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妈妈一起捡豆子

妈妈最近迷上了捡豆子。

起因是大兴新机场开通后,某天我爸闲着没事,带她坐公交去看了看新机场,他们坐公交不花钱。爸妈这几年都在北京帮我带孩子,孩子现在上学了,这学期开始中午吃学校的小饭桌,这样每天早上7点半孩子上学后,老两口的整个白天都是空闲,他们没事就经常坐着公交车到处转。那天去新机场的路上,我妈看到路两边种着大片大片的大豆,多年种地的经验使她暗暗留意,准备过几天人家收了豆子之后去地里捡豆粒。

妈妈今年68岁,除了最近8年在北京带孩子,之前60年的人生经历,都是跟土地打交道。她出生在山沟沟里,算是沂蒙山区的边缘,经常跟我们说,家里兄弟姐妹多,7,8岁就开始开始干农活,小的时候干不了太重的活,就先给大人帮牵牲口,在还没有自动化的机械的时候,在山沟里最大的“机械”就是牲口拉的犁,还要给家里拾柴禾,所以春种秋收,土地里产出什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这些年在北京,失去了地里干农活的机会,却还是也经常会发出一些感叹,天旱的时候,就说天这么旱,今年的庄稼收成估计要不好;下大雨的时候就要说,这么大雨,得赶紧割麦子,要不就要烂在地里。各种节气对应的农谚,经常是脱口而出,简直就是一本厚厚的书,有时候经常会想,要帮她整理整理出本书吧,否则那也农谚,也慢慢就没人知道了。

大豆收割的时候,往往是干旱的秋天,豆荚很容易爆开,无论是收割机割还是人工收割,收完的地里总是有一些豆荚或者豆粒掉在地里,一粒一粒的捡,捡拾这些就要费很大功夫,收获也不多。所以一般农作物的主人,收一遍之后,再大略捡捡就不再回去细细拾掇地里拉下的,农村的老人小孩就会在农忙季节出动去进行二次收获,捡地里的麦穗,掰过的玉米地,刨收过的花生地和地瓜地,总会有不错的收获,我小时候都干过这些活,当然大部分都是被大人逼着干的。

上周某天天气不错,早上孩子上学后,妈妈跟我爸就坐车出城,去看看那些豆子收割了没,准备去地里捡豆粒。那一天的收成一般,大概捡回来5,6斤豆子,她说还有很多豆地没有收割,然后又埋怨爸爸不干,捡两把就去一边歇着,那儿的大豆基本上都要一粒粒去捡,看到那么大一堆,我其实还没有概念,只是明显感觉妈妈给我述说时候的兴奋,多捡一点今年冬天豆浆就够喝了,她嚷着第二天还要去,反正坐公交车不花钱。

周五晚上,邻居一个老乡老太太--也是她们在公园里遛娃时候认识的—过来串门,她们说起来,两个人都很兴奋,约着要一起,我还在边上开玩笑,我说要不我开车带你们去吧,否则你们捡太多,背不动,我内心还是反对她们去捡这个的。

第二天是周六,一大早我还没起床,她就已经出门了,约上了邻居的那个老太太。那一天,我在家陪孩子写作业,一直计划着去跑山,然后从早上6点醒了计划到下午,最后终于去公园里跑了15公里,要为下一个周末的越野跑训练。

我跑完步快5点了,她过了一会才到家,人还是很兴奋,收获也比前一天更多,两天的成果倒在桶里,已经有大半桶,看上去有二十多斤了。

我半开玩笑说,真有那么多豆子可捡么,你不是去掰人家没收的豆荚吧。她说,你去看看,地里漏下的那些都捡不完。

以前在农村,村里有些女人手脚不干净,早起晚回,就是趁早晚地里没人的时候,去明着捡暗着偷那些没收的庄稼,村里人都对这些人咬牙切齿,但是拿不住也没办法,即使能碰到拿住,一把玉米,几捧大豆你也不可能去叫警察,骂几句也就那样。我虽然相信妈妈不至于这么做,但是还是要提醒她一下。

周日我要开车去临近的城市办事,让妈妈陪我一起,提前她就旁敲侧击的说,希望我回来还给她送到捡豆子那个地方去,我没有答应,也没有说不行,但是心里想的是,反正回来开车路过,带她过去倒也无所谓。

