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作者 梅凉
离家太久的孩子会变成兔子。
1
有一天兔子先生发现自己头上长了一根绿豆芽儿，嫩嫩的，看起来又脆弱又可爱。
上一次头上长豆芽已经是好多年前了，那个时候，兔子先生还是兔宝宝，一身雪白的毛，眼睛哭得红红的。
兔子先生很高兴，他觉得长豆芽是一个好兆头，说不定它会开花结果，长长的藤茎可以遮住他的长耳朵。
他不在乎自己的眼睛是红色，因为人哭久了眼睛也是红色的嘛。可是人没有长耳朵呀，虽然他现在已经可以控制自己的耳朵，让它们垂下来，可是坚持不了多久。
所以他一直在练习，希望自己的长耳朵能够垂下来，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人一样。正当他在草丛里练习的时候，有人类的孩子过来发现了他。
“快看！垂耳兔呢？！”
“不对不对，它耳朵竖起来了！！”
“我们把他捉回去养着吧！？”
兔子先生害怕极了，他知道人类的小孩很可怕，大树妈妈提起过，人类的孩子是熊变的。
熊啊，毛茸茸的，身体很庞大，牙齿可尖利了！
兔子先生怕被熊孩子吃掉，所以他逃走了。从此以后，他不敢再练习“垂耳”这个技能。
因为要让自己竖起的两只耳朵长期保持下垂的状态，是很耗费体力的，真正的兔子，耳朵就该竖起来。
大树妈妈说过，兔子先生从小就是兔子，跟人类没有半点关系。兔子先生不信，他知道大树妈妈是骗他的。
2
他听一只海龟说起过，离家太久的孩子会变成兔子，而流浪太久了，兔子会变成大树站在原地，慢慢地，大树会忘记自己曾经是兔子，兔子也忘记自己其实是人类的孩子。
海龟爷爷总是咳嗽，他说最近海水太咸了，上岸找点淡水喝。
海龟猛地扎进了池塘，狠狠地喝了一口淡水。
“唉，没想到淡水也是咸的呢，早知道不离开家了。”
“海龟爷爷，你的家在哪里呢？”兔子先生觉得很奇怪，这老人走得这么慢，居然记性这么好。
为什么我就记不住自己的家在哪里呢？
“咳咳，兔子呀，我活了太久了。我哪里的海域都去过，要说家的话，我应该是四海为家。”
四海为家？不对不对，兔子先生本来不是想问这个。
“你看你这老头儿，又岔开我的话题。我本来是想问你，怎么确定自己是兔子还是人呢？”
“这个嘛……”海龟先生皱了皱眉头，他本来就是满脸皱纹，皱起眉头就更丑了。
海龟说：“唉，这个很难呀，人类变成兔子，本来就是传说。就算是真的，我们也只能确定，地球上现存的兔子里确实有人类，可是到底有多少，我们怎么能知道呢？”
兔子先生很失望，他什么都没有问出来，海龟先生到了陆地，水土不服，龟壳起疹子了，他说要休息，没等兔子说完话，他就钻进自己的壳里了。
狡猾的海龟老头，你自己虽然把家背在身上，当然不需要知道家在哪里啦！
你既然四海为家，那么你的壳就是你的家，你的家里只住得下一个人，你还有什么好牵挂的！
兔子先生觉得海龟是故意装睡，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他以前也问过大树妈妈：
大树啊，大树，你那么高大，一定活了很久了吧。我听说，大树是地球上最早的居住者之一。
大树啊，大树，你一定知道我的身世。我其实不是兔子对不对？我其实有家的对不对？
大树不说话。
3
兔子先生不放弃，他一定要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
大树啊，大树。是不是因为我挑食胆小，我的爸爸妈妈不要我了，他们为什么不找我呢？
我一直……都在寻找他们呀。
说到这里，兔子先生眼睛变得更红了。耳朵自然地垂下来。
除了刻意去控制，兔子哭的时候，耳朵也能垂下来，可是兔子不愿意用哭这种方式去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记得有人说过，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如果你饿了，你就要说出来，如果肚子疼，你也要说出来。哭，只会让你更痛苦，因为别人不知道你在痛苦什么。
痛苦是什么，兔子先生还是兔子宝宝的时候就知道了。有一天，它没有听大树妈妈的话，偷吃了毒蘑菇。
