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刃上之面

铺子里各类杂奇云集,茶具经不断擦拭,愈加犹如白首老者。雕饰各异的刀剑为置于四处,等待着新的主人。方时我却为角落里的一把剑所吸引,此剑通体焦黑,仅柄上有一梅花状之痕,我将之拔出鞘,却见其刃厚而重,于众多巧致之中如似愚拙之卑下,内心反为怜惜之情所萦绕。

“打扰了,”我手捧着剑,问掌柜道“此剑当值多少?” 掌柜的看起来既是个忠厚老实之辈,他抚了抚黑頾,瞧了一眼剑,便道:“这件值二十两。”我麻利地数了钱两,即携剑归去。

是夜,暖雨如丝,樱花也欲绽放了吧。我拉开门,瞬时屋内湿润清香了起来。灯火旁,遐思间再次拔剑端详,恍觉剑刃似较昼间薄亮了些许,剑柄通体玄直,仅一状如梅花的雕痕,其古朴之风一览无遗。我不禁抚摩着剑柄,感念于其壮士之风貌,忽而惊见刃上影影卓卓另有人面映现,似乎是个不惑之年的男子,我揉了下眼,再次看去,但见那张陌生的脸孔愈加明晰可辨,倏地无名的惊惧令我忙将剑插回鞘中,扔向角落。

只闻雨声渐乱,有随风斜入之势,我拉上门,久坐于前,不时扫视过角落,欲再次上前察视,却勇气不复。回想着方才之情形,又似与某某之茶碗、鸟取之被褥有异曲同工之处,心绪尚如潜退的海汐渐略平复。莫非此剑亦附着那男子的魂魄?似乎其背后也是一段极尽婉转的故事吧。

念及此,既又膝行至角落,复取剑,只见刃上面影依旧,轻抿着唇,神色坚忍,又有几许落寞,几若游走于尘土间的浪人。此魄生前许是某个命运不济的武士,自尽后又不忍抛下伴随了自己多年的剑?刹时一种强烈的情愫令我急欲找寻其真正的故事,片刻即插上鞘,将其抱至卧处枕边,由于某位相识曾告诫过,魂魄之物尤不可薄待。

翌日清晨,雨霁云开,转身只见那枕边之物静默于一旁,将其拔出,却见人面无踪,仅有自身孑然之影晦晦然映于刃上,发了一回怔,便再次放刃入鞘,彼时有鸟鸣之音,打破了寂静,一掠而过,随后是鸟翅扑腾之声,似有几片叶落。我抱着剑,跪坐着独思昨夜之异象,仿犹梦境。

片顷,天光渐明,我带着剑再访昨日之处,掌柜眼犹松睲,见我造访,微笑着招呼道:“真是荣幸,如此清早的又来此处,想必您又有何需要吧?”

我即卸下剑令他看视,并问道:“打扰了,不过您可知我昨日买下的这剑有何来历?”

“怎么了?是这把剑有什么是您不满之处?”掌柜的睡意已然醒了大半。

“不,不是,您误会了。我仅是好奇而已。”我忙道。

他接过剑,茫然视之,随后摇头道:“实在抱歉,鄙人愚拙,实乃无以记得如此之多物件的来历了,只知这把似乎很久以前即已搁置于此了。”

依此看来,对于此剑的异象铺里亦是一无所知了。我不忍再以此事惊扰老实之人,便与之闲话几句,即悻悻然拾步离开了,青矶尚湿,道边柳絮纷飞若雪,那刃上之面许是幻觉?我忽转念想到。

之后的几天,时雨时晴,那人面依旧至夜浮现。我几如武士那般与剑如影随形,却对其身世来由一无所知,后几欲远游以寻其本源,却憾于无迹以循,因而终感怅然。正巧有一友人来信,邀我往尾羽国与之相伴赏樱,即欣然备好行囊携剑应邀而行。

赴至尾羽,樱已绽七分,四处可见赏樱的游人。盛装的少女们,艳丽不逊于春樱,连男子们也因迷醉的神思,似显风情几许。 友人与我置毡于樱下,对坐其上,互斟着温酒。游春之兴令我暂且淡忘了前日间的疑惑与怅然。