妈妈则在出发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拿了几个大袋子,还准备了可以换上在地里干活的衣服。其时,我并没有答应她回来可以带她过去,不过听她的口气,如果我不送她过去,她自己坐公交也要去,倔强的老年人,真是没办法。

那些被保健品、被P2P洗脑的老年人,大概都这个样子吧。

周日在隔壁城市办完事情回来的路上,按照妈妈给的地址,我直接导航到那个地方,就是大兴新机场的边上,直线距离大约也就4,5公里的样子,但是进北京市界,在京台高速的检查站,就堵了半小时时间。出北京容易,进北京却每次都至少要在高速上堵半个小时以上,碰到周日下午或者晚上的回城高峰,就经常一个小时了,无数的汽车排成几公里的长龙,也是蔚为壮观,但问题是,大部分时候,其实也并没有检查,做做样子而已。

从机场北线高速拐出收费站没多久,妈妈就让我把车停在路边上,她自己则手脚麻利的在车里换上了衣服,然后就往路边刚刚收完的大豆地里杀过去。

路边的大豆地里联合收割机刚刚开走,一个中年妇女对妈妈说,这块还没收完,不能捡,正好另外一边一个骑电动车的男人过来,接上话,没事没事,已经收完了。那个中年妇女也不再说什么,两个人都走了。

地里有几个人已经在捡了。妈妈进去后,迅速进入状态,我则拎着一个大袋子过去,准备装装样子,然后真的进到豆子地里,我才知道,真的是捡豆子。因为家里一直有地,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暑假还是要下地干活的,即便以我那不算多的干农活的经验来看,这块豆地的大豆收割的也非常不干净。

不要说是地上遍地爆裂的黄豆粒,还有很多完整的豆荚,最不可思议的,可能这块地大豆长得不太好,收割机割过后,很多豆茬很高,上面还挂着很多完整的豆荚,妈妈说是因为收割机调的太高了,这块地的大豆长得又不好,落下的就格外多。

妈妈这时候就跟阿里巴巴发现了四十大盗的宝藏一样,不断的惊呼,手上却是也没停下,一会手里就已经一小抱带了很多豆荚的豆秸。她已经没时间捡豆粒了,只挑那些完整的豆秸和豆荚,即使这样也捡不完。一会就两只手就抱不过来,她就干脆在地里放一堆,然后不停的捡来都堆在一起,堆越来越大。

越捡越多,我也挺兴奋的,确实如果按照今天这个标准来看,这块地里浪费的豆子真是太多了。也不断有附近的村里的农民,开着三轮过来加入捡豆子的大军行列。他们也是只捡完整的豆秸,因为上面的豆荚最多。也有人捡一会,把捡到的成果抱到三轮车上离开。

这时候正是中午1点半左右,虽然天气已经没那么热,但是在太阳下手忙脚乱的干了将近一个小时,头有点晕。另外因为地里都是15厘米左右高,刚割完的豆茬,走路还要小心翼翼,一不小心就划一下脚和小腿。至于手上,因为有些完整的豆秸要拔出来,加上成熟的豆荚其实很多尖角,两只手以及裸露的手腕部分,都已经被划得伤痕累累。至于头上,身上,衣服上的土,都不用细说,在地里干活,怎么可能没有土呢?

不经意间,在离开农村好多年后,又干了一次农活。

捡豆子是不要不断弯腰低头捡起再起身的过程,重复的低头其实很难受,加上头顶大太阳的直射,我和妈妈都已经脱了几件外衣,即使这样也是浑身是汗。我有点头晕脑胀的,因为我们俩人还没吃午饭。

这时候我们捡的豆秸堆在一起,我就先把那些小堆的归置到一起,然后再抱到路边上,准备一会在边上怎么收拾一下—不能把这几大堆豆秸直接拉回家,家里也没地方处理。整块地并不大,大约也就是50x60米的样子,我就一趟趟来回那些豆秸就抱到边上的马路上。这些活小时候没少干,割麦子,掰玉米,种烟叶,每种庄稼都有很多农活,勾起了很多以前在地里干活的回忆。

我搬几趟回去看到妈妈也在地里坐下来休息,她也有点不舒服,一是两个人刚开始太兴奋了,然后加上大太阳下干活也很累,这也是我不想妈妈每天都出来捡豆子的原因,特别怕把她累病了。我就一直跟她说别捡了,她嘴里还在念叨,“秋里guo guo腰,强其拾掇完了走一遭”,这是典型的土话农谚,大概意思是,秋天农忙的时候弯弯腰,捡一下地里收剩下的庄稼,而到了冬天,你在地里来回走,却什么也没有了。Guo腰,就是我们老家土话的弯腰,是个动词,我找不到对应的字,在我们老家土话里,也用这个词指代驼背的人。“拾掇完了”则是个指代时间的词,就是指冬天农闲季节。

