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丝戏

这篇文章是为一首名为“牵丝戏”的歌写的故事,配合这首歌(点这里)看,效果更佳

在我往来临安和蜀地行商的十几年间,我见过许多人,贩夫,走卒,官差,山贼,也经历了不少咄咄怪事,但其中唯有那个山神庙里偶遇的老翁和他的傀儡让我至今想起仍旧怅怅然。

当时我经商未久,听人说起临安的绸缎若是运往蜀地,往往一本万利,于是我就带上一车的绸缎就兴冲冲的赶往蜀地,然而还没入蜀,我携带的货物便被强盗洗劫一空。所幸藏在我身上的几块碎银却是没被那群强盗搜了去,只是要原路返回这点盘缠是决计不够的,所以我索性便继续入蜀。

随后几天我便日夜兼程,希冀能早日赶到蜀地。一天下午,我贪赶行程,却不料下起了大雪,山路变得泥泞难行。可是直至天色将暗,风雪渐重,我也没能赶到预定的客栈。正当我感觉寒气入髓腿乏不支开始绝望之际,忽见前方霭霭丛林中仿佛有火光闪动,我精神为之一振,紧了紧衣襟加快脚步朝那火光处走去。

走近后发现原来那团火光是从一座破落的山神庙中冒出,我大喜,几步并作一步的推开门踏进庙去。进庙后,我先转身赶紧合上门扉好阻挡那随我一同灌进庙中的风雪,然后才有闲暇打量庙中景象,原来那诱人的火光来自供神台子的前面,而在火堆旁边正坐着一位衣衫褴褛,须发皆白的老翁,他此时正含笑向我瞧来。随后他开口道:“别瞧了,这破庙里就我这糟老头一个,快些过来吧,看你脸都冻青了。”于是我便一边告罪一边走到那老翁旁坐下。

坐下后,我解开包袱取出了两个馕,递给那老翁一个。那老翁哈哈一笑,道:“老头我还以为今晚又要挨饿,没想到天降风雪客,上天待我不薄,不薄啊。”我客气了几声,随后我们便都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啃着手中的馕。

在嘴巴咀嚼的同时,我开始重新打量起庙中的事物。这时我才发现那神台上空空荡荡,神像不知哪去了。我有些诧异,问起老翁,老翁这时已经吃完了,他抹了抹嘴,向我局促一笑,然后指了指面前的熊熊火光,说到:“这便不就是土地爷的仁慈么?”我定睛看去,原来火堆中正横躺着半个土地爷的木雕,面目焦黑难辨,但那双眼睛却似乎正炯炯向我看来。我惊的差点跳将起来,嘴里不停的念叨着“罪过罪过”。那老翁有些讥讽的看着我,说:“老弟啊,听老哥我说一句,这世上有没有神仙鬼怪我是不知道的,但这些木偶泥塑,我敢断言,却是不可能有半点法力的。”

行商的人的人大多笃信鬼神,我也不例外,我见那老翁做了亵渎神明之举还振振有词,不免有几分不忿,于是便出言道:“你怎么知道?”

那老翁听出了我语气中的忿忿然,也不恼,只是从自己背后解下行囊。随后他从行囊中取出了一具木偶。那是一具少女的木偶,制作极为精良,火光下我看见那木偶的的眼睫毛上绘着一颗泪珠,楚楚可怜宛若生人。

那老翁爱惜的用手拂了拂那木偶,然后和我说道:“不瞒你说,老头我正是靠表演这牵丝木偶戏为生。这木偶陪我四十年许,这几十年间纵使我再落魄我也总让她看上去漂漂亮亮的,你别看我这一身褴褛,但这木偶上用的彩绘却一直是最上等的。要是这世上真有神鬼之事,想必早该通灵报恩了吧,可是你看这木偶哪有半分灵气,依旧是得我纵丝操作,我让她进她便不肯退,还是与当初一般蠢笨。”说着这话的同时,他五指套上了丝环,他手指轻动,那木偶便向前走了两步,之后他没继续操作,那木偶便瘫坐原地。

