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了无痕·一盏离愁《东风破》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第一章 夏

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岁月在墙上剥落看见小时候,犹记得那年我们都还很年幼,而如今琴声幽幽我的等候你没听过。

一曲《茵梦》随风散落在李园凉亭,配的词竟是她最爱的《东风破》。四十年已过,如今再听来,眼前缓缓浮现那个梳着总角的婉儿,可惜物已非,人已逝。

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红扑扑的脸上透着点粉色,还未褪下的婴儿肥嘟在脸上,两个小酒窝一笑起来就无比迷人。身上穿着小花袄,脚下蹬着彩色绣花鞋,手里抓着个糖葫芦,风风火火地满院子找我。

“庭生哥哥,庭生哥哥,你在哪里呀?婉儿有好吃的给你呢!你快出来呀!”

那时的我,正被父亲关在书房里学习四书五经,头昏脑胀之余看着从窗外伸过来的小脑袋,觉得满园的春色都甚是喜人。

婉儿用糖纸包了一颗糖葫芦丢给我,然后用手捂着嘴吃吃地笑了。我看着她的笑容,忘了自己正在换牙,糖葫芦的糖衣粘在漏风门牙上,舔了半天才下来。我也对着婉儿嘿嘿一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婉儿白了我一眼说:“庭生哥哥是个呆瓜!”

舅妈身体不好,一年前便带着婉儿从山阴赶来东阳,在“汐园”里住下修养。这一年,婉儿出落的越发大方起来。她虽为女儿身,但却生而颖慧,颇有些过目不忘的本事,性子也大气爽朗,故而与我一道师从父亲。只是父亲盼我能保家卫国、出人头地,让我主攻经世之学,而婉儿只是多读些女学女训。

可偏偏婉儿嫌女学之类过于迂腐和呆板,小小年纪便痴迷于诗词歌赋。最爱慕的便是唐代传奇薛洪度,最敬佩的是仙人李青莲,而最乐于临摹的词,却是苏东坡的《东风破》。又过了一年,婉儿吟诗作对的本事已经传遍了东阳,她的文采有时好的令我汗颜。我与婉儿品古论今,互相唱和。

一日,我俩正讨论诗词,她骄傲地说:“苏东坡的诗词多为大起大落,气势磅礴,只这一首细腻温婉,却又落花随流水般冰清玉洁。婉婉道来时,力透纸背的无奈和悲伤弥漫四处,让人窥视到了这位大词人温柔的那面。”我不知道仅仅十岁的她,何来如此感叹,又怎么能对人世间的情事体会地这样深刻。

父亲爱喝茶,但是传统式样的茶,他喝的太多,夏日里便觉得有些烦闷。某天他正在凉亭消暑,望着池塘边的荷叶有些出神。婉儿当时正与我在院中练字,看得此景后,默不作声。然而第二天早晨,她却呈上了一杯莲香四溢的花茶与父亲。

父亲十分惊讶,问这茶从何而来。婉儿笑吟吟地说:“姑父,婉儿昨晚上把您爱喝的龙井茶叶,偷偷用丝帕包好,放置在池塘中的莲花心蕊上。今儿清晨再带着丫头们收集了些露水,并用这水冲泡了昨儿的茶叶,既有龙井之味,又添有荷花清香,请姑父尝尝。”

说完瞟了我一眼,抬起下巴说:“庭生哥哥如果一会能对上我的对子,也可以分给你一点。”

父亲轻啜一口,顿时有种眉目清明之感,他放下茶杯笑着对婉儿说:“将来哪家翁姑若是讨了你做儿媳,真是有幸啊!”

夏季午后的阳光着实有些恼人,斑驳点点从院子里打入,惹得母亲无法午休。但是过了几日,母亲屋前的院子里,竟多了一排活花架。向丫头婆子们打听后方知,是婉儿用细竹搭架,在架中移植进紫藤萝,紫藤萝慢慢长得茂盛,将缝隙慢慢堵住。摆在这院子中,风一来,花香竹香悄然肆逸。

母亲唤婉儿来到屋前,抓着她的手眉开眼笑:“婉儿啊婉儿,没想到你竟这般蕙质兰心呢。”

