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鼠 风清扬 原创
1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偷偷地入住了我的房间，没有和我商量，也没向我缴纳任何租金，更不屑于向我打招呼。这位不速之客的突然造访，并未给我带来任何快乐，反倒是为我增添了无尽的烦恼与焦虑。为此，我深深地厌恶着它，并想方设法要将它捕获。
刚开始，它对我始终保持戒惧，不敢公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白天我在单位工作，而它则躲在房间里的某个角落不肯出来，这对我的妨害也并不大。
可是，当黑夜来临。当我下班回家，当劳累了一天的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房间瘫在床上昏昏欲睡之际，在我似睡非醒之间，当梦的洪流要将我裹挟进去时。一阵咔嚓咔擦咬柜子的声音把我硬生生地拉了出来。我摸黑下床，打开灯，只见一道黑影嗖地从我脚下掠过不见。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整个房间里安静异常，除了放柜子的地面上多了一小堆木屑，和那柜子上的内侧多了几道牙齿的咬痕外察觉不到有任何异样。我困得要死，想到明天还要早起上班，也就停止了想要抓它的想法。只好无可奈何地把灯关了，回床继续睡觉。
没想到刚躺下没多久，那讨厌的声音又开始响起了。咔擦咔擦比刚才咬得更凶了，仿佛是为了报复刚才我对它的打扰。这次我强忍着困意，起身，悄悄地靠近灯的地方。我脚步很轻，只听得那咔擦咔擦的声音咬得更谨慎了些，不时地停下来一小会儿，然后又接着响起。
我摸黑靠近灯的开关旁，啪的一声把灯打开。然后我看到了一只小老鼠蹲在柜子旁。它被这突然亮起来的灯光搞的有些不知所措，停止了啃柜子。在它身边的那堆木屑的体积变得比刚才大了许多。它突然扭头一脸恐惧地盯着我看，绿豆般大小的黑眼珠死死地盯着我这个庞然大物。我也低头盯着它看，我是它放大的恐惧。而它，是我缩小的懦弱。我们对视了有十多秒那么久，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腾腾杀气。终于，它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似的，一溜烟窜进了床底下不见了。留下了一脸茫然的我呆呆地站立在那里。我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又把灯关了。
可是每次我关灯之后，它总是趁着夜色掩蔽肆无忌惮地出来捣乱，搞得我怎么也睡不好觉。直到凌晨两点我才晕晕乎乎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晚了整整一个小时，我匆匆忙忙洗漱完毕，关门，下楼，拦上一辆出租车火急火燎地往公司赶去。
好不容易赶到了公司，结果还是躲不了老板的一顿臭骂。工作的时候，我头脑昏沉，双眼呆呆地盯着电脑屏幕发愣，像是盯着一个巨大的黑洞。我害怕一不留神就会被它吸进去，我不敢闭眼，更不敢睡觉。可是我总想闭眼，总想睡觉，恨不得睡它个天昏地暗，睡它个死去活来。
可我并没觉察到经理站在我的身后，等我发现时为时已晚。他老人家冷冷地抛给我一句：“下班后来我办公室一趟!”说完，气势汹汹地走开了。
等他离开，我的意识又开始了似睡非醒的游荡，游荡在整个办公楼上，游荡在整座钢铁森林的上空，我俯视下方，发现有无数个和我一样职业着装的职场人士躲在一个个铁笼子里循规蹈矩地，机械地重复着类似的工作，他们像笼中的困兽执行着来自上级(饲养员)的指令，为着食物，为着钞票，为着大大小小永远无法被满足的欲望重复着手里的活计，面无表情，眼神呆滞。他们不知道自己将在何时死去，他们只知道自己此刻只是活着而已，为了生存活着。我不禁感到吃惊，也感到悲哀，天哪!我竟然和他们一样!
