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晚上无事,翻阅《诗经》,目光落在《诗经·氓》上: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因为我家常年养蚕,对蚕桑有很深的感情,所以就上网搜了搜关于蚕桑的诗词。不搜不知道,一搜吓一跳。古人写蚕桑的诗词太多了。

比如我们最熟悉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是唐朝李商隐的《无题》。

比如汉·乐府·《陌上桑》曰: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比如:宋朝范成大的《村景即事》里说: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再比如: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是宋代诗人张俞的《蚕妇》。

……

根据记载,养蚕和种桑,在我国已有4000多年的历史,相传最早是由嫘祖(黄帝正妻)发明的。百度百科上说,蚕桑文化是汉文化的主体文化,与稻田文化一起标志着东亚农耕文明的成熟。而汉文化的主体文化丝绸文化、瓷器文化则标志着中原文明进入鼎盛阶段。

历史上,蚕桑就一直是我国农业的重要支柱,关于这一点毋庸置疑。即使到现在,依然如此。至少,在我们老家,种桑养蚕是一个家庭最重要的经济来源。

每次回家,翻过九曲十八弯的黄沙岭,下得坡来,都能看见一块户外广告牌,竖在一片桑园里,上书:安徽蚕桑第一镇。字体硕大,十分醒目。

我们老家,家家户户养蚕,屋前屋后都是桑园。小时候还能看见高粱地玉米地小麦地芝麻地荞麦地等,但现在几乎都不种了,全部改栽桑树和茶树。随着年轻劳力不断往城市流转,山里人口急剧下降。吃饭的人少了,水田也就没人种了。仍然在家耕种的老人觉得,荒了长草,实在太可惜,于是改成旱地,栽桑树。桑树易活,可扦插可培育,对土壤和环境的要求不高。

每年五月份,正是春蚕开始养殖的季节。从蚕室也就是专门培育小蚕宝的地方端回来,基本上是起二眠的时候。所谓眠,就是春蚕进化蜕皮的一个必经阶段,从幼蚕出世到老去结茧,要经历四眠。如果从它完整的生命轨迹来说,最后还要经历一次化茧成蝶的过程,变成蚕蛾,产卵延续下一代,最后死在某个角落里。

当然,大部分春蚕是活不到化茧成蝶的那一步,在它们吐丝结茧以后,过不了几天就会被采摘,挑去镇上贩卖,进入茧站加工捞丝,最后被制作成各种丝绸用品。中国是丝绸大国,海陆两条丝绸之路早已有之,丝绸贸易连通了整个世界。就贡献来说,春蚕可以说是居功至伟,唯有茶叶和瓷器可比。

刚端回家的蚕宝很小,只有一厘米左右,灰白色,安静地呆在竹编里。如果要是被密集恐惧症患者看见,一定会头皮发麻,四肢无力。好在我们从小接触各种虫蚁,倒也没听说过哪家的孩子怕蚕怕到口吐白沫的,顶多是有些小女孩被吓一跳,过几天也就适应了。农村的孩子早当家,很小的时候就要帮忙养蚕采桑,接触多了,习惯了自然不怕。

春蚕养殖单位应该按盒来算,但老家方言里都是按张来算的,一盒等于一张,一张种大概可产百来斤蚕茧。当然,这是完全没有病害的情况下才有的斤两。一般来说,八九十斤是比较常见的。记忆中,我家最多养过六张半种,父母两人压根忙不过来,到攒叶(春蚕食欲最旺盛,消耗量最大的时候)时,连饭都吃不上,非请人不可。但是请人也不好请,家家户户都养蚕,哪来闲人呢。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经济不好,蚕茧不值钱,大家养得少,每家不过张半种,放在竹编中,养在卧室里。屋里搭两个类似梯子样式的蚕架,中间担上毛竹或手臂粗细的杉树。竹编都担在架子上,从上到下,叠放四五层,间隔三四十公分左右。

后来养的多了,卧室放不下,开始搭建专门的蚕室。竹编也不够用,父亲用枞树板钉成长方形的框子(方言中,我们称之为蒲篮,音译),和竹匾差不多大,一面覆上剪开的尿素袋子,中间加两三根竹条稳固,用来养蚕。

每到蚕季开始之前,父母都要选个天气晴好阳光爆裂的日子,来洗蒲篮和蚕架。一大池子清水加半袋石灰和漂白粉,搅拌均匀后用春笋脱落的笋衣扎成的刷子刷洗,然后放在阳光下暴晒。有些人家没有大池子,只好一趟趟挑去河里洗。这个时候,几乎家家都是总动员,父亲来回挑蒲篮,母亲蹲在河边清洗,孩子则将母亲洗好的蒲篮搬到岸边大麻石上晾晒,整个河岸边上都摆满了洗过的蒲篮和蚕架,远远看出,十分壮观。

用石灰和漂白粉,是因为它们有杀菌消毒的作用,蚕室里也同样需要消毒。等晾晒干燥的蒲篮和蚕架都收进蚕室以后,父亲点燃大块的硫磺,关上门熏蒸一遍,再次消毒。这些基础工作不做好,对即将到来的蚕宝来说,影响很大。因此春蚕很娇贵,动不动就病毒感染生病。用老家人挂在嘴边的话说,蚕宝蚕宝,你可真是个宝。