适时友人由兴追述起十六樱的故事,和风如醉。

“那棵樱树的死去是他陡感晚年的孤独。终了他以武士的方式于樱下剖腹,将灵魂寄托于树上,樱树再次活了,且使人称奇的是,它竟是每逢一月十六开花的呢。”他叙道。

彼时语毕,花枝轻轻颤动了几下,似有回应。温酒下肚,微醺中我仰视着丛樱,但见‘夕空之卷欲掩难’,瞬然似感此株即寄予着那魂魄,不禁伸手欲抚其枝干,却触及不着。

友人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笑着道:“三木在想什么呢?那故事里的武士和樱树皆是在伊允国,且也仅是一种奇谈呐。” 听他如此道,顿感双颊温热,无意间,手肘却触至了腰间之物,转头视之,是那玄色之剑,那雕印看起来亦似如樱花了,暮然,内心生起了向他倾吐一切秘密的念头,然又如久别之后的情话,千言万语于胸臆中缠绵着,无以开头。

如此终至夜幕,饭毕欲寝,我方将此剑递于他手上。

眼见着刃上映现的陌生人面,友人面色煞白,立时扔于一边 ,严肃道:“作为你的伴友,我不得不说,此物邪门,应立刻将之丢却。”

我捡起剑,正色道:“此物已伴我多日了,也不见任何之虞。我以为,那应是有魂魄于其中呢,因而是无害的。”

友人惊惧未定,瞧着我,嗓音低哑道:“如此说,你已带着它多日了?真担心你会为鬼魂所惑啊。“

“难道你不以为,其背后又会是段故事吗?”我抱着剑,决然留着它,仿若其为多年知己一般。

最终,友人道:“但愿它不会为您带来任何不幸,我会尽力为您祈祷的。”之后即道别回房。 独我怔坐着,只见刃上之影,神思端庄隐忍,似如黛山一般,几欲令我忆起少时流落于外,偶睹老铸师火前锻剑之景,灰白发迹濡着汗,以帕巾拭着,瞬然那巾子之上,青灰山黛亦明艳了起来。

尾羽的晨曦似比别处来得更快。当我走出房间,友人已然立于庭院中了,雾气尚笼,草香隐然,他白色的身影也愈发妍丽几如少女,却倦容难掩,见我出屋,松了口气道:“三木君昨晚休息的如何?”

我便深知他是因那剑之事替我惊扰,只感油然的愧意,昨夜隐隐所梦亦无从忆起。然他并未提起夜间之见,只是笑着道:“今日南边的山樱必是‘香霏花雪’了吧,不若咱们沐浴打点一番,便往那边的山里行吧。” 我顺着所指,转头眺视,只见不远处有丘陵青翠欲滴,便欣然应允同行。

“不过,”他忽迟疑道,“那剑,你也带着了?”

我摩挲着腰间所携,低头道:“为何不呢?兴许山里可遇懂其一二之人呢,况且魂魄之物更不可弃置。”

“真是有些疯了呢。”他摇首自言道。

彼时雾散,天如洗,有一白翅的蝶翩然点过友人乌发而去。 山中之樱果如友人所述那般,白色之瓣淡而若无,鸟鸣幽如笛。于我们之旁是簇拥的人群,笑谈杯盏之声欢悦,不时还有琵琶铮铮之音。

“看起来真叫人快活。”友人感叹。 樱枝投影于茶碗,恰似浮于此中,如荡漾的画,我犹迷情于此,却有一人手擎一枝,来此相邀入伍,即有幸亦一沾喜闹之兴。

玩乐谈笑片晌,日渐西,友人正兴味之至,竟自拿过琵琶弹奏起来,初尚沉敛似低吟,渐显涛涌之势,令天边的霞光如若静息,曲毕,喝声连天,仅身旁的女童专注摆弄着竹蜻蜓。

“您真是神技精湛,要不再来一曲?”有人如是道。

友人面颊如霞,似是天光所染,望了望天道:“真是抱歉,方才献丑了。时辰不早,再不下山就天就要黑了。” 众人再三挽留不住,只得送别。我亦识其本非喜闹之人,即收拾起杯盏。此时,腰边的剑似为柔软所触,转身一瞧,只见是方才与我逗乐过的女童,细声道:“这是什么啊?看起来真漂亮。”