“所以说,我几十年悉心照料的木偶尚且如此,这山间久无人过问的山神偶像又怎么可能有什么法力?”那老翁做总结道。

老翁说的的颇有道理,但是一时间却难以说服我。只是我突然间对着老翁的身世起了好奇心,加上这庙中也就我们二人,若是皆默然不语,那这漫漫长夜怕是难以打发,所以我便不谈这山神一事,而是问起了老翁为什么会做起这牵丝木偶戏的行当。

那老翁叹了一口气,说到:“反正这左右无事,我便向你说说吧。”随后他便将他的生平遭遇娓娓道来。

“我小的时候,就爱看这牵丝木偶戏,简直爱到疯魔的程度。你有没有听说过哪家孩子不爱和其他小孩玩而是天天缠着父母要看戏的?我就是。而我当时家境还算殷实,父母烦不过我天天纠缠,索性便专门雇了一个人天天给我做戏看。

“时间长了,那请上门的木偶师的戏我都看的厌腻了,天天嚷着要看新戏,那木偶师没办法,索性便开始教我怎么自己操作傀儡。说来奇怪,我读那四书五经时愚钝非常,往往别人家小孩四五天便能熟背的文章我却是半个多月也难以掌握,反倒是这盘铃傀儡之技,我上手极快,不出三月便尽得师傅真传。

“而后我磨着父母为我重金做了一具牵丝木偶,便是现在我手上这具了。我简直爱极了这具木偶,总是以娘子称呼她。我还记得我当时说过我这一生不再成婚,只娘子一人就够了。哪想一言成谶。”说到这里,他自嘲的笑了笑,然后动了动五指,那瘫坐的木偶呼地长身而起,对我做了一个万福的动作。

“当时我给我父母亲朋表演这牵丝木偶戏,他们看后都啧啧称奇,皆夸我聪慧,我也以此自得,从此愈发荒废学业耽于木偶戏。说来不怕你笑话,当时我与这木偶同吃同睡,常常还向她诉说衷肠。那时我已经不是小孩,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

“我父母见我成年后,还是如此,不免担忧,遂帮我招罗了一门婚事,他们希冀着我成婚后能像话些,然后乖乖的继承家业。只是当时的我一心只念着娘子一人,不愿负她和那听也不曾听过的人成婚,遂在大婚前一天带着娘子出逃。”

说到这里,那老翁突然闭口,转而低头看着那具又瘫坐的地上的木偶出神了。我不愿去打扰他,便静坐着等待下文。庙中只余木柴燃烧的哔剥声,我看见他那一双有些浑浊的眸子中倒映着火光明灭不定。

过了许久,他才重新开口:“后来啊,我到处流浪,只靠演这牵丝木偶戏为生。这段时间别人想来肯定觉得我苦的很,居无所行无侣,风餐露宿,但当时的我可不这么认为。当时我只觉有娘子相伴,哪管它生活困苦,只觉胸中自有甜蜜气息充斥,无论白天再苦再累,到了晚上与娘子在月光下对坐相顾,也就觉得这是最天堂的滋味。

“只是啊,年轻痴狂总有尽头,待到后来我年岁渐长,虽然与娘子相顾之时仍觉得岁月安好,但我的身子却愈发不能承受这生活艰苦。于是我便升起归乡的念头,这时我已背井二十余载,待到我回到家乡,却发现,原来我的父母我的故居,都在几年前付之一炬。至于亲戚朋友呢,我先前与你说过,我少时痴迷傀儡戏,只知闭门观戏,不曾与他们有半分来往,而今归乡,竟是半个熟人也找不着。

“无奈我只好背起娘子,再次离乡。而后我愈发老迈,而娘子却只如初见,每次思起我的褴褛破败和她的彩绘明媚,顾盼生姿,我心中总有几分恨意。但也无法可想,每日饥寒交迫,却也辗转至今。”

