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見

阳光明媚且气候温和的四月,是樱花绽放的最佳时节。

在这座市立公园里,沿着人行道和河边都种有八重樱。每逢花期一到,令人惬意的和风只要微微拂过,那轻轻摇曳的枝头上,数不清的樱花花瓣便会飞舞散落,绚丽绝伦。置身此光景之中,既感到如漫天飞雪般烂漫,但又多一份温暖情怀,让人刻骨陶醉。樱花树下,随处可见得有三五知己、家族成员围坐一堆,齐齐赏花品酒,谈笑风生,好不尽兴。

此时漫着步的幸平把这一副唯美的光景看在眼内、深深地印在脑海之中,心里也不由得一阵感触:

能活在这个时代,真好。

他不停地拿起相机按着快门,拍下了一幅又一幅美丽的画面,记录着一瞬接一瞬幸福的时刻。

已数不清走过多少处赏樱之地,幸平只记得,每年适逢三月下旬开始,他都会放下工作,根据各地的樱花花期,踏遍九州南、四国南、九州北和濑户内海。再在四月访寻关东、关西等名樱之地,只为见证记录樱花最凄美动人的一刹。

如是不间断地重复了十几年,但幸平乐此不疲。


图片来源于网络,原提供者:大口町環境経済課

就在幸平在沉醉于此情此景之时,忽然听到身边不远处传来一个厉声呼喊:

“谦作!你让我好找!”

似是一名长者在寻找同伴的声音,幸平扭过头沿着叫声望过去,果真是一位年近七旬、身材矮小、头戴着棕褐色帽子的老人家,只见他正拄着一把雨伞,步伐急速朝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

正当幸平心里以为老人家的同伴就在附近,想鞠躬行过一礼稍稍让路的时候,未料到老人家就在自己眼前停下了脚步。

更让幸平错愕的是,老人家就站在他面前,猛然地抬起头,用如鹰一般锐利的目光逼视着他,咬牙切齿地吐出方才那几个字:

“谦作,你让我好找!”

幸平被这个唐突的举动吓得后退两步,由于一时间无法看清老人家的长相,也认不出眼前这人是不是他之前来赏樱时结识的熟人,他只好礼貌地回应一句:

“不好意思,大叔,请问我们之间,认识吗?”

听到这话,老人家可是冷笑一声:“认识?老朽与你之间岂止是认识。此乃关乎性命耻辱之仇,哪怕时至今日,老朽和你的身形外貌虽有了变化,但遥想当年,那滔天之恨血海之仇依然无法泯灭!”

此时老人家的目光愈发显得凶狠锐利,然而幸平觉得老人家只是单纯的认错人了:

“那个大叔,可能发生了什么误会。但我的名字并不是你口中的那个谦作。另外,虽然我来过这里几次,但我与你应该素未谋面,更谈不上什么深仇......”

“你看着我!”老人家粗鲁地打断了幸平的话,“你看着我的眼睛!看看那当年你曾做出的事情!”

幸平一时语塞,不解地盯着老人家的眼睛看,不知怎地,他感觉一阵天旋地转,魂魄像被摄去一般,身体无法动弹,脑海断断续续地浮现出如电影情节的模糊影像,那影像在他眼帘里逐渐变得清晰并一帧帧串联起来......


在一片偏僻茂密的山林之中,一名青壮男子正携着一个孩童奋力地逃命。

青壮男子是一名叫做谦作的武士,他是越左武藤家的家臣,而在他身旁的孩童,则是武藤家被灭门后幸存下来的嫡子。

日前,越左武藤被相邻的近川德永大名出兵攻打,由于双方兵力相差悬殊,越左城池被迅速攻破,武藤家主公战死。所幸在开战前,武藤家得知难逃一役,为了保存血脉后裔,于是家臣谦作临危受命,携着武藤的嫡子,迅速逃离城池。