我的意识又回到了躯体内，我停止了思考，停止了想象，很显然，这些无益的思索改变不了什么。我重新变回了自己，变得小小的，变得像只老鼠一样小巧玲珑。我无意识地瞄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啊！六点了，要下班了!我不由得吃了一惊，一天的时间就这样溜走了，而我竟然没干什么，我感到羞愧万分。
暮色降临，办公室的同事一个个离去，而我还呆呆地坐在那里。我想起来经理说的话，便站起身来，像一只老鼠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向经理办公室。
我在经理办公室门口停了一会，安抚一下紧张不已的心情。然后小心翼翼的敲了敲门。
“进来!”我走了进去，一声不吭地站在门口。经理也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像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猫，准确来说像一只大黑猫，他的黑西装闪闪发亮，只是没有长毛，要是长了毛发就更威风了。而我则像一只乖巧的小老鼠，等待着他发话，等待着他训斥。
空气静默了一会儿，那只大黑猫开口说话了，语气有些愠怒，看得出来他心情并不太好。
“今天怎么回事，上班迟到，工作还没精神?”
“我，我该怎么回答才好，才不至于惹他生气?我当然不能说我被一只老鼠搅得失了眠。这在他看来肯定是个无稽之谈。”我心里寻思着，搜肠刮肚，总找不来一个合适的借口，只得作罢，于是，将头低得更低了。
“看你这么虔诚道歉的份上，我就饶你一次，要是下次再出现类似情况，就收拾收拾去财务处报到吧！”他原谅了我，也为我安了一颗定时炸弹，提醒我他的威严是不容侵犯的。我当时感动得热泪盈眶，差点没扑到他面前抱着他的腿大哭一场。当然，我没这么做。
“我说的你听清楚了没?”他的语气加重了些。
“听清楚了，听清楚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保证努力工作，再创佳绩!”我唯唯诺诺，做着保证。
“你走吧，出去把门给我带上!”
“好!”
我离开了办公室，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擦了擦额头上浸出来的汗水。心想，“这老鼠太可恶了，我非想办法把它逮住不可。”
2
那天晚上回家之前，我特意去邻居家养的宠物猫借了来，准备让它帮我抓住房间里的那只老鼠。
那是一只大黑猫，长着缎子似的黑色皮毛，摸上去手感光滑。它额前有着一撮白色的猫特别显眼，那是它独有的标志。它走起路来，姿态优雅，威风凛凛，长长的尾巴摆来摆去。这使我对它有了信心。于是对它说：“老兄，我房间里的老鼠就交给你了!”
它喵地叫了一声，自信满满地向我保证：“你放心，有我在，没的问题。”
于是，我越加对它充满了信心。领它进了我的房间里。
它蹲伏在那里，我拍了拍它的脑袋，对它说：“好好干!”然后，关灯上床，准备睡觉。
在闭眼之前，我又看了看它所在的方向，只见它的绿眼睛在黑夜里渗着寒光。
刚开始，没什么动静，一切正常。我很快进入了梦乡，恍恍惚惚间，我又像白天一样出现在经理办公室。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一只大猫，而经理则成了一只小老鼠。我喵地一声扑上去，把它踩在脚下。而它吱吱叫着，向我求饶。
我心里痛快极了!哈哈，让你威风，让你嚣张!还敢不敢盛气凌人了？
“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白天那都是误会，以后想怎么干都由着你。只求你不计前嫌，放我一马”它不停向我求饶。
“这还差不多，看你表现这么好的情况下我就暂且饶了你，下次再出现类似情况，定不轻饶!”我说完，放了它。然后站在那里神气十足地审视着周围的一切像一位国王骄傲地巡检着他的军队。
就在我沉浸在这美梦中时，一阵追逐的声响把我惊醒，把我生生地拉回了现实中。我睁开眼睛，看到了冷冰冰的黑夜，猫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我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情况，赶紧走上前去把灯打开。
当我看到眼前的一幕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以为是猫在抓老鼠，而眼前的一幕竟然是老鼠在追着猫跑!顿时让我苦笑不得。猫竟然害怕老鼠，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只猫被老鼠追得狼狈不堪，躲在床底下。老鼠看到了我，吓得赶紧溜到了洞里。
看到猫如此狼狈的表现，再加上与刚才梦里形成的强烈反差，令我骄傲的自尊心坠入了无底深渊里。我大为恼火，从床底下硬生生地拽住它的尾巴，把它拖了出来。
我一脸愠怒地看着它，它趴在地上，抬起头一脸无辜地望着我。
我压了压满肚子的火气，对着它说：“你可是猫啊，怎么会被一只小小的老鼠追得满屋子跑?你把你们猫族的脸面都要丢光了!”
