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巷/三月
(壹)
那一条道上载满了梨花树,一到春天,就荡漾着风吹开了千朵万朵,满世界纷飞着雪白,几百年来无二致。
巷子里有一美妇人,唤作秋心,长着一张无可挑剔但又美得毫无特色的脸蛋,远山描的眉,朱砂点的唇,可巧的是有一双灵巧无比的纤纤素手,专长做梨花糕点,她做的梨花糕胜却人间无数美味。
“好吃的梨花糕勒,哥哥要不要尝尝?”
她总是这样,坐在一把檀木做的椅子上,撑着腮帮子,慵懒而大胆的对路过的男人挤眉弄眼,又兀自笑得张扬,浑身散发出来的一股子媚劲儿,几百年来无二致。
这一日春风满巷,梨花簌簌的往下飘,又催得人白了首,破旧小店旁的旗幌子随风飘荡着。
黄昏时分,秋心在店外收摊子,面朝着屋里,突然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
没有转身,她笑:“哟,今儿来得早啊。”
“请问,这是何处?”是个少年的声音。
秋心觉得自己从没听过这个温润的声音,不像是渴求她身体的那些男人,她回过头来。
一张少年的脸庞清晰的印在她眸子里,她仿佛觉得,那张脸,她是见过的。
秋心闪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妩媚一笑,拈起一块梨花糕自己咬了一口,然后递给他:“尝尝。”
少年摇摇头。
“进去坐坐?”
(贰)
那少年走在前面,秋心在身后细细打量,他身量约莫八尺,一袭青衫,显然有些清瘦。
破旧的小店往里走,就是个小院子。
那是个顶漂亮的院子,院子里栽了一棵梨树,已经是上百年的历史了,粗壮的枝干下晃荡着一个麻绳编制的秋千,风吹落花的声音,仿佛来自百年前的的倾诉。
少年却停住了,微微羞赧,挠着头说到:“我……可以进去吗。”
秋心扑哧一声笑了:“当然可以,不然我为什么要你进来。”
“多谢。”
“客气。”
“姑娘……有礼了。”
她先是愣了几秒,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姑娘?小子,恐怕你得叫我姑姑吧。”
书生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些什么,微微低下头,脸颊晕染上一抹绯红,连带着耳朵一起直红到脖子根儿,很是好看。
“我看起来很年轻是吧……你多大了?”
秋心一撩衣衫,大咧咧坐在了栅栏旁的小梯子上,朝他扬了扬头。
“今年二十了。”
“我大了你十岁,你都可以做我侄子了。”
他有些尴尬:“抱歉。”
黄昏在他身后慢慢落下,只剩下最后一抹余晖,秋心抬头以仰望的姿势细细品味那张脸,剑眉星目,却偏偏有一张线条柔和的脸,直挺的鼻子,嘴唇稍宽,却是薄薄的,让她有种想吻上去的冲动。
到底在哪里见过呢,记忆中的那张脸再次与眼前的少年重叠。
她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他坐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梨开。”
“嗯?”
“梨树的梨,开花的花。”
她歪过脑袋,朝他挤了挤眼:“哦……所以你为什么来这里?”
梨开仰望着头顶那一片天空,轻叹道:“不知道,走着走着就走到这里来了,觉得很熟悉,好像什么时候见过,但又想不起来,就想着来问问。”
秋心注视着他白嫩的侧脸,猝不及防凑上去印上一记吻,梨开愣愣的,脸又红了一大片。
“知道吗,你好像我一个故人。”
“……是吗。”
“我不说谎的。”
两人相视而笑。
“喝酒吗。”
也没管他要不要,秋心径直走到屋里拿了两罐酒,又返回来重新坐下,扔给他一罐。
“喏,这是我上辈子死之前酿的梨花酿,三十多年了,试试。”
梨开有些惊讶,更感到害怕,方才还红着的脸登时变成煞白,心里想着,能记得上辈子的人,还能叫做人吗。
“你……”
“我认识的那个人啊,最喜欢喝我的酒了,不过那家伙可没你这么幸运。”
(叁)
他来的时候是个严冬。
当然,那是上辈子的事了。
在她自己察觉之前,秋心就已经是秋心了,梨花巷早已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每年都一个样,开着一样雪白雪白的花儿,吹着一样夹杂着丝丝寒气的春风,把整个巷子都横扫一遍,连香气都没有什么不同。
秋心不知道巷子里的乡民从哪儿来,反正从她记事起,他们早已存在,并且将一直存在,从孩童到年迈,再带着前世的记忆重新生而为人,一遍又一遍的轮回。
秋心就是其中之一。
听长辈们在露天院子里家长里短时偶然听到这样一个说法,外面那个世界的人,只有迷路的人才能找到梨花巷的入口,而这样的人是极不吉利的,为什么不吉利,她不知道。
有一年冬天,大概是寒风太萧瑟,,吹来了一个穿青布衣衫的书生,给梨花巷其乐融融又了无生趣的日子平添了几分不同。
也给玉秋心的轮回之路平添了一段姻缘。
书生穿的极少,两片宽宽薄薄的嘴唇冻得青紫,站在小店前哆嗦着对她说:“老板娘,一碗茶一份糕点,茶要烫的,多谢。”
秋心匆匆看看了一眼,就不去理会他,安静擦着那些碟子杯子一丝儿水珠都不能放过 。
他通红的脸蛋上微微透着尴尬,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说:“钱,我会付的。”
她终于从那些碟碟碗碗上移开了视线, 抬起眼皮给他指了个座位:“请坐。”
上完茶点,秋心一边撩垂下来的头发,一边就着旁边的位子坐下,眉眼一抬,眼波流转之间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他。
他瘦瘦长长的,破旧的衣衫和破旧的靴子似乎从贫民窟里走出来的,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里面有几分无助,还有是她没见过的温柔。
他有些不自在,往旁边挪了挪。
秋心笑道:“你怕我啊,嗯?”
