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堂

沿着樊集街道那条主干道往下走,经过卖烟花爆竹、烟酒水果的店铺,还有那一家客源稀少的馄饨店,会看到一根常年贴着小广告的电线杆。

母亲总说,“沿着街往下走,看到电线杆往里拐,沿着那条小巷子进去,就到澡堂了。”

我虽从小不认路,但是每年冬天都会跟父亲和母亲去好几回,又何况樊集街道从小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地方,往哪家宅子进去有私人开的包子店,哪家卖的头绳花样最多,哪家的油炸豆腐最好吃我都摸得门清,一个曲折回廊的澡堂而已,怎么会难得倒我?

只不过是羞于一个人在澡堂的烟雾中与一群陌生人赤身裸体,每回母亲问起,便总是东张西望,故作不知,“我不认识,你就同我一起去嘛。”

再看看父亲掐了烟尾巴,似乎也有要去的意思,于是又怂恿道,“爸也去,开车去,三个人,刚好。”

于是三个人开始满屋子收拾东西,衣裤、梳子、郁美净的婴儿面霜(母亲快60的人了,一直用的是婴儿霜),为了省那两块钱的洗发水和沐浴露的钱,母亲几乎把能带上的东西都带上了,直到算计到澡堂的人不能在我们一家三口身上多赚一分钱。

父亲已经坐在家里那三轮电瓶车上抽了好几只烟,母亲才拎着大包小包跨一步三回头地出门来。

到了车跟前,又是对着父亲和我一一审问,父亲是不大理她,只是沉默着脸等母亲上车,我只能犯人一般,母亲说道什么,我便从包里拿来给她看,以示我什么都不敢落下的忠诚。

尽管如此,千算万算,到了澡堂,时不时还是会传来母亲拍大腿的声音,“哎呦,搓澡布怎么还忘了呢?”

然后在那暗黑的屋子里,各自忙着宽衣解带的妇女们齐齐说道,“用我的用我的,进了澡堂还怕没东西搓澡吗?”

然后一阵哄笑之中,母亲面色和悦,开始脱衣服。

澡堂是一家老澡堂了,开设在一个极其隐秘的巷子里,但老远就能看见澡堂供应热水时房顶上烟囱冒出的汩汩白烟。沿着巷子进去,就看到一处矮矮的旧旧的平房,房子前有一片空地,停着各式的摩托车和自行车,光是看院子里的车有多少,就知道澡堂里是不是生意兴隆。

父亲停好了车,三个人齐刷刷走上台阶,大门口摆着一张旧时的木桌子,桌子后边坐着一个人头发稀疏的老大爷,来人就问,“几个人?”

“三个。”

“洗发水沐浴露肥皂要吗?”

“不要。”

“搓澡吗?”

父亲犹豫了一下,“嗯“了一声。

搓澡是澡堂的衍生业务,搓一次10块钱。

一般澡堂,男人们多会羞于互相搓澡,所以搓澡业务赚的都是男人们的钱。

女人们则不一样,进了一个澡堂就是一家人,管你认识不认识,又何况乡下小镇地方就屁股点大,多数都是熟脸,即使不是熟脸,也一定从别的七大姑八大姨那听说过,再不济左一句右一句,自报一下姓氏和庄子,对方就会长长地“哦”一声,那一声“哦”之后,大家也就变成“一家亲”,搓澡就不愁没有帮手了。

每当看到父亲多付那十块钱,母亲总是十分心疼地“啧”一声,大概千算万算,没把这笔账算进去,总觉得有些不平衡。

而唯一能让母亲找回那种平衡的,大概就是母亲硬生生拉着我在澡堂多呆上半小时。

“傻丫头,把本儿洗回来,看你身上的泥,也不好好搓搓。”