他拉了两天的肚子，他以为自己的胃都被毒蘑菇搅碎了。
他觉得难受，一直在树下打滚儿，他想告诉别人他的难受。可是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后来他从一个人类的小孩那里学到了“痛苦”这个两个字。
有一个迷路的小孩对他说：“兔子先生，我找不到我的妈妈了。我觉得很痛苦。”
兔子先生问：痛苦是什么呀？
小孩子停止了哭泣，他很惊讶，兔子居然会说话，但是妈妈不在身边，小孩子当时很害怕，兔子先生看起来不坏，应该可以聊聊。
小孩子对兔子先生说：痛苦的意思就是，头痛，胸闷，想说话说不出来，只能哭，有时候哭都哭不出来。
哭都哭不出来？兔子先生想起了小时候吃毒蘑菇后的感觉，确实是那样，头痛，胸闷，想说话说不出来，只是他忍住没有哭。
原来吃了毒蘑菇就是痛苦。
“小孩小孩，你吃了毒蘑菇么？”
小孩子觉得兔子先生很滑稽，他并没有吃毒蘑菇呀，兔子先生为什么要这么问。
“兔子先生，我没有吃毒蘑菇，我只是想妈妈了。”
“妈妈，是大树妈妈么？”
4
小孩子没耐心了，兔子先生实在是太笨了。但是妈妈还没有找到他，他只能跟兔子先生说话。
“妈妈，就是妈妈，跟我一样，是人，树都不会说话，怎么会是妈妈呢？”
“妈妈对你好么？”
“好，有的时候也不好。妈妈会给我买玩具，买冰淇淋，但是她要我去学小提琴，每天去上补习班。”
兔子先生听不懂了，他不知道什么叫玩具，什么叫冰淇淋，什么又是小提琴和补习班。
而且小孩子说，玩具要一周才有一个，冰淇淋也不是天天吃，可是小提琴和补习班每天都有。
看来妈妈是坏妈妈，好的时候少，坏的时候多。
“小孩小孩，你真笨，你的妈妈那么坏，为什么你还想她？”
小孩子突然拽起兔子先生的耳朵，他很生气，听到有人说自己的妈妈不好他就生气。
兔子先生疼得嗷嗷叫，他很痛苦。
小孩子果然很恐怖，他们喜怒无常，不讲道理还要打人。
但是兔子先生必须要搞清楚一件事情，它的耳朵被小孩子揪住，双腿已经离地，他怕高。但是他还是决定问问小孩：“我不明白，明明你妈妈强迫你学小提琴，上补习班，你觉得痛苦。为什么，你离开了你妈妈，还是觉得痛苦呢？”
小孩子被问懵了，他花了两分钟去思考兔子先生的问题。
对呀，明明分开前刚跟妈妈吵过架，觉得恨死妈妈了。为什么现在才离开她一小时，就觉得很害怕很痛苦呢？
可是他必须回答兔子先生的问题，不然他就输了，他不能被一只兔子看不起。
小孩子拼命地在脑海里搜索词语，他才上幼儿园大班，他才刚刚学会“痛苦”这两个字。他实在想不到更多的词了。
他开始回想自己的妈妈，每天出门前，妈妈会亲亲他的脸蛋，然后说……
对！我知道了！
“因为我爱她！”小孩子终于想到了答案，“因为我爱我的妈妈。”
小孩子想到了最好的答案去回答兔子先生，他也忘记兔子先生刚才说了妈妈的坏话。
兔子先生耳朵疼，但是更痛苦的是他觉得头疼，胸闷，说不出话来，而且他哭都哭不出来了。
痛苦是吃了毒蘑菇，是学小提琴和上补习班，是和妈妈分开。
可是，爱又是什么东西呢？
5
兔子先生没有从大树妈妈那里学到过这个词。
后来小孩子等到了她的妈妈，兔子先生躲进了草丛里，他用力地控制自己的耳朵下垂。
他怕小孩的妈妈发现他，小孩子教会了兔子先生“痛苦”这个词语。可是兔子先生还想学习“爱”，小孩子没有时间教他了。
所以他去问大树妈妈。
大树啊，大树，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为什么小孩刚才那么痛苦，痛苦得只能哭。看到妈妈的时候，他突然就高兴起来了呢？
小孩子说是因为爱，爱是什么东西呢？是很好的东西么？有白菜那么好么？
兔子先生虽然不喜欢吃胡萝卜，但是白菜是他的最爱。
大树妈妈正在晒太阳，昨天晚上下了雨，她正好洗了头，她召来了风给她吹头发。
树叶沙沙作响，未干的水珠叮叮铃铃落下来，水珠敲敲草地，大地开了门，水珠跑进了小草的根叶里。
大树妈妈说：看到了么？这就是水珠的爱。
它们知道自己进了土地就会消失，但是它们迫不及待想要滋润土地，让小草们有足够的水喝，一天天地长大，叶子绿油油，它们又开花结籽。
草籽被风吹到远方，又长出新的小草。小草妈妈知道要培育新的小草，就要和它们分开，但是它们从来没有怨言，这是小草的爱。
