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

摄于2011年8月 东宁

1.

老黄的小店开张那天,正赶上小城的一场暴雨。

他准备的那些几千或一万响炮仗统统化作了失效的液体炸弹;录音机大喇叭里的迪斯科舞曲走了音,听起来像宿醉的秧歌;门口煞有介事铺排的廉价红地毯被浸褪了色,宛若血流成河;小店正对着的那条小河卷积着泥沙,因为暴雨变得浑浊,黄得一塌糊涂。

那天奔着热闹来的人没有看到分毫的热闹,便只能悻悻撑着伞东倒西歪的伫立在小店两侧,喋喋不休。

“炮仗没响,必是凶兆。”

“那曲儿听着瘆人,肯定是凶兆。”

“这红色,像血,凶兆,大凶兆!”

老黄抱着肩膀,伫立在那条夸张的黄河岸边,诗情画意不得而知。他是这个小城为数不多戴眼镜的人,所以瓢泼大雨中他倒也自带了些许脱俗的风骨。

雨越下越大,迪斯科舞曲终被滂沱湮没,而聒噪的凶兆又反噬了绵延的滂沱。

“我他妈倒要看看是什么凶兆!”

老黄摘下了眼镜,粗暴的撕去了文艺的背心儿。

妇女们纷纷不由的捂住了前胸,面色绯红的啐了一口,夸张的发出“臭不要脸”的娇喊,仿佛老黄真的夺走了她们的胸罩。

老黄戴上眼镜,自顾自的走回了店里,身形好似一辆雨刷器失灵的二手夏利。众人呼吼半晌,也觉着略显无趣,毕竟淋了一个上午,却只记下个“胸罩”。不多时便也自顾自的退出了老黄这毫无水准的开业庆典,四散避雨更衣。

老黄呆呆坐在柜台后,任衣角的雨水滴答滴答坠落在红砖地面,湮出一片令人不安的深褐色。他看着窗外的暴雨,又忆起了门前的暗红与汹涌黄河,觉着这简直是一场莫名其妙的丢人现眼与天灾人祸。

“凶兆。”老黄小声嘀咕着。

“大凶兆。”他摘下眼镜,用一块小鹿皮巾擦拭起镜片。

不多时,老黄拢了拢头发,重新戴上了那副突兀的金丝边眼镜,动了动下颌,字正腔圆的说了句:

“傻×。”

果然,舒畅至极。


2.

老黄的录像带出租屋,就在如此这般的一盆冷水后不温不火的经营起来了。

而我与老黄,也是自那时熟络了起来。

一个早春的午后,我推开了老黄的店门,彼时的我尚未能触到那扇刷着黄漆的木门的电镀把手。

房间里弥漫着录像带特有的味道,那是一种烟味,汗味,塑料味,木头味及鹿皮味的奇妙混合,仿佛是一盘精致的隔夜水果沙拉,令人难舍亦难近。

“叔叔。”我竭尽全力伪装的乖巧,挣扎着令自己的下巴高过那油腻的柜台,以期让老黄能真切的听见我的声音。

“叫哥哥。”老黄放下手中的一盘录像带,推了推眼镜,充满想象力的露出一排无邪的牙齿,那拙劣的演技与我实乃半斤八两。

“哥哥,我想要看《猫和老鼠》。”

“稍等。”老黄起身,宛如沉睡百年忽然崛起的猛狮,叮叮当当将录像带撞翻一地,四五十集的电视连续剧犹如除夕铁锅中的饺子,毫无头绪却热情如火的混杂到了一起。

“给。”老黄不多时便灰头土脸的回到了柜台,递给我一盘录像带。

“多少钱?”我拿过录像带装进斜挎包里,故作平静的问。

“这个……”老黄左手扶了扶眼镜,右手平摊在柜台上,道:“拿去看吧,动画片不要你钱,非要给的话,咳,一毛就好,不要押金,因为哥哥我认得你啦。”

我忙不迭递上一毛钱,如蒙大赦。

“小弟,有空常来,我,童叟无欺。”老黄无比自豪的将“叟”读成了“兽”。

会查字典前,我觉着老黄很厉害——他不仅能和儿童做上一笔八分一毛的生意,甚至连禽兽畜生也不欺侮,不放过。

对了,那盘《猫和老鼠》更厉害,中央电视台的图标稳稳当当的悬在荧屏的左上角——和昨天如出一辙。老黄就这么恭恭敬敬的地方盗版了中央,顺便义正言辞的糊弄了我,我觉着老黄太厉害了。

总之,老黄真他妈的厉害。

不仅我,小城里的人,都这么说。


3.