婉儿爽朗一笑,答曰:“姑母待婉儿如亲生,表哥也待婉儿甚好。我与母亲在此叨扰多时,婉儿也早将姑母视为亲母了。唯愿姑母能够多睡些安稳午觉,叫这炎炎夏日度的更快些才好。”母亲听了这话着实舒坦,握着婉儿的手,上下打量,迟迟不愿松开。

每每过节,婉儿总是瞒着大人,穿上我的衣服,女扮男装和我们几个兄弟出去玩耍,晚上再悄悄溜回来。我们这点小把戏怎么能瞒得过大人的眼睛,只是父亲母亲太宠着婉儿,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想到她的调皮事迹,多少年我还是忍俊不禁。

我的好友说婉儿并非“婉”儿,可我和隔壁的逸真兄不以为然。婉儿虽爱玩,爱笑,大胆又有趣,即使是与我的众多好友一道游乐,也能舌灿如莲,巾帼不让,实则温柔又敏感,总能一语道破我心中所想。

一日我有些心烦意乱,在院中临摹字帖。婉儿轻轻拾起我丢弃在地上的纸团,看后叹了一口气。我以为她遇上什么烦心事,她却正襟危坐,端端正正地给我说:“庭生哥,我知你虽年纪小,但因姑父熏陶,又感慨于着民生凋敝、家庭流离,自然是心中有保家卫国、出人头地之意。然姑父告别仕途,朝廷奸人当道,你必心中悲凉。”

我大吃一惊,这些事我从未与她讲起,她如何窥得如此准确?她见我亦有些吃惊,便摊开那团纸说:“庭生哥哥你看,这笔笔画画都用劲过猛,墨已浸透纸面,收尾处总是肆意提笔,躁而不满之感甚深。平日里又喜欢读些杜圣的诗词,见你那表情着实忧虑,婉儿又怎会不懂呢?”

“可是表哥,待我们长大后,或许世事会有些变化,而我也相信你如此聪慧,又胸怀天下,必能成大器。”婉儿点了点头,但是这微妙的举动,却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何谓青梅竹马,何谓红颜知己?或许便是我们这般了吧。

我总记得刮风那天,婉儿拽着母亲的袖子央求道:“姑母,让我嫁给庭生哥哥好不好?”母亲摸摸婉儿的脸蛋,抿嘴一笑,说:“婉儿,自从你住在这里,提亲人都快踏破我家门槛,你让他们怎么办呢?”

婉儿歪着头笑了笑,反问道:“我就是喜欢庭生哥哥啊,管那些人做什么呢?”

倒是十五岁的我,看着十岁的她,害羞的满脸通红。母亲望了望我,心下了然我所有的心思,便摘下头上的一只玉钗,戴在了婉儿刚刚能盘起的发髻上,从此两家定下姻亲,愿许今世之姻,来世之好。

婉儿,你知道我当时内心的雀跃嘛?你说的这句话,是我闷在心里多久多久而不敢开口的。原谅我没有你的勇气和胆怯,但是那时的我已经暗暗下定决心,天涯海角,非卿不娶。

舅母身体逐渐好转,舅父也甚是想念妻儿,便派了老管家过来接她们回家。临走前婉儿将我悄悄拉至我们的后院,那里的石桌石椅都曾有过我们的身影。

婉儿将一只绣有鸳鸯的荷包塞给我,从来都大大咧咧的她,那刻竟羞得两颊绯红,我也看的有些呆了,手上只知死死拽着那只荷包,冲她傻傻笑。

婉儿柔柔地说:“庭生哥哥等我长大,要记得来我家迎我进门噢。拉钩!”

我伸出小拇指,勾住婉儿的手,认真的点了点头。望着那辆那车载着她渐行渐远,我也如林鸟失群般,不知所措。

第二章  秋

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枫叶将故事染色结局我看透,篱笆外的古道我牵着你走过,荒烟漫草的年头就连分手都很沉默。

转眼五年多,那时车马很远,鸿雁很慢,我们心中只够放一人。

本来约定婉儿十四岁那年我娶她入门,因着舅母三年前突然过世,三年内不可婚嫁,这一拖便到了她15岁。

不过没关系,真的,当看着我的婉儿大红嫁衣款款而来,如同一步步盛开的红莲时,我觉得这五年的苦等书信和辗转反侧都值得。婉儿,你终于成了我的妻子。

洞房花烛夜时,我轻轻握住婉儿的手,准备挑开她的红盖头时,她却突然别过头。

“婉儿,怎么了?”我当是她羞涩,却不料这位才女竟要在这样的时刻刁难我一番。

“庭生哥哥,老规矩,得对上我的对子,才能掀盖头,我婉儿可不能轻易嫁了的呢。”婉儿的声音从盖头下传来,银铃般悦耳。

我笑着说:“若是我一直对不上呢?”

