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华语悬疑文学大赛-爸爸去哪儿

本文参加【世界华语悬疑文学大赛】征稿活动,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01梦魇

一大片空旷的草坪,一个穿着背心裤衩的小女孩在上面快乐地奔跑着。

“爸爸,来追我呀,来追我呀。”她看清楚了,那个小女孩虽然衣着破旧,却十分漂亮。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像戴了美瞳似的。睫毛浓密细长,如两只飞舞的蝴蝶。因为奔跑的缘故,刘海被汗水濡湿,一缕缕地贴在额头。那小女孩就是她自己。她不记得自己穿过这种衣服。

小小的她她玩兴正浓,非常快乐。不时转身扮下鬼脸,挑衅地说,“追不到追不到,爸爸大肚皮,追不到追不到……”

后面的脚步逼进了,她吓得嘎嘎叫,小腿跑得更欢了。到了安全距离,她又开始调皮,“追不到追不到……”

“爸爸有小馒头,屁屁吃不吃呀?”声音浑厚,满是宠溺,“你不吃,我吃了哦。”

“爸爸,爸爸,我要我要,给我给我……”她回跑过来,像个小流氓,把大手里的小馒头抢过去。用手撕,打不开包装袋,用嘴咬,还是打不开。她讨好地抬头看爸爸,“爸爸,我们一起分享吧。”爸爸很高,她抬头只能看到他下巴。

……

“爸爸,你等等我,等等我。”稚气的声音满是焦急。爸爸甩开她的手,径直往前走,根本不理会他的请求。

大草坪变成了浓密的竹林,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楚,她好害怕。

“爸爸,爸爸……”爸爸一直走到竹林深处,那里有七八棵毛竹挨在一起。然后,爸爸就慢慢地陷入地里。土地吞没了他的脚,然后是小腿,然后是大腿,然后是……她看着爸爸一寸一寸地被吞没,直至完全消失。

她自己好像被施了定身术,站在那里动不了,喊不出声,只有眼泪不停不停地往下滴。

“爸爸,爸爸,爸爸……”

天全黑了,竹林里刮起呼呼的风。她站那里,牙齿不停打战。一双强而有力的手箍住她,将她从地上拔离。她拼命挣扎,拼命反抗,怎么都挣脱不开。心里的恐惧无边无际,在踢打中,她意识清醒了,知道这是梦。

“董笑嫣,你在做梦,这是梦。你快醒过来,醒过来!”她的意识命令自己醒过来,可身体不听使唤,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她大喊大叫,声带似乎半点没震动,一切都枉然。

“笑嫣,笑嫣,快醒醒,醒醒,你怎么了?”

董笑嫣惊醒过来,大汗淋漓,泪水滂沱,扑进妈妈怀里:“妈妈,我又做梦了,我好怕。”

“又做那个梦了?你肯定太担心你爸爸了。你看,你爸爸不是好好的吗?”

董笑嫣的爸爸是个煤老板。土豪一般都是膀大腰圆的,董天放是个例外,他十分精瘦,人又高,显得又细又长。小时候,董笑嫣总说,那是“一条”爸爸。

董笑嫣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梦里的爸爸并不是他现实中的爸爸,虽然梦中她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董天放面色凝重,忧心忡忡,“别那么多废话,赶紧给孩子拧把毛巾。”

林月娥用手揩了把女儿额头的汗水,站起身走向厨房。他习惯了丈夫的粗糙和颐指气使,他不懂得用温柔的方式表达关爱。

“我给你拧把毛巾。”

董笑嫣不理解,一直在关爱中长大的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么荒诞怪异恐怖的梦。第一次做这个梦的时候,她10岁,爸爸妈妈都吓坏了。尤其是爸爸,脸色煞白,给她泡牛奶时,双手颤抖厉害,还因此打破了杯子,整个人失魂落魄。董笑嫣很内疚,所以,在妈妈的温柔问询下,她断断续续,抽抽搭搭地描述了自己的梦境。但她从来不提梦里的爸爸另有其人这一点,她不愿意爸爸伤心。

安抚好女儿,两夫妻回到房里。

“你说,她是不是想起什么了?”董天放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每逢有心事,他都要躲进烟雾缭绕里。

“你别多想。我们不是请教过专家吗?三岁前的记忆,小孩子记不住。这叫‘幼年失忆’。你想想,你记得你三岁前的事不?”

“我记得,专家说也有例外的。”

“事情都过去二十年了,不要说小孩子,就算是大人也淡忘了。”

“那也得看是什么事。”董天放声音高了八度。他知道妻子是想安慰自己,但他心里克制不住地烦躁不安。

这二十年的幸福本就是偷来的,他应该知足了。该来的总是会来,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

02无法被催眠

虽然十几年来,她会重复做这个梦,但频率并不是很高,经常是好几年才一次。然而,这段时间,她频繁地做噩梦。因为梦里情绪波动巨大,耗费了她大量精力,董笑嫣精神恍惚。这一切,当然逃不过许子峰的眼睛。许子峰是董笑嫣的老板兼督导。

“你来下我咨询室。”

董笑嫣茫然地望着许子峰,似乎不能理解他的话。

“来下我咨询室。”许子峰正色重复。因低头的姿势,他低垂浓密的睫毛几乎将眼眸完全遮盖,让人难辨喜怒。

董笑嫣有些不安,这段时间她确实不在状态。有时候跟来访者互动也走神,大大影响了咨询效果。他不确定许子峰是否故技重施,又像壁虎一样趴在单面镜上观察她的会谈过程。她走在许子峰后面,亦步亦趋,诚惶诚恐。许子峰这个人虽长就一张冰山脸,但并非完全刻板无趣,平日里她如何调侃打趣他,他都不会真的在意。但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不敬业。收了高额咨询费,却不用心帮来访者解决问题,这无异于谋财害命。

“给我十块钱。”

“啊?”

“让我给你做咨询,不用给钱吗?这已是最低折扣。”他语调平淡,神色波澜不惊,看着确实不像开玩笑。

“我……我没说需要咨询。”

“你是没说。那我问你,你最近是不是有问题?需不需要疏导?”许子峰示意她坐下,“你不解决好自己的问题,怎么帮助别人解决问题呢?”许子峰难得的和蔼。她居然想到这个词,可见许子峰在她心里就是一个披着年轻人外皮的糟老头。

“我是遇到问题,但不是最近的问题,而是一直以来的问题。”董笑嫣详细讲了自己的梦。

“师傅,你说,我为什么总做这种梦?一个人会做噩梦,往往是因为潜意识里有深深的恐惧。可是,我的人生就跟开了外挂似的,平顺幸福得没朋友。”

“为什么会做这种梦,这个答案只有你自己知道。”

“人家就是不知道嘛!”董笑嫣嘟嘴,“非专业人士都说我那是因为太在乎我爸爸了,专业人士说那是我潜意识的真实渴望。”

“那你自己觉得呢?”

“师傅,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梦里的那个爸爸,其实不是我爸爸。”自觉有点绕口,她补充道,“他是另外一个人,不是我爸爸董天放。”

“摈弃一切杂念,告诉我你最直接的感受。你想说什么?”