老黄是个大学生。

当年,县长的学历也无非就是初中,根本无法企及老黄的高度。

所以小城县长总是更迭不断,可老黄的小店却始终如一。

老黄不是本地人,大学毕业后毅然放弃了做一枚祖国建设螺丝钉的机会,反倒风尘仆仆的来到了这个偏僻的小城,貌似安安逸逸的扮演起了四个现代化发动机上的一滴狡猾的润滑油。

老黄超前的认为出租录像带是个不错的营生,不多时便拎着人造革旅行包宛如干部一般去省城进货。可是不出几次,他便以大学生特有的敏锐与直觉发现这样效率着实太低,进而拽着几个蛇皮袋挤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备齐了货源。

老黄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不想悄无声息的开始他的这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凭借着走南闯北入住祖国各地招待所得经验与记忆,以及一些天马行空、或超前或愚蠢的想象,他为自己的录像带出租屋筹划了一场开业典礼。老黄用一包红塔山托人在供销社仓库的角落里找到了鞭炮,拿两瓶高粱酒换来了百货公司的红地毯,甚至辗转从某个学校借来了录音机,人们信誓旦旦的对老黄说鞭炮保证响,地毯肯定亮,录音机绝对棒。小城无大事,但凡有红白喜事也未必如此这般热闹,于是那天人们来到了老黄的店门前翘首以待,老黄鼻梁上架着眼镜,精神抖擞的挂鞭炮铺地毯放音乐。

结果,那天除了几声炸雷,什么都没响;除了几道闪电,什么都没亮。

人们除了留下了一地的烟头和“凶兆”外,不知所踪。

那晚老黄蹲在门前那条黄河的岸边抽着烟,眼镜上满是淡淡的水渍,那许是鹿皮擦不掉的痕迹。小河中的水已然褪去了,老黄心中却是波涛汹涌。他觉着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但目光扫到那令人沮丧的鞭炮、地毯与收音机,他似乎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老黄又觉着是自己的姓氏在作祟,老黄老黄,生意他妈的没做就先黄。

他甚至开始怀疑一切的意外都是自己抽红梅香烟的缘故——红梅红梅,地毯的红色,一冲就他妈没了。

最后,他自己苦笑了起来,遂起身向小河中象征性的啐了一口,那黑色静谧的暗涌,瞬间把一切的冲动,化作了温吞的无声。


4.

一年后,老黄的转机出现了。

一个四川姑娘竟追随着他来到了这个小城,老黄那不温不火的录像带出租屋,渐渐生动活泼了起来。

她的麻婆豆腐是一绝,甚至连国营饭店的大师傅都自叹不如,于是,她间接养活了小城的一个豆腐坊和半亩辣椒地。

那姑娘与老黄同吃同住,很快便招来了众人的指点与非议,有时候“胸罩”的传播要比“凶兆”来的猛烈。然而姑娘不在乎,老黄更是无所谓,人们锲而不舍的刨根问底,但老黄却自是岿然不动——说她是老黄的媳妇儿,老黄微笑;说是妹子,老黄不语;说是破鞋,老黄开怀。

于是有人破案说,一定是破鞋,不然的话老黄怎么笑的那么浪。

有人补充,说那叫浪荡。

众人笃定,结案。

又过了半年,老黄靠着黄片儿,翻了身。

第一批来老黄这里租黄片儿开荤的,正是半年前的那一众“神探”。

老黄总是慵懒的坐在玻璃柜台后的一把四腿不齐,左摇右摆的方椅上,屁股下垫着的是那妹子给他缝制的、饱满蓬松的红色椅垫儿。门开左右,风随身动,老黄透过那厚厚的镜片便可窥其一二。

有的人鬼鬼祟祟的挪到了柜台前,三四十岁的人没说上三四个字便开始面红耳赤,老黄眯着眼,佯装神游,非要等来者将需求说个通透方才罢休。听罢老黄起身,从柜台下翻找出一盘品相较佳的录像带,起身交到对方手中,那人看也不看便把带子塞进帆布兜,扔上十元押金和四元租金便低头疾走,老黄小店的门槛不高,但绊倒的羞赧猎奇者亦是不计其数。

如果遇到喧哗不止的人,老黄便闭目养神不予理会。这类人通常会高升叫嚷着不停的讨价还价,老黄懒得搭腔,只用鼻子哼哈应答;少倾对方终于费力掏出了皱皱巴巴的押金和租金,老黄一言不发的把几盘旧旧的带子扔到柜台上,对方不满意,要么嫌不够清晰要么称不够刺激,老黄不语,默默收好那些钞票,轻坐在红色椅垫上,作出一个“爱哪儿哪儿去”的表情,不再作声。

老黄的黄片业务从不面向儿童,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做到了童叟无欺。我曾尝试过租一盘来一睹伊甸园的神秘,怎料老黄笑着拿出一盘《英雄本色》摔倒柜台上,说:“不要钱,让你这小鬼接受接受教育。”

“教育什么?”

“成英雄。”

“英雄什么?”