“这是一把剑。” 她打量着,嘟囔道:“阿初也想要啊。”其歪头寻思之状着实可爱,立时有一年轻的妇人拉住她,斥责道:“这真是不像话,怎可随意乱碰人的物件呢。”随即忙不迭地向我再三致歉。

归来的路途似较去时更远。

夜已黑,不见月。借火后,终行至前日置酒之处,却见樱枝于暗黑中弯折偏延,甚有几根状貌奇曲,直指着天,令人不禁想起枯瘦的手紧抓黑土,着是使人不快。

友人亦不再言语,允自茫然状,许是惊异于昼间优艳之物竟有此种景况。忽而不远处有绿光炯炯,疑为鬼火,纳罕中,只见此光竟愈发近前,尚惊见为状似豺狼之物,全身灰黑,目露凶光,朝我们盯视着,并有尖齿,几欲扑拥而上。

我立感寒意四涌,慌乱间便拔出了那剑,挡于身前,却见刃上有蓝光涌起,越加明亮难以赌视,片顷,又归黯淡。再见前方,那凶险之物已然无踪,连夜色亦清明了几许。

收起剑,回首却见友人怔然之状依旧,我拍了他肩膀道:“放心,现在已无事了。”

他尚缓过些神,松了口气道:“是那把剑吗?”

我点点头。 夜风起,不知何处的三弦之音随之飘至,调子沉郁近乎悲切,似如衣衫褴楼的乐者于山野间独吟,几句后又戛然便止。待到细回味起,只觉那调自有几分熟稔之味,却又无从追忆。

如此至岔路口,我指了指右边道:“再右拐,我们要到了。”

友人惘然,再次问道:“难道真是那把剑救了我们?”我触上腰间的剑,回想着方才惊怖的一幕,却如打碎的茶碗,无从还原,终而只得应道:“确乎是如此的。”

“如此则放心了,只是,还是小心些为好吧。”他缓缓叹道。

暖风拂面,叶间是细微的沙沙,我不禁能想见明朝樱落之景了。

后而终至住馆,即道别回房。由于一日的游乐筋骨疲乏,我沾席即寐,一夜无事。

此刻的听着必会问,那把神奇的剑终究藏着何种秘密?然而,世间之事有别于异闻传说,沉于水中的斧斤终会浮现。至末我亦未能寻得其中的缘由,且事后想来,终日溺于此间也为徒劳,因茶与饭终是断不了的。

第二日,雨润如丝,我们擎着伞于樱下趋步渐行,友人忽开口道:“真是多谢了三木这几日的陪伴,我感到愉快万分。”

“何以变得如此客气了?”我笑着道。

“不过,可惜我明日就不得不打点离开了,”友人话语渐轻,”你知道的,再几日,就是她的忌日了。”

语毕,旧事似雨般无声而侵,尚惊觉转眼间又已是三年。我便不禁感叹道:“你真是个情至之人,只可惜她当年竟……”

“别那样说她了,当初她未和他于同一处殉死,想来必是恐于死后还招致议论吧。”他此时止步一树旁,回眸凝眺。

我尚意识到方才失言,便忙道:“真是抱歉,还是你说得对,议论死者本就是冒犯。”

然他似乎无心于我的歉意,径自呢喃:“也许那一边不再会有月落了吧。”

顷间尚觉雨霁天晴,我收起伞,只见山草空润,樱瓣落于雨塘宛如浮舟,瞬时感伤之情亦随之渐起,心中掠过一丝预感,或许那剑之上的魂魄亦会有别离之日。

此时友人开始叹道:“这一别,恐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呢。”

“ 明年的四月无法相伴了么?”我疑惑道。

他踩着积雨,摇头道:“对不住了,明年怕无法赴此了。”

水塘中,可见樱瓣浮游四散。

其后,剑刃上的面影再未现出了。我多次于月下独视之,却见其上仅月影澄明,再无它物,耳边又似传来那夜的三弦 之乐,仍有着熟稔之味,一回神,尚觉乐声不再。忆起当初探其本原的想法,甚感荒愚。回室就寝,却依将其轻放枕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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