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臭棋——曹毅环

        南方盛夏的傍晚,抓一把空气都能拧出汗来。在江南重型机械厂里,倍受人们青睐的是那块不足一百平方,四面招风的街心花园。当然,有时这块空地上连一丝风也等不到,滚烫的柏油路象是伸出了手来,拼命挤着每一个光顾者的水份。可人们照常上这来,唠一唠,叙一叙,争一争,见一见。有人说,这是城市单元式住宅的弥补手段,说这里尽管有争吵,气氛仍然是轻松的。

        街心的一角,明亮的路灯下,一堆光膀子的大老爷们在这里挤着,圆心位置的一老一少,正撅着屁股你车我马地“将军”,四面观战的挂着一身汗珠子,纷纷残谋,哇啦哇啦就象烧芦苇时的干炸声,把燥热的气浪搅得火辣辣地更加烤人。

        刚跟儿子、老伴拌过嘴的老甘头,也弯着腰塞在人堆里,占据了个显要位置,给执蓝子的老头作参谋。因为他是人群中唯一穿着圆领衫的人,便格外醒目。

        离休两个多月来,老甘头象是吃错了药,神色不宁,坐着站着都不是,怎么也找不到高声说话的机会,想支使儿子干活都被晾了摊。他真恨不得找个地方哇啦哇啦地喊几嗓子,或者叫个人来狗血淋头地骂上一顿,但似乎都不可能了!他才不相信保健医生说的什么老年期的综合症的反应。只是在一本科学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说是根据人的生理时区的特点,下午6点到8点是爱吵架的时候。他似信非信,但每天这时候便离家里人远一点。

         "将!"执红子的那个小家伙杀气腾腾地喊了起来,他的童音一下子盖过了这一堆“老套筒”似的男低音。执蓝子的老头还没反映过来,就被对方干净利索地吃掉了一个虎眼炮,气得他踹着粗气直冲老甘头翻白眼,因为刚才蓝子的那步臭招是老甘头用扇把子给推上去的。

        老甘头干咳了几下,抬头看了看坐在那小家伙身边那位军师——满面油黑,不哼不哈,冷静沉着的瘦老头。

         “啪啪啪”,老甘头手中的扇子十分用劲地在自己的小腿上抽打了几下,象是在驱赶什么晦气,“哼,得意个什么劲!不就一步棋吗?”他心里明明知道,常有二子不慎,满盘皆输的战例。但他认定自己从在部队担任团的领导干部以来就从没输过棋,反败为胜几乎是他铁腕权力的显现,慢说挪动几个木头疙瘩,真枪实战的案例都不乏三四起,“真是......”老甘头几乎没多考虑,仍然大大咧咧地用扇子把蓝卒子推过界河。

        红子的“叫将吃炮”本已奠定胜局,谁知老甘头为了撑面子,又硬着头皮孤注一掷,更让红旗稳操胜券。那瘦老头正欲去拈起蓝子,眼疾手快的少年已看出破绽,抢先抓起蓝子棋叫“将”,显然与瘦老头不谋而合,那油黑的瘦脸顿时挤出几道满意的笑纹。

        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用胳膊捅了一下瘦老头,并低声告诉他,对面摇蒲扇的那个胖子是厂里刚离休的“二把手”。

        “二,二把手怎么的?”瘦老头一下子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二把手”又不吃人!”他这一吼,四周围的人都把目光一下子集中在那个大胖子身上。认得甘老头的都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

        这么一来,搞得老甘头真是一百八十个不自在。他用手肘在额头上刮了几下,直起腰,摇了摇头:“嘿嘿,输了,嘿嘿,真是蓝旗输了。”他用扇子拍了拍蹲在那直发愣的老伙计的背,“你老兄可真是输了哟!”又对着那小孩道,“不错,有培养前途,嘿嘿!”然后象与己毫无干系似地转身走了。

        那个瘦老头倒急了,“瞪”地立了起来,冲着那堵大肉墙嚷道:“臭,一只臭棋篓子!”

        老甘头自有老甘头的风度,要不怎么能在这上万的厂子里当“二把手”呢!他还没回转身去,只是在走了很远后,拦住身边一位老人问:“刚才蹲在边上的瘦老头是谁?”那老人笑了笑:“您手下这么一位叫得响的“兵”都不知道吗?!他就是“棋呆”宋瞎子呀!”