“那只能请庭生哥哥去书房歇息了。”

我有些慌张,这丫头向来说一不二,便定了定神,作了个揖说:“还请婉儿出题。”

“青灯观青史,仗青龙偃月,隐微处不愧青天。”

这不是我二人曾一起读过的《三国志》么?当时我还好奇,一女子如何喜欢这样的书?我顺口接到:“赤面映赤心,跨赤兔追风,驰骋间难忘赤帝。”

“先生讲命,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童子看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这是小时候我们背后开先生玩笑时说过的对联,没想到她记得这么清楚。

“最后一个,莺莺燕燕翠翠红红处处融融洽洽。”

我愣住了,这个倒没出现过,是第一次听说,可心下一想,突然一阵感动,张口吟来:“雨雨风风花花叶叶年年暮暮朝朝。”

我未等到婉儿出声,便抱住了她,五年来的思念瞬间喷涌而出,怀中的这个可人儿,如今我二人总算是完成了这白首之约。

“庭生哥哥,你都记得,你也懂了呢。”婉儿自己轻轻掀开盖头,紧紧抱住我。红烛下的她,熠熠发光,唯这双目有些湿润。“朝朝暮暮,风风雨雨,年年岁岁,融融洽洽,为夫如何不懂啊,婉儿。”我俩相拥而眠,一晃竟天已大亮。

成为新妇后,婉儿的性子倒是沉稳了许多,虽不至于像小时候那般调皮任性,但那飒爽果断之感竟是增添了不少,怕是舅母早逝,她身为独生女,挑起整个家族的重担所致吧。

她在人前岁月静好,在我面前依旧爱笑爱闹。一个笑话都能逗得她捧腹不能自已,东倒西歪在我的怀中。我们每次在园子里遇见,总是要手挽手。对诗词、写文章、品美酒、赏风月,那一年我觉得人生最美妙的不过如此。

每次隔壁的逸真兄和程岩弟过来时,婉儿就带着下人们在厨房中忙活。几叠小菜和干果,被她放置在六瓣状的果盒中,果盒下进行了小小的改造。以荷叶为托,采了茉莉花置于托盘中,再辅以温水,既能温着小菜,又能不失风雅。逸真兄为了这才艺,总是往我家跑,有时我拦着不让进,他竟靠着自己的轻功,翻墙而入,这不是欺负我们读书人么。

我一直觉得,日子可以就这么一直美好下去,可是我乃家中本代单传,三年多,婉儿的肚子却迟迟没有反应。本来还受翁姑宠爱的她,慢慢的遭人嫌弃起来,原本的蕙质兰心和直爽开朗,如今被长辈看来,也成了不检点,而才女的名声也成了罪过。

一开始我很是心疼婉儿,总是护着她,她也渐渐藏起自己的那些小性子,可是我的袒护,却一步步激发了矛盾。

中秋前夜,我与婉儿躺在藤椅上“举杯邀明月”,正与丫头们欢声笑语,岂料母亲突然赶到,面色极不好看。她冷冷地看了婉儿一眼,冲我说:“竖子,本镇其他青年已在准备金秋会考,你竟还在这里风花雪月,如何对得起祖上!如何对得起双亲!”

我有些惊魂未定,深深作揖说:“母亲,儿子这就回去看书,您别动气。”我也冲婉儿使了个眼色,她低眉顺目地福了福身,开口道:“母亲说的极是,婉儿也会多照顾体谅夫君,让他无后顾之忧。”

母亲没有回答,静默了半晌后,母亲说:“婉儿,你这肚子三年多没有子嗣,明儿单独去一趟观音庙,求菩萨保佑吧。”

婉儿正要开口,我便接了话:“母亲不陪婉儿一道吗?”

