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贰·扑火

我的名字叫陈子琼。

我是康梅地产董事陈建国的亲生女儿,陈皓同父异母的姐姐,Q大本科毕业生,现在在被下放到子公司锻炼。

寒冬腊月里的夜晚总是伴随着北风呼啸,寒气从关不严实的窗缝间透进来,激起我身上一片鸡皮疙瘩。此刻,我站在急诊室门口,盯着化妆镜里我那浓重的黑眼圈,再次将上面这句话重复一遍。

陈子琼,你要是还想在那个家里混下去,就要听话。

听话,不怕冷,不怕累,你现在掌握着康梅董事长车祸的第一手情报。现在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补上妆,跟后来的高层打招呼,混个脸熟,再把医生的结论第一时间发到父亲手机上……就可以了。

我细细地将暗色的口红涂在唇上,心不在焉地看着自己在镜中的眼睛,栗色的眸子盯得久了,显得莫名呆滞和空洞。我为了公司的项目十二点才合眼,凌晨三点又被叫醒来干这份体力活——当然,我亲自来做,更显得陈家对多年合作伙伴的重视与关心。父亲会高兴,母亲对我的态度能有所收敛……

我在乎吗?

我看着镜子里的女人,草草上过的妆虽不算精致但尚能掩饰住憔悴,弯一弯唇角能笑得亲切而诚恳……无法隐藏的,只有这双浅栗色的眼睛里,如此明显的空洞。

我木然地收起化妆盒,这一小会儿指尖已经被冻得僵硬,只好蜷在袖子里暖着。抬起头,“急诊”的红字鲜艳无比,我下意识摆出焦灼的表情,听着助理套路的安慰……我心知,对陈家来说,谷稷还是死了好。

出车祸意外身故,所费不过一点虚伪的眼泪,终究比日后撕破了脸你死我活来得体面。

远远地,我听见匆忙的脚步声如连缀的快板响彻楼道,配合着北风呼啸的背景音乐还带了几分踉跄。我知道那脚步的终点只会是我面前的这扇急诊室大门,便做好了恰当的表情,像是世交侄女对伯父出意外该有的模样,在一个恰好的时间回头。

“子琼……小姐。”男人的声音发着涩,说出我的名字时语气莫名虚弱,而后堪堪转折成冷静的客套,“我们董事长在里面吗?”

我听见那个声音,尚无法反应便已经回过头去,摆出我应有的表情,做出我应有的姿态,说出我早早准备好的话,“谷伯父还在抢救中,医生没出来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哎……下雪天路本就滑,开车干什么呢?去了机场也是要延迟航班的,怎么就急这些一时半刻的?我父亲半夜做噩梦醒了,听见消息本是要自己来的,但他也一身病,被我母亲劝住了,让我赶紧过来看看……你说这事儿……”

我说着话,嘴却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我的灵魂似乎一下子从驱壳中离去,站在不远处看着身体执行固定的程序,语气表情台词分毫不差。而我只能怔怔地想着:怎么是他?

是了,不是他还能是谁呢?无论是工作中还是私底下,他和谷稷的关系都是极其近的,谷稷出事,第一个到的人只能是他。

这样关键的时刻被我抢了先,他是不是在怪我?


“陈小姐。”我听见他说,用我熟悉的声音唤一个陌生的称呼,“我们不能急,平静下来……这是我们董事长的女儿,你们也是认识的。”

我回过神来,终于看见他身后安安静静站着的女孩。是的,我们该是认识的,每年初一去拜年,该是见过的……是姓谷吧?

未等我叫出她的名字,女孩便对我轻轻道了一声姐姐好。她的声线低柔,细细弱弱得像是没断奶的猫儿。虽是称呼我,她却并没有看我。她面上是一副木然的表情,苍白的脸色像是戴上了一副冰雪所做的面具,连目光都是冷的,只虚虚地看着急诊室的门,眼睛里一丝光亮也无。

我安慰她几句,女孩只怔怔地点点头,虽是看着急诊室,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在眼里。

我说着说着,独角戏唱得久了,只觉得口拙,便再难开口。

我收回了故作关切的目光,只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女孩,她显然还是个孩子,长得十分娇小,眉目中还带着稚气,不知道有没有上高中。

大概是睡到半夜被匆匆叫起,长发只乱蓬蓬地束成马尾,在干燥的冬天起了静电,细细碎碎地黏在皮肤上。她的羽绒服似乎大了一号,一直遮到膝盖,露出冻得发红的小腿。她短靴上暖棕色的穗子没有自然垂落,反而有一半反卷进靴口,和赤裸的脚踝挤在一起,明显得刺眼。

她就站在这里,不笑不哭,连表情也欠奉。她脸上只有一片“空白”,干净得可怕。不知道是不是恐惧到了极点,这样冷的楼道,她连颤抖都不曾有。

真是……有意思。


我的名字叫陈子琼。

我是康梅地产董事陈建国的亲生女儿,陈皓同父异母的姐姐,我现在被焦急的集团高层排挤在外,摁掉一个又一个闲杂人等的来电,直到“陈建国”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

“一直在手术中,还没有结果。”我的声音轻到只成气音,活像谍战剧中的特务说着见不得光的秘密。

“子琼,”父亲的声音少有的虚弱,“告诉我你身边有什么人……尤其是,谷穆在吗?”