我把几大抱豆秸豆荚搬到边上的柏油小路上,这路上来回车不少,妈妈就直接把豆秸再挪到路中间,让来回的车给来回碾压。我把自己的车也开过来,来回碾压几次。然后有来回车路过,其实我也挺不好意思的。

虽然这豆子是白捡,却总是有点不劳而获的感觉。

来回压几次,豆子并没有完全脱离豆杆,并且还有倔强的豆荚也不肯打开,于是妈妈把长的豆秸分离开,然后剩下豆子和压碎的豆荚皮,正常的化,是要用簸箕把轻的豆荚皮簸出去,只留下豆子,然后再过筛子,筛掉中间的土。在这里我们什么工具也没有,妈妈用手试着扬一下,让风吹掉豆荚皮,这是另一种手段。小时候打完的麦子也经常这样扬,我们叫“扬场”,把麦子用工具高高的抛出去,利用风和重力的作用,把轻的麦糠麦皮分离出去。豆子也可以这样。

想起来,每一种农产品,在离开土地最后到我们手里,成为可以入口的食物之前,都有好多步工作要做,要去筛选分离,要一遍遍的挑选,这些工作以前在农村的时候,都是农闲时候的活计。打完场的麦子,回家后,要捞几遍,其实就是过水洗,然后铺在干净的油纸(塑料布)上晒干,再用簸箕细细的簸干净,甚至过筛子,最后干干净净的麦子,送到磨房去磨成面。

那其实是上个八九十年代,是半手工化的时代,现在农业都是机械化了,联合收割机把麦子直接收回去,农民们也都是直接卖麦子,买面吃。我们吃到的面是怎么从面粉厂加工出来的呢?我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天的豆子第一遍收的,其实还是挺粗糙的,但是手上没工具,我把豆荚皮能扫掉的基本上扫掉,剩下的豆子还混着一点点土,一起装进了袋子里,第二遍豆秸再上去踩几遍,又用车来回碾压几次,又收出来不少的豆子,这些豆秸就直接扔掉了,其实里面还是没有完全收干净。

妈妈又回到地里去捡了,我不断催她走,她不舍得,觉得这豆地里还能捡出几十斤豆子,其实我们俩3个小时左右的收成,已经有接近二,三十斤豆子,比她前两天捡的总和还要多。最后她还是捡了两大抱,连同豆荚一起装在车后备箱里。

我们干活的时候,边上不断能看到飞机的起降,后来回到家,看到当天的报道,10月27日,东航,南航还有好几个航空公司一起转场大兴机场,大兴机场这边国际航班正式启用,说大兴机场的水门都不够用了。如果妈妈知道水门是啥,她的第一反应应该是,这得浪费多少水啊。

但是那些水,比起这个机场建设所花费的费用,说是九牛一毛也毫不为过,这个被英国某个媒体评选为世界新七大奇迹的建筑,最近是国内的高光地标。几乎所有的媒体在报道这个机场的时候,都用到了世界新七大奇迹这个说法,似乎这个媒体是世界上最权威的媒体。然后有意思的是,最近这些媒体们却又被口诛笔伐,因为那39个国籍身份不明的逝去者。

人们总是善忘的。就像我过去了这么些年,忘记了地里的劳作是什么样子,一次3个多小时的农活就能勾引起很多回忆。

回到家,晚上喝的豆浆是妈妈前两天捡的豆子做的,喝到嘴里感觉格外香甜,在文学上,是象征,是隐喻,是文学的意义,其实只是因为新下来的豆子本身就有清香,加上其中混杂了一些没完全成熟的青豆,所以豆味格外浓。可惜的是那39个人,已经没有机会再去劳作,没有机会再喝下一杯豆浆,他们身后,那些人们吵成一锅粥。

而我絮絮叨叨写了这么多字,是希望有一天可以翻看,可以回忆起那个下午,在那个离新机场不远的地方,跟妈妈一起捡了大半个下午的豆子,那些豆子,可以供我们喝一个冬天的豆浆,还有那是跟妈妈一起的回忆。

大约我也还是个农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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