“董天放不是我爸爸,那个人才是。每当有这个念头,我总是特别内疚,觉得对不起我爸,生生将它压了下去。”

“所以,你认为,那其实不完全是梦,可能真的有那么一个人,或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只是你不知道,或者说是你忘了。我不知道我的理解是不是正确?”许子峰运用“释义”咨询技巧。

“师傅,我对你足够信任,你不需要在意这些技巧。我想,我确实可能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那些事情肯定很可怕,很痛苦。”

“或许,你可以考虑接受催眠治疗。”

“对。可是,催眠对我没有用。我不易受暗示,一般人根本催眠不了我。”

“我呢?”许子峰说,“你不能被催眠,还有一种很大的可能,是那件事太可怕,你的潜意思要保护你,启动了心理防御系统,使你无法进入催眠状态。我觉得,你需要时间再想想是否要强行探索过去发生的事,或许真相不是你想要的。

董笑嫣回想起梦中那种可怕感觉,不由打了个激灵。埋葬在潜意识里的记忆,不过才显露冰山一角就有这么大的破坏力,若全部挖掘出来,自己真的有可以承受吗?

当然,有可能那就是普通的噩梦,或许是小时候看过的恐怖片。因为年幼,不能用语言明确表达自己的恐惧,所以这种感觉沉淀在潜意识里,通过噩梦的形式宣泄出来。

凭一个专业咨询师的直觉,她知道事情并不简单,所以,她不能存有侥幸心理。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董笑嫣,此刻畏惧而退缩。

“你先休息几天,好好调整下情绪。”她的踟躇逃不过许子峰刀子般锐利的眼睛,“觉得准备好了,你再来找我。一个人,唯有她自己愿意改变,敢于探索,心理治才会有效果。你自己也很专业,不需要我多说。”

“师傅,谢谢你。”

“不谢。十块钱。”许子峰伸出手。董笑嫣瞬间满头黑线。

“你别这样看着我。你不会不知道,心理咨询必须收费吧?”许子峰没有收手的意思,“就算你是个小乞丐,我也得象征性地收一块钱。”

“给你,不用找零。”董笑嫣把一张百元人民并压在他手上。

03最可怕的事

董笑嫣回家休息。她反复琢磨这件事,甚至自虐似的一遍一遍回想梦中的细节。她想象着最可怕的事情会是什么。

梦里最骇人的场景是爸爸陷进地里,而她束手无策。这不可能是真实的情景,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陷进地里呢?这一定有什么象征意义。

象征什么呢?

爸爸抛弃她了?她是弃儿?

爸爸死了?她是孤儿?

这些若成立,自己怎么来到现在这个家?

不成立吧。她和爸爸妈妈都是O型血,如果自己是领养的,会这么巧吗?

也可能,毕竟同血型的人很多。

如果,真不是爸爸妈妈的女儿,怎么办?

……

她静静地躺床上,各种念头不断地冒出来,有些相互之间有联系,有些全无联系,她都怀疑自己思维奔逸了。

她觉得头有些痛,口特别渴。一股脑儿地给自己灌了两瓶水,觉得心里透彻了许多。不管会面对什么,她确实想知道噩梦的源头。

好,死就死得痛快些,藏头缩尾,扭扭捏捏,本非她本色。带着一种赴死般的悲壮,她睡着了。这一夜,连梦都没有。

咨询室里,董笑嫣躺在弗洛伊德榻上,许子峰在对她进行催眠引导。

“现在,请注意你的呼吸,我要请你保持深呼吸,在呼吸的过程中,很清楚地注意你身体的感觉,去觉察你呼吸的时候身体的变化,很清楚的去觉察呼气和吸气的时候胸腔和腹腔的起伏,在呼吸的过程中,你的身体会越来越放松,心情会越来越平静……一边保持深呼吸,一边放松你的身体……首先,放松你的下巴……放松你的嘴唇……放松两只脚掌……放松每一根脚趾头……然后我要引导你走进更深的催眠状态,借助深度放松身体,你就会走进更深的催眠状态……”董笑嫣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而许子峰的声音似乎变得越来越茫远。

“首先放松你的下巴……放松你的嘴唇脸颊一带的肌肉……放松你的喉咙……放松两边的肩膀……放松你的额头太阳穴一带的肌肉……再做一个深呼吸,你会觉得全身上下都放松,好好享受这放松的感觉,一分钟后,我会给你进一步的引导。”董笑嫣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很安静。

“现在,想象你置身于一个安全而黑暗的洞穴中,在你前面很远的地方,你可以看到一点光。我会慢慢地从一数到十,我每数一个数字,都想象自己在向前,靠近那一点光,而那一点光也在逐渐变大,等我数到十的时候,你就会穿过那道光,然后进入你梦中的草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现在,你已置身于这个草坪,看看你自己,你穿什么样的衣服,年纪多大,看看自己的长相,你正在做什么,接下来,你有一段时间,可以停留在这个草坪,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你可以以旁观者的角色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也可以和遇到的人谈谈话,完全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许子峰不敢引导她直接进入竹林,担心会出现不可控的状况。

董笑嫣看看自己,白裙子,小手小脚,正是梦中的模样。熟悉的青草清香,熟悉的鸟声婉转,她的心也雀跃起来,绕着草坪奔跑起来。

小小的人儿又跑又唱又跳,无忧无虑。童稚的声音飘荡在空中,是纯粹到极致的快乐。

突然,她安静下来,惊慌地四处寻找:“爸爸,爸爸!”

“屁屁,我在这儿。”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半蹲着身子,手里摇着两颗棒棒糖,脸上的笑容温煦如四月的阳光。

“爸爸,爸爸!”小家伙伸开手跑向他,结果却抱了个空,男人不见了。

“爸爸,爸爸,你在哪儿?”空荡荡的草地只剩下一个小小的伶仃身影。巨大的恐惧排山倒海而来,“爸爸,哇哇……爸爸……”

04难以唤醒

许子峰见董笑嫣泪流满面,无助恐慌,不停喊着爸爸,正犹豫着要不要把她唤醒。董笑嫣却安静了。她似乎陷入了沉睡,又似乎睡得不稳。

“你现在看到了什么?请你四周看看,描述一下你看到的情景。”许子峰继续引导。

“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谁抱着我,好温暖,晃悠悠地,好舒服。”

“你听到了什么声音了吗?”

“沙——沙——”那是什么声音呢?好像是风吹动树叶的声音。

“宝贝睡吧,睡吧。风睡了,云睡了,月亮小船挂树梢……”有女人在唱着催眠曲,那声音充满母性的温柔,让人安心。

“啪——轰——啪——轰——哐——”什么声音?好刺耳好可怕。

“别害怕,你很安全。声音不会伤害你。你仔细闻闻,你有没闻到什么味道?”许子峰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以免她紧张过度,突然醒来导致线索中断。

这个味道?她怎么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个味道?带着肥皂味的幽幽香气。那是雪花膏。妈妈倒现在还擦这个。她说现在的那些大牌护肤品,全都不如雪花膏。雪花膏触肤即化,香气宜人,又细腻保湿。

抱着我的人是谁?是不是妈妈?