母亲愣了一下,皱着眉甩过脸说:“大师说了,为表心诚,需得求者单独前往,不得旁人陪伴,我会在山下等你。”

我觉得甚是奇怪,还想多问两句,却被婉儿拦下。她又行了个礼说:“多谢母亲提醒,婉儿明早便去。”

我第二日一直惴惴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未曾料到真的出了大事。母亲带着衣衫不整的婉儿回来了,面色铁青,进门便一挥衣袖,将桌子上的酒杯果盒全部扫落在地。

我大愕,忙上前询问发生何事。婉儿扑通跪倒在地,大哭不止,并且撕心裂肺地说:“母亲,你相信婉儿,婉儿是被歹人轻薄,逸真兄刚好路过救了婉儿啊……”

“你无需狡辩,若不是我担心你迟迟不出来上庙里一看,又怎能撞破你与那陈家逸真的暗渡成仓!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他一个男人去什么观音庙!”母亲大怒。

婉儿转头看我,眼神中写满了委屈,身体一直在发抖。我急忙要扶起她,却被母亲大喝一声:“住手!之前觉得这孩子是开朗,如今竟是有些才色就不守妇道!儿,我话放在这里,此女必休!”

我竟一时无语凝噎,想来想去,觉得逸真兄出现在那里着实可疑,平日里他也总表现出对婉儿的各种欣赏和赞叹。可是,逸真兄从小与我们一道玩耍,一向光明磊落,洒脱大方,还爱打抱不平,婉儿也与他兄妹相称,应该不会做出这等龌龊之事。

婉儿一眼看出我心中的犹疑,瞪着我足足一分钟,然后嘴角微扬,凌乱的面容和发饰下,她突然变得冰冷凌厉。我似乎能感觉到,她的某部分突然抽离,要离我而去了。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拼死抱住她,安慰她。我如今也会想,婉儿可曾有一丝后悔过她后来的行为?不过想来也是,她那样骄傲美丽的人,如何受得了这般侮辱和不信任?

婉儿冲我笑了一下,那笑容中满是绝望和泪水,然后对着母亲的身影行了大礼,唤来陪嫁的丫头,说:“青儿,我们回家。”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待到我回过神后,母亲竟已将休书摆在我面前,婉儿也已经在回山阴的路上。

我一面派人追回婉儿,一面拒绝在休书签字。怎奈母亲用绝食相逼,还请来家族中长辈,屡屡用功名和子嗣之事相劝,另外还派人去城南王家提亲,我焦头烂额,父亲却只是叹了口气,外出游学,撒手不管。

很快,婉儿那边让人传了封信和一只折断的玉钗,信上只有两句话:“缘散如流水,白头空许约。”这封信将我的心撕成一片片,似那屋前黄了的梧桐叶,秋风一过,阵阵沙哑,片片皆是年华。

我绝望的又一次穿上新郎服,可婉儿再不是我的妻。几个月中,我一直如同行尸走肉般活着,直到那日逸真兄翻墙偷偷进了我的院子,给了我一拳后,我才醒悟。

“我当日收了一封匿名信件,上面约我务必在第二日赶到观音庙,否则我的朋友会有危险。结果我赶到时,正遇上一个满身酒气的壮汉想要轻薄婉儿,我便出手相救。壮汉逃走后,你母亲突然出现,不分青红皂白就说我俩有奸情,将婉儿拖走。”

“你如此糊涂,居然还避而不见我!你母亲也命了家丁拦我!我马上要迁往本朝原地,至此一别,不知何日相见,你如此糊涂,好生保重吧!”说完,逸真兄无奈的摇了摇头,又翻墙而走。

我从袖口取出婉儿当初留给我的绝笔信,眼前一片模糊。孰是孰非,已经不重要。因为我明白,空回首,说断肠,却已是“断云幽梦事茫茫”。

第三章  冬去春回

一盏离愁孤单伫立在窗口,我在门后假装你人还没走,旧地如重游月圆更寂寞,夜半清醒的烛火不忍苛责我。

遥遥一望,三年之期。

当时我和婉儿还年幼之时,五年已是多么了不得的离别。如今这三年,竟是事如春梦了无痕,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

据说,婉儿在我迎娶王氏之后的半年便改嫁给逸真兄,随他迁至本朝原地。当时母亲还嘀咕了几句:“我早就看出来他俩有私情,你看,这么迫不及待的就嫁过去了。”我当时第一次对母亲生了厌恶之心,默默希望逸真兄能替我好好照顾婉儿,盼着她从此远离灾难,平安幸福。不,不是替我,我哪里还有资格?