春蚕吃桑叶很快,沙沙沙,沙沙沙,像下雨一样。在文学作品中,总觉得春蚕吃桑叶的沙沙声特别好听悦耳,跟绵绵春雨一样,都是讨人喜欢的。但在我们养蚕人看来,这两样都是最令人讨厌的事情。一到下雨,父母就很紧张,担心雨下个没完,桑叶不够吃,来不及采摘和摊晾。还是上面说的那句话,春蚕是个宝,一点雨水叶也不能给它吃的。否则,它就给好看,又僵又脓,不惜以了结自我生命的方式来捍卫它们要吃干的权利。

用蒲篮养蚕存在一个问题,必须及时清理蚕屎。一般每天要上四五次桑叶,每次吃完桑叶后叶渣和蚕屎都留在蒲篮里。越积越厚,直到最后整个蒲篮都装不下。因此,必须时常清理,给它们换一个干净的空的蒲篮。这个动作,用我们方言来说叫体蚕,简单来说,就是上叶之前,先铺一张纱网,再在纱网上面撒桑叶,蚕会顺着纱网的空洞爬到网面上来吃桑叶。这时候,两人各站一头,双手分别拽住纱网两端的网头,抬起来,放到另一个空的蒲篮里。这样还没完,原先蒲篮里还有遗漏的,没爬上来的春蚕,必须把它们找出来,放到新蒲篮里。

体蚕是件精细活,不光得有手劲,还得有眼力劲,很多蚕都藏在叶渣以及蚕屎堆里,要仔细寻找才能找到。往往找得久了,眼睛都花成一片,看啥都像蚕。

你要是看几张种,大几十蒲篮一次体完。保证累得你头晕眼花,腰都直不起来。不记得是哪一年,突然就流行把春蚕放地上养,不用蒲篮了。有时候,你不得不感叹,人类的智慧和创造力真是无穷无尽,即使是最原始笨重的农活,也会想着法子不断改进方式方法,提高效率。

放地上养蚕就是一件伟大创举,比用蒲篮养要省力得多。既不需要体蚕,也不用每次上叶都端上端下,效率急剧提高。唯一麻烦点的就是,以前用蒲篮,是立体式养殖,铺地上就变成平面,对空间要求增多了。但是,农村别的不多,唯有地多房子多。有的是地方养蚕。

春蚕很娇贵,像小公主,很容易生病,蚊烟一熏,立马死翘翘,得常备药才行。每年养蚕除去化肥和蚕种费用以为,剩下的基本上都花在蚕药上。僵蚕和脓蚕最多,僵蚕倒还好,通体雪白,浑身僵硬,晒干了可入药,能卖钱减少损失,虽然只是杯水车薪。脓蚕很讨厌也很恶心,浑身腐烂,散发恶臭,碰一下都会化掉。等蚕攒完叶快老的时候,还有一种空头病。在亮光出一照,头里空空如也,像半透明的毛玻璃一样。这样的蚕不可怕,但是最没用,因为它吃光了桑叶,还不吐丝结茧。母亲气得很,白伺候了一个月,说着捉起来扔到天井里给鸡吃。

养蚕人最怕蚕生病,但往往蚕总会得病,如果是僵一点或者脓一点都无所谓,但多了就会造成大量减产,一个多月的辛苦就白费了。我家养蚕,总是坏,有时候整蒲篮整蒲篮倒掉,看着都很痛心。父亲也气,明年再也不看这砍头的。

但开过年来,等要订蚕种的时候,又和母亲商量个没完,今年看五张,今年叶好。

是啊,不看又能怎么办。既然号称蚕桑第一镇,就意味着养蚕是家里最主要的经济来源,是两个孩子的学费,是一家老小的油盐,是人情往礼交际的需要。

一般等蚕起过大眠以后,再吃七八天桑叶,就要老了。以前没有催老剂一类的药,必须等它们自然老去,再一条一条捉起来,放到稻草扎成的蚕窠上作茧。捉老蚕也是非常耗费人工的一件事,后来流行催老剂,等蚕快要老的时候,用催老剂兑水,喷洒在桑叶上。蚕一吃,花花一下子全老了。母亲和父亲两人抬着蚕窠架上去,就不用管了。老蚕会自己爬到蚕窠上作茧。等个三五天,就可以动手摘蚕茧,挑到集市上去买。

现在,老家看蚕的人越来越少,很多劳动力都出去打工,家里只剩下老弱妇孺,没能力看那么多了。地里往年栽的桑叶还在,只是叶多了,却没人看。以前,家里叶不够,父亲他们经常去大山头里采野生花桑板桑,用麻袋挑回来。现在,叶都多的没人要。

突然想起一个故事,说有个人头年去山里打桑叶,把手表弄丢了。第二年再去,竟然一脚给踩着了。捡起来一看,手表竟然完好无损,还走呢。

这个故事多少有些传奇性,不知道真假,但仔细想想,若真有其事也再正常不过。世界那么大,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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