小女孩接受到成年后的董笑嫣强烈的意念,意识居然清醒了。虽然她睁不开眼睛。

“处理好了?”女人带着哭腔,声音支离破碎。

“嗯,埋了。”一个男人闷闷的声音。

“埋哪?”

“最里面,那儿隐蔽。”

那是董天放和刘月娥的声音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埋了?埋了什么?

爸爸?爸爸呢?爸爸哪去了?

“爸爸,爸爸……”小女孩的哭喊声在深夜的竹林里不停穿梭。似乎有成千上万个孩子在那撕心裂肺地哭爸爸。风声和哭声交织在一起,让人听了每一个毛孔都渗透出恐惧。

“董笑嫣,董笑嫣。听我的指示,我从十数到一,你就醒过来,回到现实。”许子峰按住董笑嫣胡乱挣扎的手,“十,九……三,二,一……”

全无作用,董笑嫣似乎根本听不到他的话,兀自大喊大叫。

许子峰的额头渗出层层冷汗。若不能正常唤醒,她恐怕会意识混乱。

“屁屁,爸爸在这,快睁开眼睛,有棒棒糖。”许子峰棋行险招。他猜测,不可能有谁将孩子的小名取作“屁屁”,这可能跟“宝宝”一词一样,是某个地方对婴幼儿的统称。在这个城市长大的董笑嫣不太可能听到别人这样喊她,那很可能只有那个爸爸这样喊过她。独特的称呼加她记忆里最喜爱的棒棒糖,或许能将她从催眠状态拉回来。

果然,董笑嫣睁开了眼睛。

“爸爸,棒棒糖呢?”她还有些意识恍惚。

“董笑嫣,你仔细看看我,看看这个房间,你醒了,回到现实。”许子峰递给她一杯水,“你后来还听到了什么?为什么情绪失控?”

“埋了?”

“什么东西埋了?”

“不知道。”

许子峰见董笑嫣眼睛不满血丝,两颊绯红,判定今天不宜再深究。他决定做下“包扎”,结束这次咨询。

“想必刚才的情形让你十分不适。我建议,在我们弄清楚全部情况前,你先不要陷在这件事里面,不要独自琢磨,胡思乱想。我们过几天再讨论。能做到吗?”

董笑嫣抱着杯子,梦游似的点点头。

“董笑嫣,你有勇气面对一切,是吗?来,放下杯子。你看墙上的挂钟,你听到钟摆的声音了吗?现在,是睡觉时间,我数到三,你就能睡着。一,二,三……”

许子峰见她神色木讷,疲惫不堪,干脆再次将她催眠,让她好好睡一觉。他深悔自己的大意。其实,他很少使用催眠疗法。潜意识犹如一座冰山,谁也不知道底下暗藏着多少伤害和痛苦。谁也不能保证当事人能够承受得起。他实在高估了董笑嫣。是的,她总是一副自信满满无所畏惧的样子,每天笑容满面阳光灿烂,但他不能因此就认定她什么都承受得起。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生命中难以承受之痛。

05梦游

许子峰送董笑嫣回家,董笑嫣一直面色不悦,无精打采。董天放和刘月娥狐疑地望着他,希望他能给个解释。那种感觉,就好像欺负了老婆,老丈人和丈母娘来兴师问罪。许子峰尴尬地落荒而逃。

董笑嫣说自己想安静,让爸妈别打扰,然后就把自己反锁进房间。

二老吃了闭门羹,面面相觑。这是怎么了?闹分手吗?不对呀,没有发觉女儿有谈恋爱的迹象啊。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让人难捉摸。

这边厢老两口琢磨到半夜,那边厢董笑嫣早就沉沉入睡。

“睡吧,天放。这孩子打小就乐呵,估计睡一觉就好了。”没有聊出个所以然,两人就熄灯睡觉了。

深夜,董天放被一阵刺耳的“蹡蹡”声惊醒。声音来自客厅。难道进贼了?董天放以前是道上混的人,才不怕什么小毛贼。不过如今拖家带口,为保妻儿安全,还是得谨慎一些。他从床头柜上拿起烟灰缸和手机,连灯都没开,蹑手蹑脚地开门出去。

都市的夜晚不似农村那样漆黑一片,即便没有开灯,也能影影绰绰地看出轮廓。他看到一个人影蹲在墙角,手里拿着个东西一下一下砸向地板。说砸又不太合适,他好像在挖着什么。但是大理石地板冰冷僵硬,哪挖得进去?

那里没有贵重物品啊?这个贼也太奇怪了。董天放决定先观察一下。

果然,过了一会儿,那个人影向着他这边移动。董天放往后退了两步,借阴影做好掩护。同时,将烟灰缸高高举起。一旦那人影发动攻击,他就让他肝脑涂地。

人影往前移动了几步,动作迟缓而蹒跚。

“就这德行,也配不务正业。”董天放心底十分不屑。想当年他混江湖时,端的是眼疾手快,身手矫捷。

可是,这,这不正是他的宝贝女儿吗?

“嫣儿,你干嘛呢?”

身边离点灯开关有点距离,董天放按亮手机屏幕对着女儿。这一照,惊得手机几乎脱手而出。这哪还是他漂亮可爱的女儿。

她披头散发,乱发几乎遮住她半张脸。另半张脸呢,脸色煞白,眼圈发黑,眼神空洞迷离。那模样,就像电视机里刚爬出来的贞子。

她似乎看不到他老爹,径直从他面前穿过去,手里拿着她平日里用来种花的小铲子,走到厨房墙角,又蹲下身,一下一下地挖着。

董天放大惊之下瞠目结舌,忘了做任何反应。短暂的断片之后,他反应过来女儿可能是梦游了。小时听老人讲过。一个人梦游时,千万不能叫醒他,否则他会被自己活活吓死。董天放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可靠,因为他从没遇到过梦游的人。但没想到,他第一次见识到梦游,居然是发生在自己女儿身上。

厨房很多刀具,董天放担心她恍惚之下伤到自己,打算悄悄进去把刀具搬走。他挪到厨房里。

如果说刚才女儿的样子使得他三魂丢了七魄,那么,接下来他所听到的却足以让他魂飞魄散。

女儿很用力地挖掘。大理石地板的反作用力一定让她很痛,但她全然无知无觉。董天放虽心疼,却也无可奈何。他现在只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所有刀具。

女儿嘴里一直喃喃不止。他侧着耳朵仔细辨认……

原来她唠叨的是:“找爸爸,找爸爸,找爸爸……”

董天放的脑袋“轰”的一声炸了。她居然知道!她果然记得!

董天放这一生,也算是见过惊涛骇浪。前半生刀口舔血,后半生商海沉浮,他怵过谁?怕过谁?

然而这一刻,他恐惧脆弱到无力支撑。

这二十几年,他背井离乡,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还是逃不过既定的宿命。

06放弃追寻

董笑嫣一直睡到午饭时间,起身时依然觉得浑身酸痛。看来,负性情绪的杀伤力果然很强。要不得要不得,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前,就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太愚蠢了。如今她意识清醒,情绪平复,理智归位,便强令自己打起精神。

天塌下来还有天花板呢!先祭了五脏庙再说。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了,不先解决好生理需求,怎么处理心理问题?