“《英雄本色》。”

“所以,老黄,我是英雄,我很色,让我开开眼吧。”

“滚蛋。”老黄拽出他股下的椅垫,意欲动手。

“老黄,为什么你要把新的带子租给那些鬼鬼祟祟,哆哆嗦嗦的人?”我又问。

“心怀敬畏的人,才值得敬畏。”

“人家不就是租个黄片儿嘛,这么拽?”

老黄推了推眼镜,点燃了一支红梅,深吸一口,仿佛是进行了一场穿越身体的旅行亦或是自我的救赎,烟气缈缈中,他淡淡的说,

“你懂个鸡毛。”


5.

一年后,老黄的小店迎来一位客人。

那天老黄正吃着妹子做的麻婆豆腐,门开了,一个面容黝黑的少年挪了进来。

“老板,我想租个带。”

“哦,自己看。”老黄没抬头,心中了然。

“哥们儿!”那少年忽然热络了起来,恭敬却不卑微的问,“你这有没有那种带子,全黄的。”

“全黄的?”老黄吃光饭菜,抬起头,来了兴致。

“对,全,全黄的,就是那种,外国的,嗯,特别刺激,特别激烈的。”少年在老黄的注视下,逐渐败下阵来。

“你多大?”老黄点燃一支烟,漫不经心的问。

“我……”

“还是个孩子。”老黄替他回答,“所以,应该看这个。”老黄顺手拿了一盘《葫芦兄弟》,放到了少年的手中。

“还有,”老黄意犹未尽,“城南的游戏厅里有《拳皇》,应该合你胃口,外国的,特别刺激,嗯,特别激烈。”

少年一愣,露出老道的微笑,拿起那盘葫芦兄弟,走了。

老黄也绷不住了,在少年出门的一刻,喷出了麻婆豆腐。

第二天,老黄的店被砸了。

那盘葫芦兄弟里既没有葫芦,也没有兄弟,有的只是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那少年的父亲骑着一辆电动三轮车前来问罪,风吹动车上那红白蓝塑料布沙沙作响,杀气腾腾,而老黄则恪守着其口中的敬畏,岿然不动。

最终,老黄输了。

当老黄流着鼻血面对着散乱一地的录像带时,却始终没有明白为什么《葫芦兄弟》会变成黄片儿,他的妹子这才想起,许是前些日子整理录像带的时候她装错了盒子。

老黄猛地觉着游走在灰色地带的自己被一个错位的盒子彻底打入了无底的黑洞,其口中曾经所谓的底线变成了惺惺作态, 那彻头彻尾的沦陷似乎是几年前那场滂沱的开业大吉的翻版,也许,比那次还要深刻。

老黄打了他的妹子,还把那红色的椅垫像丢炸药包一样甩进了门前的那条小河。

然后,老黄后悔了。

然而,红色的椅垫,漂走了,沉没了。

她的妹子,也消失了。

那天老黄吃了一道东北菜,喝了很多酒。

他突发奇想,想要去城南的游戏厅,玩儿上一把那该死的《拳皇》。


6.

游戏厅的老板娘,是个美人。眉宇间和老黄的川妹子有些神似。

一个黝黑的少年坐在角落,应该就是这老板娘的儿子。

老黄有些醉了,曾经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之少年的种种,犹如录像机在播放时被按下REW”和“FF”键,快退快进,生活的点滴被无限的拉伸扭曲,老黄开始后悔选择做了一滴润滑油,如果真的可以快退,他宁愿选择变成一颗生锈的螺丝钉。

哪怕是用来加固茅厕。

老黄张开了双臂,他想拥抱那位慵懒的、似与他那位消失的川妹子隐约重合老板娘,挽留,诀别,亦或是老黄有关文艺的悲切骚动,不一而足,却找不到收手的理由。

那夜的小城,根本不会相信一个出租黄片儿之人的臂弯中,存在着纯洁而纯粹的拥抱。

老黄耍流氓。

那年那夜那些人,就是这么认为,一切也正是这样发生。

那黝黑少年敲碎了老黄的头骨,而老黄则把那冲动的黝黑风华,葬进了低矮的坟墓。


7.

老黄的妹子回来了。

她推着口歪眼斜嘴角流涎的老黄,终日行走在这崎岖的小城中。

老黄渐渐老去,小城中的大学生也逐渐多了起来。老辈人每每见到轮椅上的老黄,都会向小辈提起他是这个小城中的第一个大学生,言语中没有戏谑,满是敬畏,坚定的犹如螺丝钉与水泥地面碰撞发出的铿锵。

城南的游戏厅几经易手,变成了川菜馆。老黄的妹子,就是老板娘。

开业那天,晴空万里。

没有炮仗,没有红毯,没有迪斯科,她推着老黄站在小店的门口不住的感谢,所有人抿着嘴,红着眼,热情饱满的为他们鼓着掌。

老黄坐在那把垫着红色坐垫的轮椅上,

浊泪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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