,他和曼桢相爱是很相配的。

    “世钧道:‘那天我看见你弟弟’。曼桢笑道:‘那是我顶小的一个弟弟。’世钧道:‘你们一共姊妹几个?’曼桢笑道:‘一共六个呢。’世钧笑道:"你是顶大的么?曼桢道:‘不,我是第二个。’世钧道:‘我还以为你是顶大的呢。’曼桢笑道:‘为什么?’世钧道:‘因为你像是从小做姊姊做惯了的,总是你照应人。’曼桢笑了一笑。桌上有一圈一圈茶杯烫的印子,她把手指顺着那些白印子画圈圈,一面画,一面说道:‘我猜你一定是独养儿子。’世钧笑道:‘哦?因为你觉得我是娇生惯养,惯坏了的,是不是?’曼桢并不回答他的话,只说:‘你就使有姊妹,也只有姊妹,没有哥哥弟弟。’世钧笑道:‘刚巧猜错了,我有一个哥哥,不过已经故世了。’他约略地告诉她家里有些什么人,除了父亲母亲,就只有一个嫂嫂,一个侄儿,他家里一直住在南京的,不过并不是南京人。他问她是什么地方人,她说是六安州人。世钧道:‘就是那出茶叶的地方,你到那儿去过没有?’曼桢道:‘我父亲下葬的那年,去过一次。’世钧道:‘哦,你父亲已经不在了。’曼桢道:‘我十四岁的时候,他就死了。’话说到这里,已经到了她那个秘密的边缘上……”

    ‘手套事件’刚过,曼桢和世钧单独相对,他们闲闲淡淡地聊起了彼此的家庭。曼桢的家庭是笼着羞辱的,可是她有点颇出世钧的意外,竟和盘说出了她的家庭情况,原因没有别的,她信任世钧,也想探探世钧对此的反应,如果世钧对此是理解和包容的,那么她们就有发生爱情的可能。在这一段里,写曼桢套问世钧的家庭情况,很生动、有趣,表现出了她可爱的狡黠。

      “世钧笑道:‘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来。……为什么还要买了点心来呢?’曼桢笑道:‘咦,你不是说,早上害许伯母天不亮起来给你们煮稀饭,你觉得不过意,我想明天你们上火车,更要早了,你一定不肯麻烦人家,结果一定是饿着肚子上车站,所以我带了点吃的来。’她说这个话,不能让许太太他们听见,声音自然很低。世钧走过来听,她坐在那里,他站得很近,在那一剎那间,他好象是立在一个美丽的深潭的边缘上,有一点心悸,同时心里又感到一阵阵的荡漾。她的话早就说完了,他还没有走开。也许不过是顷刻间的事,但是他自己已经觉得他逗留得太久了,她一定也有同感,因为在灯光下可以看见她脸上有点红晕。她亟于要打破这一个局面,便说:‘你忘了把热水瓶盖上了。’世钧回过头去一看,果然那热水瓶像烟囱似的直冒热气,刚才倒过开水就忘了盖上,今天也不知道怎么这样心神恍惚。他笑着走过去把它盖上了。

  曼桢道:‘你的箱子理好了没有?’世钧笑道:‘我也不带多少东西。’他有一只皮箱放在床上,曼桢走过去,扶起箱子盖来看看,里面乱七八糟的。她便笑道:‘我来给你理一理。不要让你家里人说你连箱子都不会理,更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面了。’世钧当时就想着,她替他理箱子,恐怕不大妥当,让人家看见了要说闲话的。然而他也想不出适当的话来拦阻她。曼桢有些地方很奇怪,羞涩起来很羞涩,天真起来又很天真──而她并不是一个一味天真的人,也并不是一个怕羞的人。她这种矛盾的地方,实在是很费解。

    曼桢见他呆呆地半天不说话,便道:‘你在那里想什么?’世钧笑了一笑,道:‘唔?……’他回答不出来,看见她正在那里折一件衬衫,便随口说道:‘等我回来的时候,我那件背心大概可以打好了吧?’曼桢笑道:‘你礼拜一准可以回来么?’世钧笑道:‘礼拜一一定回来。没有什么必要的事情,我不想请假。’曼桢道:‘你这么些时候没回去过,你家里人一定要留你多住几天的。’世钧笑道:‘不会的。’