“妈——妈——我饿了,我要吃饭。”她是习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娇娇女。还没出房门,先开口要吃的。每当她想吃东西,妈妈都早已神奇地准备好了。她常搂着妈妈的脖子撒娇:“我最喜欢妈妈了,妈妈是我的田螺姑娘。”

“得等等哦,饺子还没包好。”妈妈回答。

稀罕事,居然没有在她睡醒前准备好午饭。她推门出来,发现从不下厨的爸爸破天荒地在厨房里忙碌着。

他全身都铺满了面粉,连头发都不能幸免。他转身看她,还扬起了一层白灰。

“你爸爸今天非说想自己做顿给你吃。这辈子啊,他主动做饭就三次,浪费了一身厨艺。”妈妈起身,帮爸爸拍了拍身上的面粉,“你看,二十几年不下厨,功夫都费了吧?”

“妈妈,哪三次?”

“一次是这次,一次是我答应嫁给他,还有是你回来那次……”

“回来?”

“哦,是这样。”妈妈赶忙转身去炒菜,将油烟机开到最大,“你小时候在外婆家。”

“那我外婆呢?我怎么不记得她了?”

“那时候你还小,肯定都忘了。不”刘月娥转移话题,“宝贝,来帮忙包饺子好吗?你爸爸擀好饺子皮了。”

“吱吱”的炒菜声让刘月娥找到一点安全感。

“妈妈……”

“我不是说了吗,你外婆去世了。”她一直在假设和女儿的对答,不料想冲口出。脱口而出。

“我是想说,今天不是爸爸下厨吗?”

“我来我来,你赶紧出去出去。”董天放将老婆推出厨房,刘月娥手里还握着锅铲。笑骂道:“你个糟老头,二十多年了,突然回来跟我抢地盘啊。要是让宝贝女儿食不下咽,看我收拾你。”

“你这二十几年,没有少收拾我。要不我哪能这么瘦?”董天放平时说话粗声粗气,简单直接,很少有这样的温情。

“嫣儿,等着。给你露一手。”不习惯微笑的他,笑容有点生硬,赧然,还有点……讨好。

“好!爸爸也变成田螺姑娘了。”

一家人都笑了。笑着笑着,董笑嫣就流出了泪。

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这二十几年的呵护关爱都是真的。有些事情遗忘了,或许是老天要成全你的幸福。为什么不顺其自然,活在当下呢?为什么非要去挖潜意识那座冰山?有这样一个家,还有什么不满足?

对,不要再执着,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生活是条单行道,人终究是要往前走的。

“吃过饭,爸爸送你去上班。”妈妈往她碗里夹她最爱的红烧肉,“看你这两天精神不好,不要自己开车。”

爸爸总是这样,他的付出和关怀总是借助妈妈的口表达。小时候,她总听到妈妈说“你爸爸给你买了漂亮裙子”、“你小时候发高烧惊厥,你爸都急哭了”、“你爸爸很担心你”……她从没直接听过爸爸对她表达爱意。是否,中国的父亲普遍沉默着付出,纵然心中有百般牵挂,万般疼惜,却吝于吐露一次。

“不用,不用,我这几天请假了。”董笑嫣咽下一大块肉,“爸爸妈妈,我们一起去旅游好不好?我还记得小时候,你们经常带我去逛公园。真开心哪。”那会儿董天放的事业还没起色,家里很拮据,除了免费的公园,哪都去不了。如今回想起来,却幸福满溢。

“请假了?你爸爸今天一大早才跑去你单位帮你请假呢。”

完蛋了,穿帮了。爸爸一直不喜欢她钻研心理学,说学心理的人没几个是正常的。他从不给她买这方面的书籍,甚至还经常没收她的书。高中填报志愿时,她想填报心理学,爸爸发了大脾气。明着抗争不过,她就“曲线救国”。先报文学系。文学即人学。反应的也是人的生存状态和心理状态。她相信,一流的文学作品必是深刻准确地揭示人性的。读研时,可以辅修其他专业,她便瞒天过海地偷师心理学,还参加了各种心理培训班。

至于当心理咨询师,她更不敢告诉老爸了。可巧的是,咨询中心楼上是一间时尚杂志社。她灵光一闪,就使出了这招“偷梁换柱”。告诉父母自己是在杂志社上班。这样一来,她每天出入这栋大楼,他们也不会有丝毫怀疑。为了避免露馅儿,她还找人制作了一张杂志社的工作牌。防守严密,可谓“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她一直得意于自己脑子活络,处置有方,没想到苦心经营毁于一旦。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爸爸,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她双手合十,可怜兮兮地求原谅,“你原谅我吧。我可以马上辞职。”当年痴迷心理学,很大原因是想弄清楚自己做噩梦的原因,如今,她已经没有这种执念,辞职也是不错的选择。

“不用,我看你老板人不错。今天还刻意给我做了咨询。明天,我们一起去他那聊聊。”

“爸爸,你要做心理咨询,我就是现成一大师。他收费很高的,咱不浪费钱。”她有些紧张。她不知道爸爸葫芦里卖什么药。今天的爸爸那么反常,这么风平浪静,这么和风细雨,她的心一会儿像进了酸醋沫,一会儿像注入兴奋剂,酸涩而不安。

“爸爸,你要去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去看看,聊聊天。”

07意外发现

那天夜里,董天放一直陪着梦游的女儿。

他头皮发麻,胃里翻江倒海,却强忍着呕吐的冲动。

“男儿有泪不轻弹”、“男人流血不流泪”。这两句话,他一直奉为至理名言。那一夜,这个铁血汉子老泪纵横。

女儿“挖掘”了十几分钟,又蹒跚地走回房间。

董天放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时间,他彻夜坐在客厅抽烟,一根接一根,直到天空露出鱼肚白,他打开窗子通风。妻子就要醒了,看到他这副模样,实在不好解释。这个女人,跟了他三十几年。她本是乖乖女,如果不是遇到他,大概这辈子会过得安稳平顺。那年她还在读高中,成绩优秀,梦想着能考上理想大学,寻一份安稳工作。然而因为他,她的整个人生都颠覆了。高考惨败,父母痛心疾首……他承诺过,会好好照顾她一辈子。如今,半生已过,一直是她伺候着他,为他备好三餐,熨烫衣物,将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守在家里等他。而他,甚至没有给她做过一顿早餐。

有些事,看起来简单平凡,但倘若拖着不做,很可能就再也没有时间做了。

她最欣赏他做的煎蛋,外香里嫩,吮一下,蛋汁源源流入嘴里。

他开始下面条,煎蛋……

全神贯注,一丝不苟,仿佛在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

“什么这么香?”

妻子不知何时已站到身后。

“早餐。你看,苗条加煎蛋,你最爱吃的。”

她吃煎蛋从来不大口咬,总是轻吮。时光仿佛倒流到几十年前,那时青葱岁月,她娇艳如花。夫妻两人,朝夕相对,审美疲劳,审丑也疲劳。他根本就忽视了,她已从一个靓丽少女变成了一个中老年妇女。年轻时,她很漂亮,他一看就挪不开眼。老婆还是要找美女,否则怎么生得出这么漂亮的女儿?

