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中主,闻荷花可曾一笑否?

李璟是一个平庸的皇帝,但是是一个极好的文人,他的词留下来的只有四首,数量很少,但是质量很高。

著名的诗词研究家叶嘉莹先生对李璟的词作有这样一首评论诗:

貂蝉翠叶意如何,愁见西凤起绿波。便有美人迟暮感,胜人少许不需多。

这一首诗,主要是评论李璟的一首《山花子 菡萏香销翠叶残》,全词如下: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杆。

菡萏就是荷花,李璟对荷花应该别有一番深情,不然为什么临终只是,除了吃甘蔗,就是嗅荷花呢?甘蔗可以代替饭,用来维持他的生命,那么荷花不能解决饥渴,作用是什么呢?我猜想,荷花是用来提神的。也许中主临终之前,精神萎靡,抑郁不欢,未有借荷花,可以让他精神振奋一些。那么,荷花,对他而言,是一种精神的良药。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荷花是美好的,荷叶也是美好的。但是,这美好的一切,因为秋天的到来,而一去不复返。这一句,写的是众芳摇落。

“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韶光”是人的美好时光,如此美好的时光也一去不复返了,红颜也从此憔悴了。一个与字,将物与我连接起来,而都归于“不堪看”。物不堪看,我,不堪看,众芳摇落,美人迟暮。

这难道仅仅是伤春悲秋吗?不是,李璟所哀悼的,是他整个人生的美好时光,整个国家的美好时光的一去不复返。我们联系李璟的生平,品读这句话,看到的是深重的悲凉。

面对如此悲凉的人生,李璟是如何对待的呢?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写的是一个思妇对远方征夫的无尽思念。征夫远在鸡塞,细雨蒙蒙的夜晚,这个思妇想要在梦中追寻夫君,可是,路太远了,梦魂无法飞越。思念一个人,可以在梦中相见,而连梦里都见不到,这是多么深重的一种绝望呢?“细雨梦回鸡塞远”,说的是所梦的人和“我”之间的遥远距离,魂梦难越。

可是,虽然在梦中无法相会,但是,思念之情仍然无法断绝。如此一来,难以入眠的人只好披衣而起,手持笙箫,独上小楼,吹皱玉笙。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表现的是思妇缠绵悱恻,悠悠不尽的思念。这种思念,日以继夜,晚上魂牵梦绕,吹彻玉笙,白天凭栏远眺,以泪洗面。

这首词,包含着无穷无尽的哀叹,表面上写的是一个思妇哀叹年华,哀叹离别,实际上表达的是中主对国势,对命运的怨叹。

细细分析这首词,我们发现,中主的词中,虽然包含着伤心遗憾,但是,似乎还在无穷的绝望中,寻找这一丝光明。


为什么这么说呢?

“细雨梦回鸡塞远”,说明还有梦。哪怕梦很渺茫,而且所梦的目标太远,梦不到,但是文中的这位思妇还在努力的去做梦啊,还在努力寻找自己希望见到的人啊。

“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杆”,既然倚栏杆,说明还在盼啊,盼望自己思念的人能回来啊。虽然盼望的那个人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但是,思妇还在盼着,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啊。

但是,我们在后主李煜的词中看得到希望吗?

我们看一首和后主李煜的词作《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首词和《山花子》有些接近,但是感情色彩上更加绝望。

“林花谢了春红”,和“菡萏香销翠叶残”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但是“菡萏香销翠叶残”,是说荷花凋谢,但是还没有完全凋谢,翠叶残,是说翠叶残了,但是还没有枯槁。中主所写的句子,是秋天正在临近,万物还残存着一点生机,繁华只是衰歇,而没有完全消失。而“林花谢了春红”,一个“了”字,是说一切繁华已经过去了。后面还加上“太匆匆”,一个“太”字,包含着是无线的惋伤。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表达的意思和“西风愁起绿波间”也很相似。“西风愁起绿波”,是说西风起了,我的愁绪也来了。为什么“愁”,因为西风将要带走一切繁华,既然是将要带走,那么,眼前还残存着一些,没有完全带走。李煜的词中“林花谢了”,这还不说,早晚的寒风冷雨仍然在不停地吹刮,这寒风冷雨,针对的不是林花,因为林花已经谢了,它针对的是作者,它带走了林花不说,它还要无情地肆虐风雨中伤心的人。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这是作者自问,我还能见到这林花盛开的美景吗?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这作者自答:“见不到了,人生的遗恨,好比是水的流逝,水不能回头,人生的遗恨也无法弥补了”。

中主的词中,我们看到了悠悠不尽的思念——期盼。


但是,后主的词作(晚期),我们看不到丝毫的期盼,看到的只是对残酷现实的清醒认识,然后,也就没有任何希望了。也就是说,后主晚期所写词作,完全是在绝望中呼喊,在绝望中宣泄。

我们再来看看李璟的另外三首词:

摊破浣沙溪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浣溪沙

风压轻云贴水飞,乍晴池馆燕争泥。沈郎多病不胜衣。

沙上未闻鸿雁信,竹间时有鹧鸪啼。此情惟有落花知。

应天长

一钩初月临妆镜,蝉鬓凤钗慵不整。重帘静,层楼迥,惆怅落花风不定。

柳堤芳草径,梦断辘轳金井。昨夜更阑酒醒,春愁过却病。

我们把这三首词和前面那首《山花子》放在一起看,我们可以发现,这四首词表达的方式有两个共同点。

第一个共同点是,花在凋谢,美好的时光在逝去,但是花还没有掉完,一切在逝去的过程中而且无法挽回。

第二个共同点是,词中所描写的人都没有放弃期待,内心中依然还在挣扎,只不过表现的方式略有不同。《摊破浣沙溪·手卷真珠上玉钩》和《浣沙溪·风压清云贴水飞》,都有一个“信”字,词中描写的人都期待书信到来,但是,都没有等到。而另外两首都写到了梦,但是,梦都没有做成,一个是“细雨梦回”,一个是“梦断辘轳金井”。


那么将这些词综合起来看,我们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中主李璟值国家败落之际,看到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无法挽回中走向灭亡,作为一国之主,内心中的忧思是绵绵不尽的。尽管如此,他的内心仍然在苦苦挣扎着,在期盼着,在梦着。然而,他的期盼和他的梦都在落空,尽管在落空,他仍然在梦着,在企盼着,生命不止,挣扎不止,直到耗尽了全部的生命,他的愁,他的梦,他的期盼,他的挣扎,这才结束。

李璟在四十六岁时郁郁而终,最后时刻粒米不进,唯饮甘蔗水,嗅藕花。一个吟咏菡萏香销翠叶残的帝王,临死前还在嗅着藕花,还在留恋着菡萏花开最美的时光,真令人唏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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