我膝下已有一儿一女,王氏虽不懂半点诗词歌赋,稍显愚钝木讷,但也算是勤勉温顺,将翁姑照顾的甚好,也省去了我许多烦忧。只可惜,当年我大病一场,已误了礼部会试。而前些日子,由于奸臣当道,我的“会元”之名被强行剥夺。

在家中喝了几日闷酒,胸间仍是郁郁寡欢。王氏小心翼翼地劝说:“夫君,我虽是无知之人,但也会在心情不好时,在园中走走,你何不也出门散散心,一来或许会有助于你的文思,二来也避开稚儿的打扰。”

我思前想后,王氏此番说的也在理,便收拾了行囊,回了一趟二十余年没有回去的老家——山阴。

为什么选这里?我也不知道,是思乡吗?或许吧,这里也是我和婉儿小时候一起生活过的地方,小到我们还只是咿呀学语、蹒跚学步之时。这里的记忆已经不清晰了,但是总比东阳处处是记忆来的强啊。

春日的山阴城内,一条临江翩跹而来,穿城而过,江上点点花瓣,皆是从上游的禹迹寺中李园顺流而下。李园的主人并不姓李,因为前朝的嘉德帝姬曾言此处有临江穿园,当时有枯树初露青芽,似将所有繁芜掩盖,只留一派欣欣向荣,故而名为“梨”,后人误为“李”。

李园并不大,虽不如苏州园林那般,“咫尺之内再造乾坤”,但布局格外别致,明媚秀丽、淡雅朴素、曲折幽深,尤以园内东北角上那个凉亭最甚,覆篑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我在这凉亭中,饮酒休憩,不自觉已经天色昏暗。

望了望凉亭外如绸缎般延展出的铺路,我觉得喜欢的紧。若是能和婉儿一起在这手牵着手,斗斗诗词,课古论今,那该多好。想到此处,我便微微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可当我再抬头看去时,那在绿树丛中若隐若现的身影是谁?!

瞬时间,时间仿佛已然停止,我嘴唇微张,喉咙却像被卡住,发不出一点声音,胸口闷的发慌,似乎忘了跳动,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婉儿着了一身翠烟色织锦的长裙,裙裾上绣着白色蝴蝶,腰间束着一条白色棉腰带。眉不描而黛,酒窝随着笑意现在脸上。她将乌黑的秀发绾成如意髻,仅插了一梅花白玉簪,轻轻迈着莲步,挽着逸真兄的手臂,向我这个方向缓缓走来,就像当年她大红嫁衣向我走来那般。

三年未见,她依旧如此明媚动人,看来这些年,她过得还好。

婉儿也看到我了,刹那间,她有些失神,笑容凝在脸上,手紧紧攥着逸真兄,惊诧、幽怨、无奈,我数不清她眼神里的情绪,只是看出那双我亲吻过无数遍的眸子里逐渐氤氲起来,像一层雾,挡住了我俩之间的路。

逸真兄爽朗一笑,冲我拱了拱手,说:“庭生弟,多年未见,竟在这里故人重逢,真是缘分啊!”

我也连忙还礼,转过头去不再看婉儿,客套话随口而出:“逸真兄,别来无恙。小弟也未曾前去拜访,实在是失礼。不知你……二位来这李园是为何呢?”

“哦,我陪婉儿……来归宁,她说要来园子里逛逛,看看这凉亭,凑巧遇上庭生弟了。”逸真兄干笑了两声,婉儿始终没有开口说话,而是死死盯着地面。

短暂的沉默后,逸真兄对着婉儿轻声说:“夫人,想必和表兄相见,有很多话要说,为夫也去看看皓儿,看看在奶娘那里睡得是否踏实,等你晚上回来吃饭。”

说完他按了按婉儿的手,婉儿终于抬头,感激地看着他,慢慢点了点头,说:“夫君,那就有劳你照顾皓儿,我与……表兄叙叙旧,等我一起用晚膳。”