看着老妻津津有味地吃着,他心满意足,只懊悔以前为啥偷懒。

吃着吃着,刘月娥就流出了泪。

他慌了,这是怎么了?她知道什么了吗?

“你……你怎么了……不好吃……”

老妻摇摇头。

“太好吃?”

老妻还是摇摇头。

“不是难吃,也不是好吃,那你哭啥?”他开始懊恼。他就是这么简单粗暴的人。

“我没想到你会给我做早饭……”

“啊?”他吃惊了。自己平时很苛待她吗?做顿早餐给哭成这样,“你哭哭啼啼,我可不敢再做了。”

“得做,每天都做!”她抹了把眼泪。她的脸和手都不再光洁如玉。

“好,每天做!”

老妻破涕为笑。

“今天我下厨。一会儿,我们去买菜。”他伸出手,将老妻鬓角的乱发拨到耳朵后。自打热恋期过后,他就少有这样的温柔亲昵。刘月娥望着丈夫,眼眶又红了。

“你看你看,你又来了。这么点出息。”

“是啊是啊,我本来就没出息。我从不指望你赚回金山银山,我就想你陪着我,买买菜,做做饭,打年轻时就这样……”

他总是忙着赚钱,努力打拼,让她过上好日子。却从来没有问过,她想过的好日子是什么样的。如果早知道,这样简单的举措能让她如此欢喜,他一定愿意做。只可惜,明白得太晚了。

买好菜,他嘱咐妻子不要吵醒女儿。宝贝夜里折腾,白天没有精神工作,他得去请个假。杂志社的工作,她可是做得很开心呢。

到了杂志社,人事部门居然说没有这个人。

“你有没搞错,她都工作好一段时间了,你居然说没这个人?”他语气不善,对方也恼火,不过还是微笑着应答:“对不起,我们这真的没有这样一位职工。”

“我知道,董笑嫣嘛。楼下心理咨询中心的。你是叔叔吧?我带你去。”小伙子觊觎董笑嫣很久了,遇到人家老爸,还不得赶紧献殷勤,“伯父,我叫凌志飞,你可以喊我小凌。”

董天放心事重重,没心情理会他的聒噪。刚好许子峰走出咨询室,他大步流星地跨到他面前。

“昨天是你送我女儿回家的。你对她做了什么?”一个人处在焦虑恐慌状态时,愤怒是他最好的伪装,“她怎么会在这儿工作?你们这里是做什么的?”

接待员马玲玲想过来解围,许子峰打手势制止了。

“叔叔你好。看得出你很焦急,很担心。”当一个人表露情绪时,若想安抚他,你不能被他的表层情绪所蒙蔽,一定要针对他的深层情绪进行反馈,这样他会感到自己被理解和接纳,情绪就消了大半。董父虽然表面上怒气冲冲,其实是因为担心和疑惑。

果然,董天放怒气消了大半:“那你给解释解释。”

“好。叔叔,往这边。”

08下定决心

董天放一走进咨询室,就感到一种舒畅感。墙壁是米黄色,阳光透过窗帘,明亮而柔和。布置简洁,两张舒适的沙发成直角放置,一长一短。短沙发靠窗,长沙发靠墙。后者对面的墙上贴了一张很大的画。画面是水天一色的大海,辽阔无边,一艘白色的巨大帆船正扬帆起航。

“叔叔,请坐。”许子峰给他倒了一杯水。

“嫣儿一直在这儿工作?”他又环顾一圈,这里确实比杂志社舒服。

“她适合这份工作吗?”他大体知道咨询师是做什么的。

“她很不错。你培养了一个优秀女儿。”

这哪是他培养的?当初他有多反对她学心理学。粗暴干涉阻止了不知道多少次。大概,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

“嫣儿最近有啥异常吗?有跟你说什么吗?”

“这是来访者的隐私,哪怕你是她父亲,也恕我无可奉告。”

“那,如果我来找你做咨询,你也不告诉她?”

“原则上是这样。不过,若你的行为涉及犯罪或危害他人及自己的人身安全,我就得报警了。”许子峰尽量以一种轻松的语调跟他交谈。

“医生,我想请求帮助。”

“欢迎,您先去外面填张表格,让接待员给你安排预约。”

“不,我想就现在。”

“这个……”许子峰有些为难,这不符合规定。

“你知道,嫣儿也在这上班。今天她刚好不在,我好说话。”他很焦急很殷切。

填许子峰看了一下表,时间才八点半,早上的来访者预约是十点。他有种直觉,董父所要讲的话,必定和董笑嫣有关。那个小丫头,最近状况差得很。心理咨询师也是人,许子峰动了私心。

“那好,你请讲。你遇到什么困扰了。”

“我女儿梦游了……”

“这是你女儿的问题,应让她自己解决……”

“可我要是说,这个病和我有关呢?”

“哦?”

“医生,如果小时候惊吓过度,长大了是不是会梦游?”

“我不了解具体情况,没法确切地回答你。可以这么说,成年人的梦游症,很大一部分是由于童年的阴影造成的?”

“那要如何治疗,如何补救?”

“这得看具体情况,如果孩子那会儿特别小,还不会说话,他是没有办法表达自己的情绪的。那么,她的恐惧和痛苦就无法宣泄,一直会存留在潜意识里,从而在成年后表现出心理问题。这种情况会很难治疗。”许子峰句斟字酌,以确保对方能听懂,”还有一种情况是,孩子已经会表达了,但发生的事情太过恐怖痛苦,为了保护她,大脑自动选择性失忆了。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下,只要把这些创伤性记忆唤醒,让她意识到,并将情绪宣泄出来,就会痊愈。

“那就是说,只要把当年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跟她说清楚,她就会好了?”董天放目光灼灼,充满希望,有种疯狂的殷切,“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早前,女儿受噩梦困扰,他就寝食难安,好几次萌生讲出真相的冲动,无奈老妻总苦苦哀求。如今,女儿症状越来越严重,已经出现梦游,且在梦里做出如此怪异可怖的行为,他很担心她哪天夜里梦游离家,被车撞倒,被人伤害。一行到有这种可能性,他的心就好像煎熬在油锅里。

“是的。”许子峰仔细观察他的表情,给予肯定的答复,“你要讲的事情似乎很复杂,诉说过程中或许会出现不可控的场面。我建议,你约笑嫣到这里谈。”

“不必了,这是我的家事,我自己解决。”董天放拒绝。他不愿意把人生最大的黑暗与邪恶暴露给别人。将自己的不堪赤裸裸地暴晒,好像瞬间脱下人皮变成禽兽,他不能接受。

“好。”许子峰微笑着点头,“如果有需要,随时来找我。”他递出一张名片。

董天放起身离开。

三分钟后,他又推开咨询室的门:“许医生,我想约笑嫣来你这儿谈。就明天。”因走得急,他有些穿鞋,这更显出了他的迫切。

明天预约已满。如何是好?将其他客户的约谈取消,这显然不符合心理咨询常规,也会影响咨访关系。怎么办呢?