它无奈地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幽怨。对我说：“唉，老兄啊，你不知道。自从你们人类把我们猫当宠物养后，安逸舒适的环境让我们猫类的野性一点点退化。他们喂我们吃猫粮，给我们舒适的房子住，使得我们的捕猎本领渐渐地遗忘了。没错，以前我们是抓老鼠吃的，但那是为了生存，现在人类把我们的生活标准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谁还会犯傻去抓老鼠呢？这样做，之后让同类瞧不起。现在，别说是抓老鼠了，我连闻到生鱼的味道都觉得反胃。唉，老兄，我抓不了老鼠可怪不得我啊！不过，那些城市中被抛弃的流浪猫，还有那些农村里养的田园猫，它们并未丧失抓老鼠的本领。为什么?因为吃不饱，因为日子过得并非那么滋润，它们不得不守好看家本领。”
我为它感到深深地同情，不由得深深地感叹道：“看来，古人说的没错啊！所谓 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这用在谁身上都不差呀！”
我的怒火平息了不少，待情绪稳定下来，对它说：“好吧，我原谅你了，这也不都是你的错，你的主人也要付一大半的责任。明天，我就把你送回去。”
没想到，我话音刚落，它哭着恳求着我：“别把我送回去了，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我不愿意再做任何人的宠物了，让我做回自己吧，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枝枝蔓蔓吧！我再不想讨好任何人了，那只会让我难受。”
我听了它的诉求，只觉得感动，转念一想，还是有些不妥。对它说：“可是，如果不把你送回去，我该如何向你的主人交差呢？而你，离开了那个温柔乡，又该如何生存呢？”
它听了后，眨了眨眼睛，思索了一会，回答道：“这个，你就说，不小心把我弄丢了。而我，回到那个属于我的世界后，我会努力生存，我知道外面的世界很残酷，但是，只要那是我想要的，只要能做回自己，吃点苦，受点折磨，又算得了什么呢?总好过一辈子看人脸色行事吧！能那样的话，就算是死，我也心安了!我的灵魂也能回到属于自己的国度了。”
它的话竟然让我无言以对，我深深地惭愧着，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猫。我无法拒绝它的请求，只得同意了。
我把它放了，让它回归自己的世界去了，让它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枝枝蔓蔓了。我总觉得，对我来说。与在公司所做出的那些让经理老板满意的业绩相比，还一只猫自由要有意义的多。也许，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也是还我自由吧！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人想去追求这种自由了，可是他们却没有勇气去打破生活惯性所带来的平衡感，他们害怕走出自己的舒适区，害怕去面对失去安逸后那种飘泊无依的恐惧感。他们原本是梦想流向大海的，却不得不在一个小湖泊中安身立命，度过一生。毕竟，只有少部分人敢于这么做。而那大部分人并非是失去了希望。他们只不过是巧妙地把希望寄托于明天罢了，以延迟自己对于不确定性的未来的恐惧与迷茫。可是，过了今天，当明天按部就班地来临，当希望重又变成失望，那又是相同的一天了与昨天并没有什么分别。
总之，我把那只猫放了，至于面对他主人的指责，我坦然承受，毫无怨言，因为我知道，要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必然要承受自己不想要的痛苦与委屈。
3
再说起那只老鼠，自从猫被送走了以后，它变得越发嚣张了。不但在晚上出来啃东西，还跳到我床上狂欢。就是在白天，它也明目张胆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在我眼皮底下摇头摆尾，肆无忌惮地挑衅我，嘲笑着我不堪一击的自尊，以及那沧桑的无力感。
我不断地想办法，无论如何也要抓住它。后来，我去买了一个捕鼠笼。放在房间里，了解操作后。特意去肉店买了一小块肥猪肉，为了增强诱惑力，我在肉上淋上了芝麻香油。然后放在笼中。当然，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我还根据它的口味买了一些水果，蔬菜。放在里面，设好陷进。然后就等待着“请君入笼了”。
可是，过了好几天，都没任何动静，也不见收获。有一天，偶然发现它蹑手蹑脚地靠近那笼子，对着笼里的食物嗅了嗅，然后漫不经心地走开了。
我顿时火气上来，心想，这下就算是把房间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你逮住。
说干就干。于是我把屋子里的床，柜子，大大小小的家具，全都搬了出去。我把整个房间都清空了，只是为了抓住一只小小的老鼠，是不是有些可笑。
终于，当房间变得空空荡荡时，我找到了它。它无处躲藏，趴在那里，瑟瑟发抖，也不逃跑，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我用脚踩住了它细长的尾巴，恶狠狠地看着它说：“你倒是跑啊，怎么不跑了？你不是很厉害吗？老板看不起我也就算了，连你也欺负我!我且问你。”我用手指了指地上的笼子，接着审问道：“那笼子里的食物那么多，为什么不去吃，干嘛非要啃我屋子里的柜子?”