我不露痕迹地离开人群,同样压低了声音回话,听父亲详细的嘱咐。在第三次提到股份分配的时候,我不由看向被人群团团围住的谷穆,听这话里的意思,哪怕这一次谷稷平安无事,这个集团也要借此变天了。

“看着谷穆。”父亲的声音渐渐平和平和,又是他惯常面对大事的样子——听不出焦急,也毫不轻松,“他做了什么,和什么人接触,都要记下来。”

我轻轻应了一声。

“还有文莹那边的几个人……”父亲的话音断断续续,像是陷入了沉思中,倏然一转折,“不重要,还是要看着谷穆。”

“知道了。”我回答,目光在人群中游移几圈,终于定在那个人身上。

他站在人群边缘,不慌不忙地应对着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身上的酒气应该已经散了,但正装穿得松松垮垮,领带也被拆下缠在手上——在人群中,他无疑是狼狈的,但我看着他,却再也无法移动目光。

他突然向我看过来,我慌忙一扭头,再瞟过去一眼,才发现他看的是那谷家的小姑娘——我们的距离不远也不近,正好听见他说:“穗子,去坐。”

那个一直梗着脖子冰雕似的站着不动的小姑娘缩了缩肩膀,似乎还要说话,却被他握住胳膊拉到长椅上。他脱下外套盖在女孩的膝盖上,嘴唇动了动,轻声说了什么,最后从容而不失温和地拍拍女孩的肩膀。

女孩乖巧地俯下身去,抱住膝盖,耸起肩膀,蜷缩起来。

康梅董事长谷稷亲缘稀少,我所知的,除了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独生女儿,便只有他了。

在集团,他身居要职;在私人关系中,他又是谷家小姑娘信任的亲戚。如果谷稷平安无事,那么在康复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将一些事务暂交给他,比如两个月后的股东大会代理;一旦谷稷身亡,那么掌握了谷家唯一继承人的他,正是谷家小姐背后,真正的受益人。

当我从深思中抽离出来,正对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

他在看我。


我向他绽开一个笑容,肆意到有些挑衅。

我开口,连气音都不曾有,只做出了口型:

“是你吗?”


他脸色猛地一变,正当我错愕于他鲜少外露的情绪,突然间,嘈杂的人群寂静下来,都转过头,看向我。

身后响起一个平淡的声音,“病人家属在哪里?”

我回过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医护人员悄然走出急诊室,正好站在我身后。而急诊室的灯光,也徒然暗淡下来。

人群不知何时悄然让开了一条路,一头是急诊室,而另一头是匆匆站起来的谷家小姐。

她白着一张脸,依旧没有表情,但双手却死死攥着谷穆的外套。她像被冻僵了一样,慢腾腾地僵直着身体走过来,摇摇晃晃地在我身侧站定,说:“我是。”

那声音细弱得宛如飘尘。

“抱歉,抢救无效,病人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医生的气息隔着口罩,缺少该有的温度,“家属进去看看吧。”

小姑娘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睫毛微微颤着,她张开嘴,深深地吸着气,像是溺水的人想要争取一丝生的气息,又像是努力想要做出什么表情……最终她还是僵着脸,话说得斩钉截铁:

“我不去。”



我是陈子琼。

我是十年前的那个缄默到怯懦的女孩,我是五年前的那个终于找到自我的女人,我是那个心有所求而不得的……子琼。

我是飞蛾,无法选择,唯有扑火。

“子琼。”男人的手指在我车窗框上敲打几次,隔着玻璃听不起他话音中的语气,我把车窗调下来,侧过身子去望他,正对上他眼睛——疲倦的,混着血丝的眼睛。

他喝了酒,几小时之前在急诊室门口,他唤我名字时,我便听出来了。他在公共场合少有那样软弱的语气,尤其是对我——只是他终究是谷穆,清醒才是他该有的样子,从十年前到今天,除非醉酒,我从未见过他有哪怕一点点的失态。

本以为他早已从酒气中清醒过来,然而一对上他的目光,我便知道那些沉稳和清醒都是装的。

“怎么不给我开门?”他拉了拉车把手,皱着眉头,嗓音喑哑,“天冷,就你会躲着。”