于是我那已经被搓得浑身上下红彤彤的柔弱身子,又被拉过去一顿搓。

付完了钱,拿到了票,各自进到男女澡堂,掀开那厚重的帘子,一阵油腻的热气扑面而来。

那些嘈杂的,欢快的,抱怨的,刚脱完衣服“呲呲“地哆嗦着的……声音不一而足,热闹得很。

沿着一道走廊走到尽头,又悬着一处帘子,掀开帘子是一道红漆木门,打开门进去,是第一间储物间。

进了储物间,就是别样的世界。

储物间供客人放置衣物,也是客人宽衣解带的场所,或许是考虑到女子脸皮薄,灯光很暗,地上四处散落的拖鞋,总是谁也分不清谁是谁的。

我总感觉的那灯光的设计十分多余,要知道女人的羞耻心,就像那帘子一样,只要掀开了,那就是无限风光,无所顾忌了。

女澡堂有两间储物间,三间澡堂,为防止热气散去,每个屋子之间都隔着一道厚厚的帘子,

每回有人掀开帘子,总让人想起古代卖酒的铺子,然而不同的是,掀帘子出来的不是肩上披着毛巾的小酒侍,而是披着各式毛巾,赤身裸体,浑身冒着烟气似是刚从热锅子里打捞出来的赤裸女人。

她们脸上带着满意的红晕,嘴里时常低语着,“乖乖,舒服。“

第一次去澡堂看到这种场景,我扭头就要跑,别人还没觉得不好意思,我自己先红了脸,若不是母亲拉着我,我怕是一口气跑回家里去。

然而,一回生二回熟,被看的都不在意,我一个看客有甚不好意思的?于是一边脱衣服,一边打量起那些人的身材来。

乡下的妇女大多长得壮实又丰满,腰上或多或少都堆着几圈肉,我就看着那些出来的人,数数她们谁腰上的圈圈最多,数来数去,全场最佳莫过于家母了。

母亲一丝不挂站在我面前,看着我慢悠悠脱衣服,以为我还在害羞,笑道,“害羞什么,你身上还比别人多长了什么东西不成?”

旁人听了便应和道,“怕是真长了什么?不是个姑娘,是个哥儿吧?”

我心想:我要真实个哥儿,你们还不早就吓跑了?

直到母亲再三催促,我才如实抱怨,“你给我买的棉毛衫脖子太小啦,我脱不下来。”

“哪小了?你自己头大怎么不说?”

天地良心,您要说我头硬我还服气些,说我头大那不是变相说我脸大吗?

是可忍熟不可忍?于是又又努力扯了扯,终于还是卡在了脖子上。

黑暗之中,只感觉一双手把住了衣服一头,感觉到母亲往后撤步的那天地一颤,顿时一股洪荒之力沿着衣服传过来,硬生生把我脖子拉长了几厘米,奈何衣服脖子实在太小,与我的脸毫无缝隙地摩擦,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妈,轻点,刮脸了!”

“你别跟过来啊,你往后拉!”

然后母亲一手扯衣服,一手推我肩膀,卯足了劲,可算把衣服拖下来了。

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静电中,我开始怀疑人生,“妈……我脸还在吗?”

母亲把衣服收进衣柜,转身就走,“你哪来的脸?赶紧进去,冷死了。”

虽说“久经沙场”,我已无羞耻可言,但是女孩子,终究抹不开面儿,裹了件衣服匆匆忙忙进了澡堂。

澡堂的那副光景实在有趣。

澡堂并不设隔间,大家都“坦诚相见”。

烟雾缭绕中,每个水龙头下面都站着一个或是两个裸体,大家都有说有笑,有的弓背洗头,有的站着搓澡,有的就干站在水下淋着……大家伙儿都时不时转一下身子,远远看去,就像是肉铺里吊卖着的白花花的生肉似的。

我于烟雾之中寻到母亲,她早已帮我占了一个水龙头,着急地招呼我过去。

刚站定,母亲就指着一旁打着泡沫的女人说,“快叫,那是你隔壁庄子的大妈。”

我懦懦叫了一声,侧了侧身子,躲到母亲后边,省得她打量我。

若说棋盘边是男人的天下,那澡堂就是女人的秘密天堂。

那些往日不认识的,过了今日,必定就认识了;不熟悉的,过了今日,也必定熟络了……连那些没来的,不在场的,也一一熟悉了个便遍。

澡堂的水和烟似乎有种魔力,那些平日里不爱说话的,在澡堂里竟变了个人似的,张家长李家短,情报员似的说得头头是道,那些平日里就说惯了的,就显得更加卖力,深怕自己的场子被人夺了主权了。

母亲向来羞赧,不善于说辞,但是女人的八卦天性都是没法拒绝的,对于那些爱说八卦的人,母亲可算得上是最佳听众了。

别人说什么母亲都听的十分认真,等别人说完了,就感叹道,“啊,是这样啊?”