许子峰是个办事严谨,讲究规范的人,这种事情他本不该纠结。然而,他脑海里浮现出那张肉嘟嘟的可笑小脸。这张脸,原本阳光灿烂,此刻阴云密布……她的脚步不再雀跃,神色不再慧黠,也不再没大没小地打趣他……

“好,明天,我安排好通知你。”许子峰第一次违背了自己的工作原则。

如果有个人,能打破你所有的常规和限制,成为你生命的例外,那么,必定对你意义非凡。

真的是这样吗?不会,他不过是关心同事,关心徒弟而已。

没错,事情就这么简单。再说,只是偶尔破例一次,绝对下不为例。

有了一个充分正当的理由,许子峰释然了。他交代马玲玲取消明天早上的预约。”

09你是我女儿

第二天早上,董天放一大早起来给妻儿准备好早饭。

董笑嫣感到心突突地跳着,要蹦到嗓子眼。气氛好诡异,向来表情淡漠,肌肉紧张的爸爸,今天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而总是欢乐温柔的妈妈,却双眼通红,闷头喝粥。她不知道父母昨天聊了些什么。她只是本能地胆怯了。

她不要和爸爸去见许子峰,不要去。

“爸爸,妈妈。我今天想去海边玩。我们去海边玩。”她似乎调节气氛,可是向来甜美饱满的声音今天好像被榨干了水分,干巴巴的,“我们不要去见许医生了。”

“约好了,怎么可以不去?你们咨询师最讲究信用。”爸爸难得的和颜悦色,哄孩子般地说,“许医生又不吃人。”

董笑嫣虽然个性十足,但从小对爸爸都是驯服的,不敢轻易违拗他的想法。爸爸的话,总是有十足的威力。她求助似的望向妈妈。

“去吧,我也一起去。”妈妈声音柔和而果断。

“不要,我不去……”董笑嫣几乎带着哭腔,赌气道,“要去你们去,我就不要去。”她觉得一切不对劲儿。她害怕了。虽然她有过可怕的设想,但是,也只是设想而已。她不愿意听到爸爸妈妈亲口告诉她。如果,如果梦中的男女真的是爸爸妈妈,那意味着,意味着……她不敢想下去。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爸爸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你是我们的女儿,这一点,你不用有任何怀疑。”

许子峰等在咨询室,看到董笑嫣全家总动员,有点讶异。那个张牙舞爪的小丫头,此时躲在父母后面,像一只受惊的小鸡。

居然联想到这个比喻,许子峰暗自庆幸董笑嫣不能解读别人的思想,不然他就惨了。

这种场面居然设想这种问题,真是太荒唐了。

许子峰啊许子峰,你最近是怎么了?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他轻微地甩甩头,好像这样能把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似的。

这是个体咨询室,四个人坐里面,显得很局促。许子峰建议转到家庭诊疗室。

盛夏天气多变,窗外突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村里老人常说,闪电是老天爷用来探照人心的,若是心肠歹毒,便会被雷劈死。所以,如果有人不幸被雷劈死,非但得不到任何同情,还会被人以种种恶意揣测。董天放的爷爷在山上干活死被雷劈死,那会儿村里流言四起,爷爷身前最不经意犯的一点小错都被无限制地放大,最终村民得出的结论是“他活该遭天打雷劈”。他爸爸也因此被人指指点点几十年,夹着尾巴做人,一辈子抬不起头。

无知是最大的恶。每个自诩善良的人都借此心安理得地做出最残酷的事,说出最伤人的话。

董天放不甘于这种命运,他叛逆,他抗争,他无所畏惧,所以,他最终混成整个县赫赫有名的“老大”。

闪电像一条恶龙,利爪一次一次地伸进屋子,试图抓住些什么,带给人强烈的不安。董天放虽然混迹江湖多年,但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无非是收收保护费,看看赌场,打架斗殴而已。所以,他怕警察,却从未担心过鬼敲门,更不怕天来收。然而,自从那件事后,每每遇到雷雨天气,他总有几分悚然心惊。

许子峰拉上遮光布,打开柔和的灯光,室内突然一派岁月静好。董天放往嘴里倒了一杯水,开始了漫长的讲述。

10不翼而飞

那时的董天放二十多岁,正值年轻气盛。经过多年的拼杀,也获得了一定的江湖地位。手下跟着他混的小弟有百来个。在那样一个小乡镇,这已是一个大帮派。小地方,什么都是一团浆糊。警察混混并非楚河汉界,泾渭分明。而他带领的“飞龙帮”油水丰厚,当地派出所的工作人员多半是他“哥们”。

董天放是个有头脑的人,他并非只靠打打杀杀过日子,他有自己的生意经。当地盛产兔毛,于是,他将兔毛垄断,以一个相对公道的价格买下所有养殖户的兔毛,再一手批发给厂商。他不强取豪夺,但绝对不允许其他人跟他抢生意。

镇上的网吧和酒吧基本都是他开的。别人开不出去,也不敢和他抢着开。这倒并非完全出于惧怕心理,而是董天放经营有道,他开的店,让消费者感觉性价比很高。

他开的最多的是宾馆。说是宾馆,其实是“挂羊头卖狗肉”。房间主要就是用来给人赌博的。这个小镇,很多煤老板,最不缺的就是土豪。到其他地方赌钱容易被抓,这这里赌,非常安全。他们乐得承担房费,也乐得被抽一些“头生”(庄家视赢钱多少按比例付给宾馆一笔钱)。

没几年,董天放就带着一众兄弟赚得盆满钵满。而最让他自得的就是,他老婆给他生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孩。那孩子,真是太漂亮可爱了,鼻子眼睛嘴巴,没有一处不是精雕细琢。而这孩子和他特别亲,才几个月,一看到他就眼睛发光,伸手要他抱。每当将这个小小的柔软的身体拥进怀里,他就觉得拥有了全世界。他发誓要好好保护她,疼爱她,不让她经受任何孤独、漂泊和委屈,而这些滋味,正是他从小尝到大的。

可是,在这个谜一样的世界里,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遭遇什么。那一天,刘月娥身体不太舒服,躺床上休息。他推着孩子出去玩。晃荡到一个小公园,小家伙手里的球滚了出来,刚好这块空地有点坡度,球一下子滚出老远。小家伙扁起嘴巴哭喊起来:“球球,球球……”

董天放着了急,慌忙跑去追球。球滚进了一个小洞里,他伸手探了探,够不着,便趴下身子往里面张望了一会儿,想着有啥法子取出来。哎,干脆再买好了,刚才一着急给忘了。他一转身,发现孩子连车带人都不见了,他窜到停车的位置,四处张望,一无所获。不可能吧可能,孩子不会不翼而飞的。哪去了哪去了?难道地上有洞?没有没有,孩子就是不见了。

董天放的心里像烧了一把火,又烈又痛,脑子似乎不会思考了。必须冷静下来!最多两分钟时间,会发生什么呢?哦,对了,刚才好像听到马达声。宝宝被拐走了?是的是的,刚才这里是停着一辆残疾人开的那种载客三轮车。一定跑不远!一定跑不远!

董天放拿出手机,颤抖着给他的兄弟们打电话。兄弟们义愤填膺。真是反了,偷孩子偷到老大头上!要是找到,非把他大卸八块不可。派出所也出动了。

黑白两道,几百号人,几乎堵住所有可能的出口,结果却一无所获。孩子就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

董天放和刘月娥发疯似的找孩子。他们不放过任何一点希望,看到每一个周岁大的小孩都要盯着看,以免错过。

全世界都是你的影子,每个又都不是你。孩子,你到底在哪里?在哪里?

