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日出西边雨

春仔

回到故乡,我常会去拜访一些族中长辈的。带些饮料,拎点水果,见我突然进门,他们就眉开眼笑,都说,来就来呗,带什么吃的!你来看下子我们,坐一坐,说说话就很好,以后再别这样哈。转眼,婆婆们搜出几个鸡蛋说,都是自己生的,你带回去自己吃。

可如今,回家能看到想看的老人越来越少了,差不多每年少一两个,当我找他们不到,又知道他们已作古时,总会黯然神伤,想,上次回来还好好的,怎么就没了呢?

今年中秋日到家,我径直先去找来福公和水婆婆。他们一个83,一个80。这对60余年的老夫妻,上次看见他们时,已经是风边残烛的样子了。

深秋的午后,天气仍有些燥热,阳光下,他们的老屋有些歪斜破败。这屋大概有200年了吧,西边的老房子都拆尽了,风雨飘过来,西壁就没有了遮挡,油光发黑的木板壁上,蒙着一张比电影屏幕还大几倍的塑料膜,算是遮风挡雨了,楼上对外却是通透的。正门口,浅红色夯土墙斑驳陆离,墙上方的斗砖呈暗灰色,唯有那个大门口,左右门框都是整块的、斧凿刀刻的大青石板做成,刻有雕花的门楣也是青石板制作,底下的门槛镶的也是青石板,倒显得坚固牢靠。老人住老屋,一种无法言喻的沧桑感,令人油然而生。

离此不远,一栋栋新建的钢筋水泥楼瓷砖碧瓦,而曾经的老村旧屋,却基本上被拆光了,到处荒芜一片,垂序商陆、紫苏、藿香蓟、凹头苋、石荠苎……野蛮生长。

已是午后三点多钟,四周空无一人,四散的鸡们灰头土脸。来福公家大门敞开,前厅寂静无声,中堂右侧,一顶黑漆老神柜历经百年,歪歪斜斜的,正中的八仙桌也用了不下数十载,一旁的竹摇椅也歪斜着,鸡窝、农具、杂物,全在屋里面。他们人呢?

我转到屋后,他们的后门也开着。一张硬木老床映入眼帘,结实的床架、简朴的床框、栗色油漆的床门、精美的雕花,陈旧而古色古香,“长命百岁”的红纸贴在门楣上。我知道,这是来福公和水婆婆60多年前的的婚床。我轻轻走进去,忽见透明的蚊帐内躺着一个人,正是水婆婆。她歪躺着,满头的银发一片凌乱,身体瘦骨嶙峋的,本来已驼背的她蜷缩在床的一隅,虚弱地呼吸着。

水婆婆听到响动,侧头看见了我,她双手支撑着挪了挪身体,嘶哑着声音喊,哎呀你回来了,快坐!见我拿着一箱奶之类,嗔怪道,又买东西来!

我在床前坐下来,才知来福公刚刚出门,挑了一担草木灰下菜地去了。水婆婆说,她摔断一条腿了。那天中午吃完饭,她想去洗锅,不小心踢到一个蛇皮袋,自己就倒下了。那个人(来福公)躺在竹摇椅上午睡,没有听到,自己就挣扎着想爬起来,他也就醒了,睁开眼睛问,怎么了?她说,踢到蛇皮袋子,就快疾倒下去,跌断腿了。他又说,怎么会跌倒?你吃了没一点用噢?就木头似的在摇椅上发愣,没有起身扶她的意思。她又说,你不来扶,我自己来爬呗。哪里晓得脚不管事,钻心地痛,半天也爬不起。来福公还是木木的坐在摇椅上,她挣扎着起不来,就说,阴司的(口头禅),脚沾不得地,等下怎么办?来福公说,等下你来摇椅上睡。水婆婆听了哭笑不得,回道,让我在这里睡一夜,你想累死我去?蠢哪!来福公苦笑道,我又不得你起(没办法捧你上床)。她没好气地说,等下喊苟仔来。

这情形,像是带着怨訾的。可是,来福公也许是无奈吧?他早就患有严重的贫血症。记得两年前,我在菜地里转悠,看见他独自坐在五公分高的矮凳上拔苋菜卖,他俯下的身子与苋菜齐高,几乎要匍匐进泥土里去。待他抬起头,只见他脸色寡白,毫无血色。

那天水婆婆跌倒,来福公也许觉得,一辈子在地里摸爬滚打的人,跌一跤算什么?喘口气,缓缓神就能爬起来,再躺在舒服的摇椅上睡一夜,明天就好了。他甚至没有想,应该叫儿女们回来,将他们的母亲送医院里去。在他看来,作田的人,命没那么娇贵,一辈子跌过多少回了,不都没事么。

“那死老子,看我脚落不得地,也不说带我到医院去。还是崽和媳妇好哦!唉,要是凭他,我一世人也莫想起来,哭也哭不起来呀。”