        原来他就是宋瞎子。一个酷爱下棋的厂长,十几年了,竟是在这种场合下才一睹“棋呆”的尊容,真是遗憾。老甘头后悔自己走得太随便,早知道是这位老兄,就该......嗨,谁叫自己这么爱棋呢!

        说老甘头爱下棋,这可是千真万确。他十几岁穿着条扎头裤去当兵,首先认的第一批字就是:车、马、炮、将、士、象。四十几年了,他与这横竖九条线组成的战场结下了不解之缘。在论“胡子”按“杠杠”定职称的年月,他就凭这一把棋龄也可以评上个相当于教授的“大师”级别了。何况,他平时下棋,可说是所相披靡,与他对阵者,无不甘拜下风。所以,在棋盘面前他也似当副厂长一样威风,每当他铿锵有力地喊一声:“将军!”那气魄,那滋味,真是让他全身的热血沸腾。不料,离休了,竟在呆瞎子面前栽了一个跟斗,杀了他的大将威风。想来想去,好不懊恼,竟一夜不能成眠。第二天,头痛欲裂,连27块脊椎骨都好象错了位,全身不得劲。

        宋瞎子可不一样。当兵复员进了工厂,他打十几年光棍,尽管连年都是先进生产者,可城里的女同胞似乎对他笑笑都不愿意,结果,还是在家乡找了个“向阳花”,一使劲生了三四个“花蓇葖”。乡下养不活了,他把家接进了厂,谁知正好赶上红头文件“劝返”,甘厂长亲自带着保卫处长一干人,把他们撵得象赶鸭子一样,一家几口游击战,地道战,最后还是抵不过“大扫荡”,只得返乡闹革命,可没想到革命没闹成,却闹出一场大洪水,大小向阳花都给闹走了......这一年,他也闹了一场大病,险些瞎了眼睛,得了“宋瞎子”的美称。人家久病成良医,他可是久病成棋呆,呆到管公共汽车都喊“猪”。他从不参加正式比赛,可谁要逞能耐,他保准找上门去“教训”你两盘。听说人事处长有一年获全厂象棋冠军,刚回家,宋瞎子就找来了,要讨教讨教。这位处长大人竟然连输两局,第三局还因为要悔一子,手腕子被宋瞎子捏肿了,事后贴了二十多张风湿止痛膏。

        这“棋呆”也退休了,退休后的生活是平平的,淡淡的,除了下棋,更无别的嗜好。

        据说宋瞎子那天见个“二把手”输个了自己的小徒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快,特地喝了两口热乎乎的“五加白”,乐得忘了洗脚就上了床,一夜鼾声好响亮。

        在好长一段时间里,老甘头一直在找和宋瞎子下过棋的人了解情况,想有一天去杀败这个傲气十足的家伙。可是情况了解得多,便越鼓不起勇气去较量。不久,老甘头忽然在厂里消失了,据说是到老战友家里散心去了,这一走便是两个多月。

        宋瞎子呢,还是天天找人下几盘棋,乏了喝二两抱头睡一觉。高兴了,仍带着那个小徒弟到人多的地方摆个地摊,和那些不服的人杀两局。

        一天,老甘头兴致勃勃地回来了。并携回了一副十分古怪的音乐象棋。在每颗棋子移动一步时,就能奏出一段电子音乐。特别是他的五卒子走法,叫人琢磨不透。老甘头几乎是在下火车到家的同一天出现在老工人活动室,在那里摆下了擂台。说来也怪,人们都好象被他那棋子上的电子音乐勾了魂去似的,几乎没人能胜过他,这一下,老甘头可把老工人活动室给震住了,那当“头头”的威风又回来了。

        这时,人们马上想到了“棋呆”宋瞎子。当人们风风火火地把他从地摊上拉进棋室时,老甘头不由得心里一喜,自己苦心安排的这场对弈终于到来了。

        宋瞎子二话没说,挪过干瘦干瘦的身子骨,嗵地一声坐下,屁股上的骨头磕着凳子一响。

        老甘头倒是高兴得有点紧张,手里一边拈棋,身上各部分多余的脂肪便开始颤栗,脸上一抽一抽的;“我说宋,宋师傅,我们这一局可要搞点带刺激的,怎么样!”

         “那当然好,甘厂长输了就从这张棋桌下钻过去!”不知谁的话接得这么快。

         "那宋师傅输了就得当着大家喊我一声“师傅”!"老甘头显得特别特意。

         宋瞎子听了,只是冷冷地点点头说:“行啊!走了吧!”

        原来老甘头的“五卒棋”是自己除将士相外只用五只卒子,但每次都能走两步和别人对弈。

        “那我就先走了!”