刘月娥时而沉默不语,时而崩溃大哭。董天放恨不能杀了自己。

“月娥,你打我,打我啊。往死里打……”

“你比我还难受,我怎么打?”

董天放抱住老婆呜咽如狼嚎。

那段痛苦的经历,如今回想起来还心如刀绞。每天都很绝望,又似乎充满希望。好像哪天一转身,一回头,就会看到孩子回来。或者在某个街角,她突然踉踉跄跄地跑出来。又或者,哪天遇到一个抱娃的人,猛然发现那孩子刚好是自己的……

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日复一日地失望,日复一日地惊恐不安。孩子会有什么遭遇?

有次,在找孩子的路上,刘月娥看到一个残疾小乞丐,腿脚都没有。她惊恐万状,痛哭不止。董天放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的孩子被弄成那模样的。那娃早就四五岁了,不是他们的小宝宝。他刚松一口气,很快心又纠紧并刺痛起来——或许,他的宝贝女儿也在经历这一切。

还有一种情况,是他们不敢听也不敢深想的。很多人贩子拐了孩子是卖器官的。孩子可能会被挖眼睛,被挖肾,甚至挖心。每每有这样的念头闪过,他就感觉万箭穿心,山崩地裂,恨不能掐死自己。懊恼之后,是深深的恐惧,万一呢,万一呢……

孩子,你在哪?在经历着什么?

最先放弃的是派出所,然后,他的兄弟们也慢慢放弃了。

有个年轻不省事的小弟说了句:“大哥,实在找不到也没辙。你和嫂子还年轻,再生一个!”

他一巴掌扫过去,打得人家鼻血直流,犹自不解气,追上去拳打脚踢,拉都拉不住。

“再生一个?再生一个会一样吗?狗日的。老子打死你,让你妈再生一个。”直打得他跪地求饶。他素来待小弟极好,不曾这样失控。

有人说,宁愿孩子夭折了,也不要他被拐走。死了,痛哭几场,最终会接受人死不能复生的现实,还有摆脱痛苦的机会。而一旦被拐,永远不知死活,永远牵肠挂肚,永远在绝望和期待中徘徊,永世不得超生,不得安宁。

几个月下来,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天大地大,那个小小的人儿不知置身何处。人海茫茫,线索全无。

夫妻俩第一次感到这个世界大得可怕,孩子渺小得可怜,随便将她藏在哪个角落,都足以让他们生生世世找不着。

找不着也得找!董天放决定,一个省一个省走街串巷地找过去。他当然知道,这是大海捞针。可是,找,就有找到的希望。而孩子,永远不可能自己跑回来。

兄弟们不让。这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怎么能说放手就放手?但董天放去意已决。

“大哥,你早点回来,我们替你守着。”

董天放沉默不语。人走茶凉的道理他自然懂。一旦放手,再也不可能有立锥之地。他知道,找孩子需要用到很多钱。

“我要找娃,需要一笔不小的钱。房子车子我是卖了。帐里,我现有的份额给我。以后赚来的,与我无关。”

11踏破铁鞋

夫妻俩踏上漫漫的寻子征程。虽然卡里余额充足,但他们完全不知道征程的钟点在哪里,需要找多少年,所以半分也不敢浪费。吃最便宜的菜,租最便宜的民房。除了自己寻找,也找人帮忙,私家侦探,当地帮派……他唯独没有找警察。女儿不在当地丢失,派出所不会给立案。当然,他原本是混江湖的,对警察有种本能的不信任。反而对道上的人惺惺相惜。

就这样找了一年多,最后回来了。原因是刘月娥的父亲去世了。自从刘月娥不惜辍学,坚持跟着董天放这个“混混”后,安分守己一辈子的刘父就当没了这个不肖的女儿。

得到噩耗,刘月娥五内俱焚。当年把爸爸气得半死,离家出走后再也没有尽过孝道。总想着等爸爸气消了再回去,未曾料就此天人永隔。

到家后,刘月娥才知道父亲三个月前查出肺癌晚期,缠绵病榻,痛苦不堪,母亲想唤女儿回来见最后一面,他知道女儿在千里之外找孩子,恁是拒绝了。

“告诉女儿,我原谅她了。后来看她过得好了,我就原谅她了。我生气,是气她找个混混,不爱惜自己。我会保佑她找到孩子的。”这是他的遗言。

也许,真的是父亲在天上保佑她。

谁也没想到身强力壮的刘父会五十岁不到就撒手人寰,连墓地都没找好。董天放心疼妻子,也对老人感到内疚,毕竟是她造成了父女间的隔阂和分离。他花大价钱请了远近最有名的阴阳师替老丈人找风水宝地。

每天辗转于不同乡镇的大山小山之间,鞋子都磨破几双。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找到了理想墓地。这里竹树环合,环境清幽,据阴阳师说法,是龙脉所在,福荫子孙。

这块地是一个叫李多福的人的。据说是“赤贫户”。这类人,要么穷得认命了,小富即安。要么穷疯了,狮子大开口。董天放准备当面跟他好好谈谈。那天,刘月娥也要跟着,说想去看看爸爸安眠的地方。董天放担心山路难走,但终究拗不过她。

董天放也不是没有穷过的人,当他进李多福的家时,还是吃了一惊。说“家徒四壁”还是抬举了。这个房子,连四壁都是残破的。几十年的老房子,连墙都还是“土墙”,部分地方坍塌漏风,用竹子编织起来补上去。灶台黑乎乎地一片,也开始开裂。只有桌子还算完好,桌子旁边有一张长椅和一张用竹子编织的婴儿椅。

他有点纳闷。只听说这李多福是个鳏夫,没听说他有孩子啊。那把椅子还很新,以李多福的年纪,不该有这么小的孩子吧?

“五万。”李多福说。脸上有种“豁出命去”的豪壮。

“好。”董天放一口答应。

“什么?”他肥厚眼皮下的眯眯眼几乎快瞪成半圆,“你说什么。”

“五万。”董天放伸出手,张开手掌。刘月娥急着要把他的手拉下。虽然她也想为父亲找块风水宝地,以聊表孝心。但这也太狮子大开口了。

“就五万。”董天放拨开妻子的手,重复道。他不想再起波折。

“大兄弟……”李多福五官皱在一起,嘴唇有点抖,“那地没值几个钱。我真不是要坑你……”他低下头,嗫嚅着,“我欠了很多钱,真是没法子了……孩子太苦了……”

“大哥,理解。我也是穷出身。”董天放动了恻隐之心。他想起了自己父亲,被生活压弯了脊背。这是男人最大的无奈。

“爸爸……”门口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夫妻俩转身望去,瞬间石化。

这……这不正是他千辛万苦寻找的女儿吗?踏破铁鞋无觅处,居然在这儿找着了。时间过去将近两年,孩子多少会有变化。明显高了,黑了,瘦了,但是,这样的眼睛,这样的鼻子,这样的嘴巴,确信这就是他们的女儿无疑。这六百多个日日夜夜,他们每天抚着她的照片,她的一点一滴,他们全都记得。

12劫数难逃

“嫣儿……嫣儿……”刘月娥眼泪哗哗,一个健步上前伸手去抱。孩子却怯生生地躲到一边,说:“我是屁屁。”

“你……你干什么?”李多福把孩子护在身后,眼神戒备。

“你说!你这孩子哪来的?”董天放睚眦欲裂,咄咄逼视着李多福。

李多福打了个寒颤,心虚得往后退了两步:“那……那当然是我女儿……”

“你女儿?”董天放怒不可遏。偷走他女儿,逼得他放弃拼命打下的事业不说,更害他们两夫妻这两年来过着如炼狱般的生活,还累月娥无法见生父最后一面,此刻,居然还敢说孩子是他的,该死的人贩子,董天放恨不能一拳打死他,“你再说一遍试试!”