兔子先生当时还小，他摸摸自己头上的豆芽，还好还好，它还活着。这颗豆子，应该是他在草丛里散步的时候落在自己头上的。
是兔子把豆子从豆子妈妈身边带走的，还让它发了芽。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把它养大，也许他养大了一棵豆子，他就知道什么是爱了。
可是，兔子先生没有实现自己的承诺。豆芽没过几天就枯死了，虽然他每天都去树下接露水给豆芽喝，每天都把自己的头淋得湿漉漉的，他都在坚持，就算感冒了他还是在坚持。
但是豆子还是死了，大树妈妈说，没有土壤，豆子只能死，因为兔子不是豆子真正的妈妈。
豆子本来有自己的妈妈，它只是走丢了，就算它流浪到其他地方，流浪到很远的地方。豆子的妈妈还是豆子，不管兔子对它再好，它都感觉不到爱。
豆子奄奄一息的时候对兔子先生表示了感谢，它虚弱极了，但是还是微笑着。
它对兔子先生说：“兔子先生，谢谢你救了我，你把我放进土里吧，也许我还可以活下来。活在你的头上，我很口渴也很饿，而且你也很辛苦。谢谢你的关心，可是我感觉不到爱。”
兔子先生不明白，为什么我对你好，你也感谢我，这种感情怎么就不是爱。
6
兔子先生没有听豆子的话，它坚持要豆芽睡在自己的头顶上。他觉得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别人也做不到的。
最后豆芽变成了干豆子，肚子空空的，一滴水都喝不进去了。绿色的小叶子变成了枯黄色。
兔子先生把死去的豆芽埋在树底下。
大树妈妈只是叹气，没有责怪他。
“兔子啊！”大树妈妈又召来了风，风捧了两把落叶把豆子的坟墓盖了起来。
“兔子啊！你知道吗？你的父母，他们在月亮上呢！”
大树妈妈突然难过起来，她没有控制好风的力道，兔子先生差点被刮跑。
兔子先生从来没有看到过大树这样的表情，她一直都温柔，在这个小山坡上，兔子只有大树这一个亲人。
大树从来不愿意跟兔子说起兔子的身世。她坚持说兔子一直是兔子，不是人类的孩子。
但是现在，她突然说兔子的爸爸妈妈都在月亮上。
月亮那么远，兔子要怎么去找呢？
兔子决定请海龟帮忙，海龟爷爷见多识广，他一定有办法。
“老头，你帮我去月亮上吧，我要去找我的爸爸妈妈。”
海龟一听，就不高兴了。兔子先生一直都不太礼貌，现在兔子要他帮忙，居然不叫他爷爷，却叫他老头。
海龟决定惩罚一下兔子，他说：“你这个小兔崽子，你又挑食又冲动，胆小又固执，要不是因为你，豆芽怎么会死呢？月亮离这里有多远，你不是不知道。你就算找来了够长的梯子，你未必就找得到你的爸爸妈妈，就算你见到了他们，他们还要你这个坏兔子么？”
海龟爷爷活了几千岁，从来都是慢慢吞吞，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发火。
但是他很不客气地对兔子先生说：“大树是骗你的，月亮上住的都是死人呀！人活着不可能去月亮上的！”
7
兔子先生耳朵一下子就塌了下来，他很聪明，他只是失忆了而已。
海龟虽然没有明说，但兔子先生可以确定，他就是人类的孩子。
兔子先生小的时候，大树妈妈常给他唱歌，歌里有一句是：“离家太久的孩子会变成兔子。”
如果我离开家这么久，爸爸妈妈都没有来找我，只能说明他们不爱我了，或者说，他们真的已经死了。
兔子瘫在地上，全身无力，耳朵重重地搭在肩膀上。他作为兔子有记忆以来，他都没有哭过。
他想起来了，是妈妈。是他自己的妈妈曾说过：“不要哭，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如果你饿了，你就要说出来，如果肚子疼，你也要说出来。哭，只会让你更痛苦，因为别人不知道你在痛苦什么。
“痛苦”两个字，是妈妈教他的。
兔子先生现在觉得头痛，胸闷，想说话说不出来，只能哭，哭都哭不出来。
他很想哭，可是哭不出来。
兔子先生脑子一片空白，眼睛的颜色像血一样，他全身发抖，为了哭他死死憋了一口气。
还是哭不出来。
海龟吓坏了，他用额头轻轻地抚摸着兔子。
“傻兔子，爷爷错了，爷爷不该吓你。爷爷说错了，没有哪个妈妈不爱自己的小孩的，就算你再任性再挑食，妈妈都爱你。就算你再胆小再冲动，你还是妈妈的孩子。妈妈永远都不会抛弃你的。”
兔子先生脑子里模模糊糊的，也没有听清楚海龟的话。