那老翁在说这最后一段的时候,已有几分哽咽,待到说完,已然泣不成声。我温言相劝,待到他逐渐平复下来后,我开口恳请他为我演上一场牵丝戏。老翁答应了我。

只见他从行囊中掏出了一些乐器和三尺红锦,然后他把红锦绑在庙中两柱之间,他隐于幕后奏乐牵丝,而那被老翁称为“娘子”的木偶则在红幕前翩然起舞。盘铃乐声咿咿嘤嘤,木偶时而踱步自矜时而飞天狂舞顾盼神飞,火光照映下,她那悲戚的妆容似乎活了过来,眉眼盈盈,婉媚绝伦。

曲终,在我的惊叹声中,老翁抱着“娘子”重新在我旁边坐好,他对我的赞美似乎十分受用,也和我笑谈了一会。然而此时那土地神像快要烧尽,火堆萎靡,庙中温度渐冷,我们都不愿多说话了,而是看着火光逐渐暗淡。

突然那老翁立起,恨道:“我这一生落魄,皆因这傀儡而起。即便天寒地冻,我也难置冬衣,一贫至此,倒不如将这祸害木头一把火烧了。”说完,他便将怀中木偶投入火中。

我止之未及,正跌足叹息,却见那投入火中的木偶自己婉转起身,向老翁肃拜揖别,容止身段与生人全无二般,我可以仔细看到她睫毛上的泪珠滑落脸颊,划下一道泪痕,而后委顿在地没于篝焰。而在她委顿前那一瞬,我看的真真切切,她的嘴角勾起,对着老翁做了一个最灿烂的笑容,那笑容惊艳我至今。

但是老翁似乎看不到这一切,我赶紧将我看到的告诉他。

听完我的话后老翁愕然呆立原地,而后醒转,掩面嚎啕,大叫道:“暖矣,孤矣!”

我后来睡去,我记得睡前我看到老翁颓然坐着看着火光怔怔出神。第二天天明后醒来发现,那火堆依旧燃烧。老翁还在看着火光。火焰烧到了中午才灭。而风雪也在这时停了,我心急赶到下一个客栈,遂告别老翁。

后来我在我不知第几次入蜀,经过那个山神庙时发现那个庙已经被修缮一新,而庙中的庙祝正是那个老翁。老翁看到我很高兴,原来那天一别之后,他到了附近城里的寺庙出了家,而后几年他日日化缘募捐,终于凑齐了钱财将这山神庙修缮一番,而他说便要在这主持这座寺庙度过余生。当我问及我是否还能有幸看到他的木偶戏时,他拉我到寺庙后面,给我看那里的一座墓碑,上面写着“娘子墓”。他对我说:“娘子在斯,贫僧一生技艺亦在斯。”于是我就不再提起这话茬了。

在离开寺庙的时候我发现寺庙门的两边刻着《金刚经》中的一段话: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附上歌曲原文案:
余少能视鬼,尝于雪夜野寺逢一提傀儡翁,鹤发褴褛,唯持一木偶制作极精,宛如娇女,绘珠泪盈睫,惹人见怜。
时云彤雪狂,二人比肩向火,翁自述曰:少时好观牵丝戏,耽于盘铃傀儡之技,既年长,其志愈坚,遂以此为业,以物象人自得其乐。奈何漂泊终生,居无所行无侣,所伴唯一傀儡木偶。
翁且言且泣,余温言释之,恳其奏盘铃乐,作牵丝傀儡戏,演剧于三尺红绵之上,度曲咿嘤,木偶顾盼神飞,虽妆绘悲容而婉媚绝伦。
曲终,翁抱持木偶,稍作欢容,俄顷恨怒,曰:平生落魄,皆傀儡误之,天寒,冬衣难置,一贫至此,不如焚,遂忿然投偶入火。吾止而未及,跌足叹惋。忽见火中木偶婉转而起,肃拜揖别,姿若生人,绘面泪痕宛然,一笑迸散,没于篝焰。
火至天明方熄。
翁顿悟,掩面嚎啕,曰:暖矣,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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