我看着他难得的模样,却不觉得愉悦,心头涌出的反而是淡淡的酸涩。我将手搭在车窗框上,轻声提醒他:“还在医院呢,那些认识你的人,随时会找过来。”

下一刻却被他握住,他的掌心附在我的手背上,一如既往的热暖着我的凉,我愕然抬起头,只见他抿着唇,满脸的固执和坚持,“子琼。”他说,“我有点儿冷。”

我能如何呢?我遇见他的时候,自以为一切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后来我发现,一切从来都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

他坐在车里,由着我开车四处兜兜转转寻找恰当的位置,最终停到医院后山的弯道口。车刚一停稳,他微凉的袖口就拂过我的后颈,将我牢牢地圈进他怀里。

他身上很凉,没有酒气,却让我微醺。他的下颌蹭着我的额头,双臂箍在我腰间,感觉不到他用力,我却觉得疼……我在他身边,现实和感知总是变得矛盾,仿佛现实离得太远,我轻得像是飘在空中,触及不到真实,他是我能找到的,唯一的坐标。

就这么沉默着抱了我半晌,他突然低下头,轻轻地吻了我的头发——那触觉极轻,却微妙无比,我不由缩起了肩膀,下意识道,“犯规。”

他比我高出的那一截,总是方便他抱我时低头亲我的发顶——那一处莫名其妙的敏感。从开始到现在,他乐此不疲,招数极老,却百试百灵。

“你穿的真暖和,偏偏外面看着单薄,没想到身上这么热。”他的吐息很缓,话音微哑,似乎拂过心尖,有些痒,“真是……上海来的小资本主义。”

什么年代了,还开这种玩笑,当年叫什么“哥哥”呢?该叫“叔叔”的。

我懒得吐槽,甚至学着那些狐朋狗友教的伎俩,蹭了蹭他的肩膀,猫儿一样窝着。

他终于松开手,把我从他怀里推开,他的气息渐渐从我鼻尖散去,带来一点清醒。我端详着他的脸,车里暖气开的足,他脸上仍是春寒似的冷,还有疲倦,我知道那不是伪装。

“怎么?你不开心吗?”

他抬起眼睛,敛去原有的温存,只余下冰霜,“我该开心吗?”

“谷伯父过世,你占到的便宜,已经多到惹人怀疑这场车祸是不是意外了。如果你不开心,那么还有谁能开心呢?”我定定地望进他眼里,话中不由也带了讥诮的情绪,“你与他,同姓同乡罢了,就算想披麻戴孝,也轮不到你一个外人。”

“陈子琼。”他嘶声念起我的名字,一字一顿,不辨喜悲。

那一瞬,我确信他动了怒,甚至还有恨。他的下颌收紧,鹰隼一样的目光逼视着我,那样汹涌的情绪从他眼底漫出来,打破了他惯有的面具,露出一张微微扭曲的,真实的脸。

见他如此,我竟心生恐惧,一时间好像还是十年前,我们在感情上的地位打破了对等的假象,我想要他,只要他,但他未必愿意施舍我。

多么卑微的恐惧,多么,不甘心。

良久,他才开口,“可他帮过我,甚至说是救了我。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他于我而言,恩同再造。”

我微微缩起肩膀,不知如何开口。

“……他是我最敬佩的人,无论是能力还是做人。”他微微冷笑,“他死后留给我的利益,远比不上他活着还能教给我的。”

一言已毕,他侧身拉开车门,寒风呼啸着灌进车内,我一激灵,反应过来时已然拉住了他的手,只僵持了一两秒的时间,手指已然被冻得冰冷麻木。

说……说什么呢?

“谷稷不在了,那些原在他身上的压力,如今只有你能担起。”

我都是乱猜的,我只是心疼你。

“我父亲在计划着什么,无论是拉拢还是排挤……你都要小心。”

我是担心你,你别生我的气。

我睁大了眼睛,仿佛无数的话想汹涌而出,却无法突破桎梏排列成句,只能看着他礼貌地回握,又戴上了他温和而客气的面具,向我道谢,之后挣脱我,远离我。

我猛地将他半抽开的左手再次抓握,像是穷尽了我所有的勇气与力量,再克制不住那自心底升腾而起的恐慌,只能徒劳地听见那句话脱口而出,将所有的尊严与平等的假象摔碎在地,无数的碎片飞溅,是我的惶恐的声腔——

“我错了……你不要不要我。”

当他抬起眼来,露出炽热的目光,当他猛地捏住我的下巴,将唇齿压下,当他将我裹挟,使我尝到他舌尖那一丝带着酒香的辛与甜——我知道,我完了。

我完了。


《柒》目录

壹.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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