“没……”
茶点吃完,他脸色稍稍红润了些,一只手伸进袖兜里准备掏钱,秋心微笑着,被她挡了下来。
“一看你就是个穷小子,把钱留着吧,以后有的是用处。”
他感激的看她一眼,又把头偏低了下去,长长叹了一口气,似乎有好多话要脱口而出,却只张了张嘴,说了句多谢。
“外面这么冷,要不要跟我进去暖暖。”
他点头。
“不过先帮我收摊吧。”
他点头。
屋里是简陋的农家设施,一张木桌两把木椅,一口石头打的大水缸,角落里是个小小的灶台,花布隔着一张床,就是这屋子的全部。
“还算干净。”
“怎么,有个收留你的地方就不错了,还想嫌弃?”
他愕然:“不不不,姑娘,我没有嫌弃的意思……”
“行了,你坐着吧,我去升个炉子暖暖。”
不一会儿,屋里渐渐暖和起来,两人围着火炉相对而坐。
“我叫秋心,愁字分开的那个秋心,你呢,叫什么名字。”
“笠勘。”
“好特别的名字,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走着走着就迷路了,之后就来了这里。”
秋心笑道:“你看起来挺年轻,应该不大吧。”
“二十了。”
秋心抿嘴微笑,望着他的眼神水波一般温柔,探过身子去撩他额前的一缕头发,轻轻柔柔的,笠勘羞红了脸。
“今晚就在这儿睡吧。”
(肆)
流言晕开的速度比沁人心肺的寒风卷席整个梨花巷还要快,第二天日光当头,秋心留了个男人在家过夜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条巷子。
几乎走到哪儿,都有人交头接耳嘀咕着闲话,人们对她嗤之以鼻。
笠勘说:“我很抱歉,给你带来了困扰。”
秋心嚼完最后一口白面馒头,用眼角一抹冷冷的余光扫过他的脸,又若无其事去拍衣服上的残渣。
她从台阶上站起来:“不用在意,他们没有恶意。”
“我马上就走。”
“走?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
“要下雪了,你现在走很不安全,多留几日吧。”秋心叹了口气,连她自己都没发觉语气里那一丝不舍。
笠勘没有再说话。
那个大雪纷飞的傍晚,秋心趴在窗前,眼睛扫过一片雪白的低矮房屋和高大树木,觉得这雪宛如春天里纷纷扬扬的梨花,纯白也好粉嫩也好,美丽之余都略带薄凉,她转眼看看身旁的少年,又重新移回刚才的位置,张了张嘴,又合上了。
“真美。”他哈了口气暖手。
“是啊……你,见过满巷子的梨花一起开一起落吗?”
他想了想,摇摇头说到:“没见过。”
“要是你能等到春天,就能看……你从什么地方来。”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不可能等到春天到来的。
“一个烽鼓不息,兵荒马乱的国家。”
“那真糟糕啊。”
她住地方从来没有过战争,也永远不会有。
“那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个,习武的普通人。”他说完便笑了,还是头一次。
“将来是不是要成为将军?”
“为什么一定要成为将军呢?”