这到底是怨还是爱呢?一对80多岁的老人,磕磕碰碰60余载,水婆婆16岁就嫁给他,生了8胎,带大5个儿女,日日耳鬓厮磨中的爱与怨,有多少人能懂?在我看来,在这似怨非怨,无情有情之间,正是人间的无限真情。

晚上,苟仔回来了,慌忙把她捧到竹床上。水婆婆说,苟仔,你是不得闲呢,又要作田,又要去工地装模版,还要去卖菜,我的事你就莫管。你贵根哥在学校要上课,也没得闲,明天打个电话,要他来送我到镇上去治。

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打了电话,贵根回来了,开车把她送到了镇上的私人诊所。

我有些不解,怎么不送正规医院呢?原来,那诊所的医生是本村一位女婿的孙子,关系熟。谁知他又没摸又没瞧,只叫去镇医院拍了个片子,就说是碎了骨头,随便开了一些药,止痛的丸子也不开。水婆婆要贵根送点礼,看能开点好药么,也只加开了一瓶活血药。头三夜,她的脚好像不怎么痛,但侧睡这边,这边脚痛,侧那边睡,又像卡住了骨头。到第四夜,痛得不得了。来福公说,又跟原来一样痛啊?水婆婆不答理他,他就说,等下苟仔打个电话要贵根归。苟仔打了电话,贵根忙,下午才回来又,把她送到诊所。医生看了看说,这骨头接得上好的。水婆婆问,怎么还这么痛?医生就另开了10粒止痛药,晚上才睡着了。“他早先不跟你开止痛药,你说要命吧?”水婆婆说。

我说,您应该去喝中药的。

水婆婆跟我改聊家常。她说她大女儿过得不太好,花70万在市里买了房,儿子读了六年大学,如今三十一岁了,还没结婚。次女却不错,市里买了房不说,儿子争气,考上天津的大学,毕业回来,招工考了第一名,被市里的单位录取了。才上班,人家都开小车,他骑电动车,就要买车子,十二万的他不要,要买十五万的,把家里的钱掏空了……

天色向晚,来福公还没回来。水婆婆要留我吃晚饭,我婉辞了。

过了一个月,我又去看望水婆婆。三个月了,她仍睡在竹床上,医生叮嘱,脚还不能沾地。又是午后,来福公陪着睡在旁边的老床上,听到我来了,霍地坐起。又听我问水婆婆的脚,就接过话茬,说是天上跌下来的祸,前辈子没累着,这辈子为她累。八十几岁的人,高的不得到,矮了不得起。本来她服侍我的,现在我服侍她,造孽!说罢,他嘿嘿苦笑……

我望着来福公,只见他白发稀疏,胡须似乎好久没刮了,迷蒙的眼睛,深凹的皱纹,寡白而又带铜黑色的脸,不由隐忍着心酸问,你身体怎样?水婆婆抢过话说,幸亏这阵子好些了。我把鸡生的蛋都留给他吃,贵根买了几斤蜂糖,我一天给他蒸一个蛋。唉,现在要他来服侍我……

正聊着,听说明天“当闹”(赶集),来福公要摘菜卖。我赶紧退身。

那天早晨,云淡风轻,我去向他们辞行。

水婆婆一个人在家。凌晨四点钟,来福公自己做了饭吃,挑了一篓韭菜,一篓包心菜去集上卖。临出门生了气,骂水婆婆没帮他做些轻快事,磨锅洗碗都做不得,他哪里吃得消。水婆婆说,也是,以前轻快事都是自己做,菜也是自己卖,洗衣煮饭洗碗扫地,来福公都不用管。她还说:“我做得还会让他去做?”现在他地里回来,要煮饭,要炒菜,还要烧开水给我吃药……唉!。接着自言自语:“阴司的(口头禅),这脚不知什么时候好,医生交代,脚还不许用力,要吃完桌子上的药,再回去拍片子给他看”。

我去看水婆婆三四次,每一次看见她儿女都不在身边,但她似乎从无怨言。她还指着桌上的两瓶药说,就这两东西,1200元,贵啊。好在政府给80岁的老人每月100元补助,加上贵根每年给1000元,苟仔每年给600斤谷,一年足够吃用。这次跌断脚,大女儿打工没回来,寄了300元,小女儿给了200元,中秋回来又给100,其余都是贵根出。苟仔买了三斤饼,晓得几好吃!大外孙女也送了100,小外孙女也送了200,外孙买了一扎饼,65元一斤哎。“唉,贵根不许我们再种菜,说是再种就铲掉去。我们瞒着他,种了四分地。我们还做得,总要自己赚点钱的,哪有样样都问崽女要的呢……

自始至终,水婆婆都没提她的长子。他的长子是我小时候一起玩大的,10年前,因为尿毒症的缘故,早就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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