“哦呦,天哪。”

“嘿,可真是。”

“怎么得了?”

……

别人说完也总会看着母亲,希冀她的反应。

母亲从来也不让人失望,总能在关键时刻给出最适宜得反应:惊讶有之,叹息有之,好奇有之,恍然大悟有之……就像一个爱听故事的小孩,母亲在那个时候总会变的尤其可爱。

倒不是母亲对那些人故意逢迎,而是母亲除了工作,很少外出与人打交道,那些小道消息,她实在是听着新鲜,就算不是什么新鲜的词儿,但换个人说,又是另一番曲折离奇,同一个故事,不同的版本,母亲也乐于去听。

母亲有一个优点,只听不说,听进去的都变成小说故事,烂在她肚子里了,可能自己无聊的时候悄咪咪拿来作个消遣,但从不会与外人去说,实在要说,也一定是对我说,譬如:你再不好好读书,就像某某某家某某那样之类……


澡堂里除了那些叽叽喳喳天南地北的八卦,就是那些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那些尖叫声多数来自与我一般大的孩子,再小一些的就不是尖叫了,是一边哭一边跑。

怎的一个澡堂整的像个杀猪场似的?

呵,那场面,堪比杀猪惨烈。

女人们手上拿着搓澡巾,就像下地拿了锄头,进厨房拿了菜刀一样,别的不说,使劲就对了。

于是搓澡布变成了屠刀,毫不留情就在女孩子柔嫩的皮肤上一刮就是一道红彤彤的印子。

从手臂到脖子,从脖子到背……每一寸肌肤都不会被放过,多一声嚎叫,身上就多一条印子。

经过第一次的惨烈,后来每次进澡堂之前我都对母亲再三叮嘱:不要碰我,我自己搓。

母亲每次都十分鄙夷:谁要帮你搓?我还嫌脏呢。

结果……每次我身上不褪一层皮我是不可能出那个澡堂的。

我母亲蛮劲贼大,下手毫无轻重,我叫得越大声她下手越狠。我脖子最为敏感,所以尤其怕母亲帮我搓脖子,那感觉,岂止一个酸爽了得?

有疼,又痒……疼到每一寸皮肤,痒到每一节骨头,每每那个时候,叫也叫不动,只能乖乖求饶:

“以后再也不偷偷看电视了。“

“保证每天扫地。“

“衣服我洗。“

“我保证好好读书。“

“再也不赖床啦。“

……

任何能拿来求饶的筹码都用上了,但母亲这个杀手实在太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都不管用,我只能任其宰割,直到在我身上再也搓不出一丝一毫的泥,才把搓澡不甩给我:好了,你自己再好好搓搓,用点力,别跟没吃饭似的。

那个时候我最羡慕母亲的皮糙肉厚,当我用我吃奶的劲去帮她搓背时,她幽怨地说一句:你没吃饭吗?跟猫挠痒痒一样。

我……

我还就不信了,于是卯足了劲想让她吃点苦头,与我感同身受,结果搓得我一身汗,母亲嫌弃地把搓澡巾抢过去:走走,让你大妈帮我。

最后两个人一来一去,搓得贼开心,我便趁机逃了。

从澡堂到储物间,有温度差,我哆哆嗦嗦跑过去穿完衣服,觉得浑身火辣辣地疼。

每回洗澡都是我第一个跑出去,把准了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我便一个人穿过巷子,跑到街上兜兜转转,等父亲母亲满脸红晕地出来,我已经在车上吃了好几代辣条了……


看到刺啦刺啦吃的热火朝天,满脸油光,母亲和父亲甚是嫌弃。

我嘿嘿傻笑,把辣条递过去,“吃吗?”

母亲瞥了我一眼,“拿走,我不爱吃这些东西。”

然后接过我手里的衣物,好让我腾出手来。

父亲则坐上了驾驶位置,点了一支烟:“坐好了?“

“坐好了,开吧。”

然后三轮电瓶车又沿着来时的路,弯弯绕绕地,穿过房屋和农田,穿过窄窄的乡间小路……远远地,看到一只小黄狗跑来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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