“可以风光回来报答我啊,哈哈。”她扑闪着灵气的大眼睛,无与伦比的自信骄傲。
“唔……也对,那你得等我到那时候,十年,二十年,说不定得三十年。”
“好啊,我要是死了,你下辈子再来这里找我吧,记不记得住看我心情。”秋心露出招牌式妩媚笑颜,伸出一只撑在脸上的手想摸摸他的脸,被他躲开了。
她努嘴:“切,我出去坐坐,你请便。”
拨了拨眼前一缕散下来的头发,双手背于腰后,仰面转身拐出了门,还不忘在门前回头朝屋里人扮个鬼脸。
笠勘无可奈何,只得摇头笑笑。
(伍)
大雪接连下了好几日,茶点铺子也接连几日没有开张,以往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也鲜少有被人拜访,这些日子却夜夜有人来。
她没开门就能分辨出大概有十个人,细细碎碎的交谈声不绝于耳,每个人都举着亮堂堂的火把,从门缝里看过去,一片通明,夜风在吹,人影子随着风飘忽扭曲不定,显得有些恐惧。
门是被半推着打开的,片刻间声音止住了,排在最前面的是位大伯,向来与秋心走得近,他一手拿着火把,另一只保持着推门的姿势停在了半空中,好一会儿才缓缓放下来。
他带着试探的语气:“秋心啊,住在你屋里的那名男子……是何来历?”
“只是个迷路人而已,等雪停了就离开,大伯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兴师动众的。”
“可是按照这里的规矩,不应该呀秋心姑娘。”
“就是,依我看赶紧赶他走吧,越快越好。”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发出的声音。
她努力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等雪停了我自然会送他走的,劳烦各位操心了。”
“可是……”
外来人口入侵是极不吉利的,这在梨花巷早已是不成文的规定,自她记事以来,还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
她深吸一口气,雪越积越深,风刮的越来越张扬,院子里的秋千吱呀乱晃,笠勘从屋里探出身子,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哼!小子,我们这儿是容不下外人的,这是几百年来的规矩,你最好赶快离开,不然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了!”那个高壮的男人不容反驳的警告。
秋心有些愤怒:“你!不要太咄咄逼人。”
“算客气的了,他要是不赶紧离开,不要怪咱不手下留情,到时候你也跟着他一起滚!”
“我会走的,但请各位不要为难秋心姑娘。”笠勘说。
大伯看了看他们,以长者的身份对身后的人说:“大伙儿都回去吧,明儿一早这为公子就会离开了。”又回过头来确认:“是吧秋心。”
秋心点点头。
他们离开后,她立刻拉他进屋。
她一只手从他肩上掠过,撑在后面的墙上:“你明天就要走了。”
“嗯。”
“等天亮我会送你一程的。”
“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
“说吧。”
“既然你知道留我会触犯规矩,为什么还要……”
她定定地看了他的眼睛好几秒,慢慢的向他靠得更近:“这个嘛……”
秋心伏在他耳边印上一吻,想说的话都变成了一个轻柔地吻。
笠勘轻叹一口气,相处的这几天里,早已经习惯了她这样猝不及防的接近,他伸手怕了拍她的背,什么也没说。
她兀自飞扬起唇角,一双媚眼直勾勾望进他的眼眸里,觉得他眼里倒映出来的自己很美。
“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要回来报答我。”
“都记得。”
“这个送给你,上面有我的名字,以后带着它来找我。”她从怀里拿出一根手帕。
他是在那天夜里子时起身离开的,月光清清朗朗倾泻而下,照耀着他走的那条大雪冰封着的小路。
秋心站在门前,直至那个背影被大雪和黑夜吞噬……
(陆)
“那他回来过吗。”
她靠在梨开的肩上,手里还拿着酒瓶:“或许吧,可是我死得早,没等到。”
“如果有后续的话,我希望是……”
“嗯?你说说看。”
“离开后的无数个日夜里,他从没停止过对你的思念,后来,他功成名就当上了将军,终于能来赴你们的约定,可是……”
可是,她已经不在人世。
那一年,正赶上梨花开了满巷,正如同她所说,满树满树的花一起开一起落,笠勘由心感到一种震人心魄的温柔美好,他久违的笑了。
路过那一家茶点铺子时他整理了衣衫,久经沙场历练出来的从容不迫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只知道马上要见到那位姑娘了,尽管她可能已不复当年。
所以他深吸一口气,走进去:“秋……”
还没有说完那个名字,那姑娘就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他:“您是……?”
那是个他从未见过的一张脸,期盼的心境跌落到了深深的谷底,眼神暗淡下来。
“请问,之前在这里卖糕点的那个姑娘,去了哪里。”
“她呀,已经不在啦。”
笠勘告别了那家店铺,那地方依旧是那地方,酒旗幌子依旧在那儿飘,可人却不是他惦记了三十年的人了。
天色已经完全落下,秋心在梨开肩膀上沉沉睡去。
梨开轻抚过她红润的脸颊,手里一根粉色手帕被风扬起的一角,绣着“秋心”两个字。
“你一点也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