“你们什么人?关你们什么事?”李多福明显底气不足。他猜测到了。

“我们是她爸爸妈妈。”刘月娥眼睛只盯着女儿,生怕她消失,“把她还给我们。”

“他是我女儿,是我的,你们不能带走她。”他紧紧地把孩子搂在怀里。现场气氛已吓坏她,她开始“哇哇”大哭:“爸爸,我怕。爸爸,我怕。”

董天放心底又痛又气,几乎喷血一口。刘月娥急忙稳住丈夫,正色道:“你把孩子还给我们。不然,我马上报警。只要做个亲子鉴定,一切水落石出,你跑不了。”

“别,别报警。”李多福眼角嘴角都往下垂,“妹子,求你。娃给我吧。”他犹豫了一下,不确定这话是否该说,“你们还可以生一个,我……”

“你脑子进水了吗?你这说的是人话?王八蛋!”如果不是顾及孩子,董天放真想一脚踹死他,“一句话,孩子还不还?”

“求求你,别带走她。”没想到,他竟“扑通”一声跪地上,“我只有她了……”泪水从眼缝里不断渗出来。

“给我!”董天放伸手去抱。孩子哭得更大声了。

“孩子不能给你不能给你!”李多福死死抱住孩子,“没了她,我就不用活了!”

“你……”董天放的拳头拽得紧紧的,几乎将掌心掐出血来。

双方僵持不下。刘月娥环顾了下四周,天快黑透了。孩子这两年就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估计是吃不好穿不暖,她心中酸涩。

“大哥。看看得出你疼爱宝宝。可你这环境也太……大哥,我们是她父母,她本该跟我们在一起,过幸福的生活。你忍心她一直跟你受苦吗?”

李多福一怔,手有所松动。说时迟那时快,董天放一把将孩子夺过来护在怀里,孩子哭声震天。

李多福也失控了,操起旁边的扁担就要扫过去。

“小心孩子!”刘月娥惊呼。

李多福的扁担停在空中。董天放彻底火了。他本就是冲动好斗的人,忍耐已达极限。他转身一脚踹了过去。这一脚使劲了全力,竟将李多福踢飞,然后听到沉重的一声闷响,连喘息都没有。

刘月娥吓得呆若木鸡,一动不动。董天放这下冷静了,他把哭闹不止的孩子塞给妻子。喝道:“愣着干什么?先把孩子带外面去。”他料到情况不妙。

屋里很暗,他打开手机照明,发现李多福的头发粘腻成一片,里面还有粘稠的东西渗出,好像不完全是血。出人命了。

风刮过竹林,一片鬼哭狼嚎。孩子的哭声显得分外凄厉:“爸爸,爸爸……”喊得人心都碎了。好在李多福是独门独户,房子又建在山坳里,加上村里的人这几年基本搬走了,没招来什么人。

孩子挣扎踢打要去找爸爸,刘月娥死死抱紧,最后孩子精疲力竭,睡着了。

“睡了?”

“嗯。”

“情况怎样?”

“死了。”

“报警,去自首。”

“不要。那就死路一条。我还没看够孩子,不想死。”董天放毕竟是混过江湖的人,短暂的惊慌失措后,他渐渐恢复理智,“而且,我不能让她成为杀人犯的女儿,一辈子抬不起头。”

“天放,不能这样。我们杀人了,犯法了。”

“我不管,是他先偷我女儿,他该死,该死……”李多福不像十恶不赦的人,董天放心里清楚,但是,不这样自欺欺人,他无法继续之后的计划。他只得硬起心肠,推卸责任。

李多福的家门前就是一片空旷的草地,两边都是浓密的竹林,李多福死了,这里几乎算是荒无人烟,人迹罕见。

他将李多福的尸体拖进竹林,找个隐蔽处,拼命挖坑,挥汗如雨。他好像一具行尸走肉,除了肢体动作,一切感觉消失殆尽。没有恐惧,没有疲惫,没有欢喜,没有悲哀,甚至榔头砸到脚,鲜血淋漓,他也没有痛感。

直至他处理一切,回到妻子身边,看着酣睡的孩子,闻到妻子身上雪花膏的香气,他的感觉才渐渐恢复。

“处理好了?”

“嗯,埋了。”

“埋哪?”

“最里面,那儿隐蔽。”

他们避免提到他,好像这样,他刚才埋的就只是个物体,而不是一个人,心中就没那么罪孽深重。人心多古怪,那么容易找到自我欺骗的方式,以获得灵魂的短暂安宁。

董天放费力地讲完这个故事,中途因董笑嫣情绪激动的缘故,被打断多次。

“女儿。让我讲完吧。二十几年了,这是我的心结。”他多次对女儿说。

董笑嫣泪流满面,痛悔不已,这个家注定要散了,她要失去爸爸了?爸爸,你为什么讲出来?董笑嫣,你为什么那么执着?如果你不去掘地三尺,这一切早就尘归尘,土归土。你依然会有一个幸福的家。现在,马上要家破人亡了,你开心了,你开心了?

“爸爸,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董笑嫣难以接受。

“就是这样。嫣儿,我们是你爸爸妈妈。李多福是个人贩子。”刘月娥眼睛肿得像核桃。

“爸爸,爸爸,你为什么要在这里说?我们家的事你为什么要在这里说,不在家里跟我说?”董笑嫣声音尖利,“你可以再家说。你要送死吗?”

爸爸的行为已涉及刑事犯罪,许子峰必然会报警。自己居然为了一个人贩子将爸爸送上断头台。

“师父,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报警,不要报警……”

看着这哭成一团的一家子,许子峰鼻子发酸,他抬头望着天花板,避免自己落泪。董笑嫣的请求,他无法回应。他迷惑了,不知道怎样选择才对。

“嫣儿,不要为难许医生,也不要为难自己。今天你们包庇了我,日后一定饱受煎熬。我的罪,我自己担。”董天放帮女儿擦眼泪,“这些年,我待你都不够亲近,就是因为害怕。对不起,女儿。我要是早点说,你也不会受苦这么多年。”

比起失去爸爸的痛苦,做几个噩梦算得了什么,她宁愿天天做噩梦。

一切都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覆水难收。

另一篇参赛作品<<我的房里有其他女人>>入选热门作品,欢迎关注。


想看李多福的故事,请看<<他是人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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