        对阵,在电子音乐声中拉开了帷幕。老甘头一高兴,捻棋的手指显得有些不那么自如,坐着都象是不那么得劲,干脆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占个高位优势。宋瞎子则显得十分雍容大度。他眯着眼,不时拎起手中茶缸盖轻轻地敲打着,象是为那电子小曲合着节奏,一起手竟轻车熟路走得很顺。围观的人象是参加一场奕林大赛,“说客”、“议员”的嘴都受到环境气氛的制约,就是看出点什么,也只简单地用手式交流一下,就这样还会立即招人翻一白眼,制止这多余的场外评论。整个屋里,只有宋瞎子是故意弄出些声响,而电子棋是精神饱满地在厮杀。

        二十几根“烟枪”燃着,浓重的烟雾弥漫着。你一子,我一步,双方都在放慢速度,象是越走越拘谨。

        “将!”宋瞎子眼睛一瞪,喊出声来。全场的气氛也是为之一震,有几个观战者露出了会心的笑容,频频点头。老甘头那保养得很好的白皙的脸上泛起一团紫红,那胖鼓鼓的手指头,推着“老将”拐了个“弯”。

        “这......”宋瞎子的两个眼球古冬一下顶了出来,老将拐弯这一招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当然也包括他宋瞎子自己。有这样的走法吗?但既然能走两步,老将拐弯也应该是允许的。他端起了茶缸,尖着嘴在翘起的盖缝中吮了一口水,大大的喉结,熟练地来了一个上下运动,立刻又恢复了平静。旁边几个想谈点什么的人也都把话卡在嗓子眼里了。宋瞎子只得将红炮又推上去一步,老甘头几乎没想就赶过来一子。宋瞎子一看,倒抽了一口气,把手刚扬起来,又似觉不妥地收了回来,摸到腮上,象陷虱子一样狠狠地拽出一根又黑又硬的胡茬子。一狠心,走了一步“车”。

        老甘头心里一颤,斜了宋瞎子一眼,掰得手指头咯咯直响,一歪脑袋,来了一个嘎嘣脆的反“将”。

        宋瞎子一激动,象是看准了机会,当即逮臭虫似的迅速抓掉对方一个狗胆包天的“卒子”。谁知老甘头那个能拐弯抹角的后续卒子毫不犹豫地拐了过去,吃掉了宋瞎子唯一的一只“车”。

        “啊!”宋瞎子从嘴里掉出一个沉甸甸的单音,左腮开始象宾努亲王那样抽动起来。

        在一旁正欲助威的老伙计们一看到这情形,顿时大彻大悟了。“这,这,这样不能算数的。”

一个本来就有点结巴的老工人激动得两嘴角直冒白泡,“起码老将不能拐弯的!”

        “是啊!不行,这样不行!”

        “这种走法不公平,”观战的老工人都紫着脸嚷嚷起来。

        “你们起,起什么哄!”老甘头一甩手来了一嗓子,“这规矩不是事先都说好了的吗?”

         “有本事就按正规的棋子都摆上,双方平等地重新来一盘,什么“五卒子”,“六卒子”,瞎搞的鬼把戏嘛!”这个说话的够大胆的了。

        “别吵了!”宋瞎子把手中的茶缸子往桌上一顿,棋盘上的棋子都跳了起来,叽叽呱呱地又唱开了。他黑着个脸,立了起来,谁也不看,一脚踢倒了凳子,后退两步,弯下身子,双手插了进去,只听“嚓”的一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桌子下面窜了过去。然后,立起身来,端起茶杯,猛地灌了一口茶,又“噗”地往地上一喷,一抹嘴角冲出了屋。

        “唉,宋瞎......宋,宋师傅......”一直被宋瞎子这全套功夫弄懵了的老甘头,在几颗飞来的水珠中醒悟了,圆脸刷白刷白,右手想上前去拉一把似的在空中舞了一下,很难说象小泽征尔在指挥大型乐队,还是象吴氏太极拳的收手式。

        屋里人木木的,脖子只发硬,不知是被烟雾还是水雾给弄迷糊了。

        ......

        这晚,老甘头突然从失眠的枕头上坐了起来,我不是赢了吗?早就想要赢他,这不是真的赢了吗!应该开心,开心才是呀!

        他又一次战胜了自己,用理智解脱了,他好像觉得离休前的许多东西又回来了。

        夜,流动着老甘头和老伴欢畅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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