“海龟爷爷，你说的对。我是一个坏小孩，就算我找到爸爸妈妈，他们也不会要我的。”
我是一个人类的小孩，任性又自私的熊孩子。
我喜欢哭闹，喜欢撒娇，不喜欢学小提琴，不喜欢上补习班，我希望每天都能吃冰淇淋，每天都有新玩具。我希望——我希望，我的妈妈就在我身边。冰淇淋我不要了，新玩具我也不要了，我不哭闹，我不撒娇，我乖乖读书。她是不是就不会离开我了。
兔子先生终于哭出声来，从它在这个小山坡长大，这是他第一次哭。
他好孤独，他从来没在小山坡上看到第二只兔子。
只有他一个是被抛弃的小孩子吧。
8
“兔子乖乖，你过来。”大树妈妈终于说话了，她张开手臂把兔子抱起来，声音有些沙哑，又起风了。大树妈妈忍不住哭起来。
兔子先生睡在大树的臂弯里，就像自己刚出生时睡在妈妈的怀里。
“孩子，你知道天上那个，是什么吗？”
兔子先生抽泣着，他觉得说话很困难。
“知道，是月亮。”
大树妈妈和海龟爷爷说过，爸爸妈妈都在月亮上。
“乖孩子，我的乖孩子。”
高大的树木像一把巨大的绿伞，站在小山坡上。大树脚下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望也望不到边，兔子从来不知道这边草地到底有多宽，有多远。
海龟年纪大了，他只能呆在树底下，仰着头看着兔子。
“大树，你就让兔子知道真相吧。”
大树沉默了很久，大风狠狠地刮，兔子的耳朵都被吹得摇摇摆摆。
“大树啊，大树，你就告诉我吧！”
大树表情很痛苦，绿叶都大片大片地往地上坠落，就像绿色的树叶雨，打在海龟的背上，盖在同样绿绿的草地上。
“大树！你！？……”
大树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站起来，所有的树枝都笔直地往天上伸展，兔子在树枝的顶端，被大树举得高高的。
大树的手臂伸进了云里，空气越来越稀薄，兔子先生又哭起来，他没想到大树会用自己的生命把自己送到月亮上去。
看到那个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星球，兔子先生觉得呼吸困难，快要喘不过气来。树枝还在伸展，树枝越来越细，兔子先生担心大树，但又很渴望见到妈妈。
就快要到了！就快要到了！月亮，圆圆的，米白色的星球。
就快要到了！就快要到了！爸爸妈妈还认得出我么？
就快要到了！
就快要到了！
……
大树突然停了下来。兔子先生憋着的一口气突然吐出来。
“大树，怎么停下来了？马上就到了！”
“孩子，你回头看。”海龟的声音，从树底下远远地传来。
兔子先生回头看，白云一片一片，牵着手，像白色的棉花糖，他记得，妈妈带他吃过棉花糖。
云一直在走，兔子回头看大树和海龟，他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是树枝一直摇摇晃晃，大树好像在哭，她背对着兔子，肩膀一直在耸动。
兔子先生终于明白大树和海龟说的真相是什么。
云层底下，是绿油油的小山坡，是兔子先生作为兔子长大的地方。
小山坡上，只有一棵树、一只海龟、一只兔子，剩下整个星球，全是草地，望不到边的草地。
小山坡所在的星球，叫月亮。
死去的人才会住在月亮上，兔子先生从小看到的天上的星球，才是地球。
离家太久的孩子会变成兔子，死去的兔子会住在月亮上。
歌词：小桦啊小桦
小孩子问妈妈
兔子的家在哪里啊
妈妈笑着回答
月亮是兔子先生的故乡
小孩子问妈妈
兔子先生咋不回家
妈妈笑着回答
流浪是兔子先生的特长
小孩子嘟着嘴
说兔子先生怎么不听话
兔子公公 兔子婆婆
会想念他 会担心他
小孩小孩轻声说
啊兔子先生请你快回家
最爱你的爸爸妈妈
在那远空，盼望你啊
兔子先生笑着说
啊小孩小孩我也会想家
但渺小的我
流浪的步伐
还没法停下
小孩小孩哭着说
啊兔子先生我不要回家
家里有个唠叨妈妈
时常挨骂，屁股开花
兔子先生笑着说
啊~小孩小孩请你快回家
有人会牵挂
让人羡慕啊
别惹我哭啦
兔子先生说
兔子先生说
小孩小孩快回家
就算快长大
就算去天涯
家是永远的牵挂
噢~兔子先生轻声说
啊~小孩小孩请你快回家
无论在屋外
还是天涯
下篇待续 作者 北海源 敬请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