      那箱子盖忽然自动地扣下来,正斫在曼桢手背上。才扶起来没有一会,又扣下来。世钧便去替她扶着箱子盖。他坐在旁边,看着他的衬衫领带和袜子一样一样经过她的手,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行文至此,世钧和曼桢都还没有明确地表明心迹,然而两颗心都早已沐浴到爱的春风里了。曼桢对世钧的关心,轻轻淡淡,若有若无,迟钝的世钧甚至似乎还总没有感觉到呢。作者对世钧的心理是正面叙述,对曼桢用的却是暗笔。曼桢的心是比世钧聪颖的,从她对世钧的关心,帮他理箱子,不经意间透露出来对他回程日期的关注,情感恰在露与不露之间。写两人爱情的从无到有,从隐到显,作者是不惜笔墨的,这方面也是作者的过人之处,小说的这一部分也最为精彩。

      从上述的引文可以看到,《半生缘》对人物心理、场景描绘是极细腻、生动的。在写作手法上,有着《红楼梦》式温雅、曲致的古典情调,而对人物内心活动的揭示又很有现代气息。钱理群等编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是这样评述张爱玲的,“这一切,使她有可能创造出熔古典小说、现代小说于一炉的,古今杂错、华洋杂错的新小说文体。”“可以看出,张爱玲小说对女性解剖和都市发现,都相当的具有现代性。但她写出来,既有传统的语汇和手法,也有意识的流动”。

      然而整体说来,《半生缘》这部小说的缺憾也是很明显的。至小说的中后段曼桢的家庭遭遇变故开始,情节的设计便很显突兀。至少在这么几个方面是存在不足的:第一,曼璐起心拖曼桢下水,转变太过局促,很匪夷所思。第二,曼桢作为一个新女性,在受到迫害后,竟然没有激烈的、有效果的自救和报复,后来甚至嫁给祝鸿才,太不合人物的性格和身份。第三,曼桢受害后,她的妈妈、弟弟妹妹们,作为知情人几乎没有什么正常的表现,实在难于理解。第四,豫瑾这个人物构造得太虚幻,他的功能似乎就只是为了在世钧和曼桢间制造误会。第五,世钧在寻找曼桢的过程中,表现出来的灰心和轻信,也不符合情理。第六,世钧父亲和曼璐的“前尘往事”编造得简直像是“天方夜谭”。第七,所有人物在人生面临困顿和打击时候,几乎都无所作为。总之,《半生缘》这部小说是“观音头,扫把脚”,只成功了一半。

      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情况,我想与这部小说是改编来的关系较大。《十八春》的故事结局,也是不成功的,这一点从作者要进行改编就可看出来。作者删掉了《十八春》里面曼桢等人到解放区去的情节,让她们作为俗世男女继续演绎命运的悲欢,这个初衷是正确的。虽然小说的主人公们都是生活在都市里的人物,但是从前半部的情调,人物性格的塑造上看,他们更多是“旧式人物”的样子,只适合平凡的生活,政治话题加到他们身上太显突兀了。17年后,张爱玲改写了这个结局,抹掉了作品中的政治色彩,很可惜这个努力也没取得好的效果。我想在后半段故事情节发生转变的时候,作者能更多地渲染和铺垫,修改掉那些过于离奇、不合理的情节,这部小说会是很成功的。小说写成了这样,我想与作者自身的见识、经历,也有着关系。张爱玲当然是才华卓绝的一代才女,然而我觉得她的人生阅历和对社会的关注、认识,是有缺陷的。可以发现,凡是关于情感和内心的部分,作者写得都很出色,然而对于社会和生活的具象,作者是在回避着的。伟大的作家,尤其是摹写现实的作家,天才和灵性固然重要,丰富的人生阅历和见识也是必不可少的。

      至于《半生缘》与《普汉先生》的关系,学者们已作过细致、深入的比较和分析。至少在三个方面,《半生缘》都是借鉴和借用了《普汉先生》的。第一,在故事情节和人物设置上,基本套用了《普汉先生》的四角恋爱关系。第二,思想主题与《普汉先生》一样,都是表现了普通人物受命运捉弄的困惑与无奈。第三,有些具体的情节和语句直接从《普汉先生》中借用而来,如曼桢那句“世钧,我们回不去了”的经典对白,也是直接从《普汉先生》中借来。

      关于中外这两部作品的关系,我觉得不应该从抄袭这样的视角来看,张爱玲的那个时代,文化的传播就是那么个条件和氛围。从主观上来说,张爱玲也不是故意的剽窃,也没有借他人作品以成名和敛财的目的。这一点从当事人的另一方马宽德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据说后来张爱玲和马宽德是见过面,有过交往的,两人还相谈甚欢。当事人尚且如此,对于两部历史作品,我们又何必多作俗名俗利的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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