它小眼睛怯怯地望着我，说：“那肉有毒。”
“怎么可能!那肉是我亲自买的，就算是有毒，那水果和蔬菜也没毒啊，也没见你进去吃啊？”
“那水果和蔬菜农药养大的，吃了一样死!”
我又吃了一惊，寻思着，这老鼠怕是成精了不成?心里疑惑不解，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它停了一会，一副故作高深的样子，看着我说：“我们老鼠天生嗅觉灵敏，你们人类的生产的食物在以前吃了问题不大，但是到了现在，没有哪只老鼠敢吃了，因为毒性太大，比老鼠药还厉害。吃了必死无疑。我的爸爸妈妈就是偷吃了你们生产的毒馒头抢救无效死去的。有鉴于此，我从此再也不敢吃你们人类制造的食品了。”
我听了它的话，突然感到莫名的悲凉。唉，现在人类生产的食品竟然连老鼠也不敢去吃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实。但更可怕的是人心啊，那些黑心的商家竟然可以不择手段地满足自己的私利与欲望。当人心失去了理性的控制和道德的约束而沦落为欲望的奴隶时，所有的舆论上的指责和法律上的惩罚都会变得苍白无力。
我又问它：“那你为什么不呆进笼子里呢？我可以想办法弄些别的给你吃，只要你不捣乱，我可以给建立你一个舒适的环境，让你像那些宠物鼠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总好过啃木头吧？”
没想到话音刚落，它斩钉截铁地抗拒道：“不行，绝对不可以!与其被人当宠物鼠养着，倒不如自由地穿梭于城市里的下水道里，饮脏水，食腐肉。身无定所，畅快随心。至少那样，我不会失去自我，不会去爬那无聊的笼子，为了一顿食物去取悦别人。现在，我既然被你抓住了，既然选择不了随心所欲地生，只求给我一个选择死的权力。”
我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感动，现在有多少人活着，竟然还不如眼前这样一只老鼠这么有骨气，当然，我也是其中的一个。在心里幻想着自己强大时微风凛凛的样子，却无法面对自己现实中懦弱时的卑躬屈膝，唯唯诺诺。唉，活了这么久，竟比不上一只老鼠，着实可悲!
我移开了脚，只见它站了起来，神情庄重的样子令人震惊。然后，只见它加快速度，像百米运动员在最后冲刺一样，向墙上冲了上去!撞在了上面，当下鲜血四溅，然后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目睹着眼前的一幕，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眼眶湿润，心海翻腾奔涌，一种藏在内心深处，久已被遗忘的渴望翻滚着，准备着随时都要爆发出来。
我为了这只老鼠做了一个精致的木匣子，然后寻了一片安静的土地将它埋葬。
我从未如此激动过，也从未如此清醒过。
后来没多久，我就离开了那家公司，离开了那座喧嚣死寂的城市。是的，我也该上路了，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枝枝蔓蔓了，尽管未来会有很多的不确定性，尽管会面临太多太多意想不到的恐惧与磨难。但只要是自己想要的，承受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如果你死了怎么办？”耳边一个声音问我。
答曰：“与其漫无目的地生，倒不如能为自己所选择的奋不顾身地死，如此殉道精神唯少数人拥有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