婉儿的声音温柔如水,我曾经多次在梦中听到这个声音。昨日情梦,今日痴怨尽绕心头。哪怕山盟犹在,却早已各自几年离索,再无法回到当初。

逸真兄走后,婉儿与我走回凉亭,隔着桌子远远坐在两端。婉儿留下一个丫头为她在旁采些嫩芽,遣一个丫头去取茶水和茶具。她淡然地看着采芽的丫头说:“德甫爱这嫩芽泡茶,每年春天我总要收集些最新的嫩芽,再用春天第一道雨水为他冲泡。”

她的话如钉子般,一颗颗敲进我的心,可她却那么云淡风轻。

“婉儿,皓儿是?”我在心中掂量了很久,还是问出了这个话。

“哦,他是我与夫君收养的一个孩子,今年刚满两岁,甚是可爱,也晓得孝顺。”婉儿接过丫头送来的茶杯和茶具,放了一个杯子于我面前,轻轻为我斟了一杯。她说这话时,仿佛过去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表兄,你尝尝这茶,前些日子刚冲泡的,不知道可还符合你的口味。”婉儿冲我微微一笑,让我猛的想起当年她那决绝离开的表情。这茶都没端稳,撒了半边袍子。

“罪过罪过,浪费了这好茶,是我不小心。”我慌忙站起,用手试着拂去水珠。

这时一方粉色丝帕送至眼前。“表兄,用这个擦拭吧,刚入春,还是要小心些身体,别着凉为好。”我以为是婉儿的丝帕,未曾想到她是取了丫头的丝帕交于我。我心下黯然,她竟是连这点念想都不给了吗?

我俩相顾无言,静静品着茶,她已经不再像之前那般活泼好动,大胆开朗,更像位得体的夫人,我内心有无数的话要对她说,我想问她当时为什么不多解释,告诉她其实是母亲故意这般,还想要问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可一切的一切,都不知怎么开口,胃中翻江倒海,脑袋也昏昏沉沉。

婉儿突然起身,对我福了福身,丹唇微启:“表兄,天色渐晚,婉儿得回去看看皓儿,这孩子离不开我。表兄要不要随我一起,光临寒舍一起用晚膳?”

我也站起来,忙说:“不叨扰了,我晚上还约了三两好友……”

“那真是可惜,表兄会试切勿过于失落,姑母和表嫂还需得靠你呢,婉儿这就走了,盼表兄仕途顺利。”还未等我说完,婉儿便已开口,一字一句甚是决绝,我终于知晓,她心中还是恨的很,只是她要强又骄傲,总归是不肯表露出一分一毫的。

这道青色身影飘然远去,我却迟迟呆坐了很久。我不由地循着琬儿的身影追寻而去,遥见她低首蹙眉,有心无心地伸出玉手青袖,与逸真兄在水榭浅斟慢饮。

我突然情不能自已,回到凉亭,写下:

旧时心事,说著两眉羞。长记得、凭肩游。缃裙罗袜桃花岸,薄衫轻扇杏花楼。几番行,几番醉,几番留。

写罢我便离开了李园,一离开就是四十年。这四十年中,我的仕途起起落落,鼎盛时期也位列三卿,可我要的国泰民安迟迟未来,人却已经六十有六。

婉儿也早已过世多年,奇怪的是,当时在李园见她时,觉得身体安康的很,未料到之后的两年就因病过世,独留逸真兄终身未娶,独自将皓儿抚养成人。

我想我也不久于人世了,这番光景下,我鬼使神差地又来到李园。这园子已经破败不堪,凉亭已毁,铺路已残,连水榭都斑驳了。我顺着园子找寻当年那首题词,却不曾想到,在那首词下,有另一首文采绝妙的回词:

也谁料、春风吹已断。又谁料、朝云飞亦散。天易老,恨难酬。蜂儿不解知人苦,燕儿不解说人愁。旧情怀,消不尽,几时休。

词下署名婉儿,落笔时间竟是在我离开的第二年。

难道婉儿第二年又来此处?难道她看到了这个?难道她是因为这词才突然患病,郁郁而终?!

我老泪纵横,瘫倒在凉亭残破的石头旁,往事又如戏本般频频展现。

此生我负你太多,当年相见还叹你恨我到半分不念旧情,没想到你竟倔强到此种地步,以命相赌,可是我们都输了。婉儿啊婉儿,我欠你的白首之约,要如何还你?

梦断香消四十年,李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婉儿,婉儿,我来陪你,你等等我,好不好?


叹深情之人常有,而长情之人难觅,或许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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