未料近川德永在攻占越左之后,发现一家臣和武藤家长子未死,欲赶尽杀绝,于是派上快马数骑追杀。

谦作在伺奉主公之时曾见识过德永为人,知道此人心狠手辣,对于敌人不会善罢甘休,连日来他带着少主亡命出逃,东躲西藏。

但无奈脚力敌不过快马,他们的行踪很快就被追寻到,眼看杀身将至,谦作只好带着少主躲进一片茂密的山林之中。但因山林偏僻,二人在林中打转,久久找不到出路,而身后,追击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尽管身为武士的谦作一心想着杀身成仁,但想起主公临终托孤,便绝不能让少主落入敌人德永之手,哪怕眼前走投无路,也要想个法子逃生生天。

于是谦作再四处张望,看看林中还有没有藏身之处,好躲过此次追捕。

而此时在身边的少主像是看出谦作的心思,他噙着眼泪,开口对谦作说道:

“谦作,时至今日,我俩已劫数难逃,我虽只是个孩童,但仍身为武藤家少主,如今武藤家已被灭门,我留在你身边,只会让二人难逃一死,不如你主动将我交给德永家,然后自行逃离。假以时日再回来取下德永人头,好慰我及父亲泉下......”

“少主!主公生前千叮万嘱,要谦作好好照顾少主,如今到这地步,怎能让谦作做出此等叛逆羞耻之事!哪怕等会谦作身受千刀万剐,也要保住少主安危。”

“但如今我们已身陷林中,前无去路,无处可逃了。”

“不怕,容我再想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

说着说着,等到谦作欲回头再找去路之时,发现二人已被德永十数骑兵堵住后路。

谦作右手作一揽状,忙把少主藏在身后,左掌握紧腰际刀鞘,准备随时拔刀,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

此时,一个声音从马匹之中传出:

“武藤余孽!看你往哪里逃!”

谦作定睛一看,果不期然是死敌德永,他怒不可遏地喝斥一句:

“好一个德永!如今武藤家已被你所灭,城池也被你夺去,你好应收手,未料到你德永小人,不但未肯放过我家夫人,现在还想夺我家少主性命!简直毫无人性,禽兽不如!”

但德永不为谦作言词所动:“哼!我德永行事一向干净利落,不留后患,更何况生于战国之乱,你我早应有随时赔上性命的觉悟,你身为一介武士,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你如今说这一番话,该不会是想找借口要我放过你等,好让你等苟且偷生。”

“我呸!我从不向敌人求饶,我和我家少主早有葬身此山林之意,只是你这龌龊小人的做法让我齿冷!我敢断言,不出多时,近川德永将被美浓远藤所灭,到时你这德永小人同样与我等在九泉之下相见,哈哈,哈哈哈哈......”

“放肆!死到临头还如此嘴硬!来人,将他们拿下!”

只听到众人“哈”的一声,德永的随从纷纷下马,拔出长刀,步步逼近谦作二人。

而谦作用身躯把少主挡在身后,一边与敌人对峙,一边与少主细语:

“少主,恕谦作无用,无法再伺奉武藤家,一会我挡着他们,少主便从我身后逃离,如少主能逃出生天,来年便祭我在天之灵,若无法逃出魔掌,谦作只能以身作陪少主共赴黄泉了!”

交托得出这番遗愿,谦作便料着有一番生死恶战,然而就在这场厮杀即将展开之时,又有一人高声喝道:

“主公!莫急于取此二人性命,属下有一事相求!”

谦作尚未听辨得出声音来自何人,又听到德永一声喝令“停!”

此时,所有兵士暂停了举动,紧张肃杀的气氛一时缓解下来。

然而谦作并未能松一口气,毕竟就在方才一刹,敌方的刀尖离自己的胸前不够一米远了。

这时一位络腮胡须的武士从德永身旁缓缓下马,来到德永马前作禀报状单膝跪下。

谦作看着这武士的模样,觉得有些眼熟,他想了一下,啊,是裕三郎。

裕三郎是德永的家臣,作为一个武士,他刀法如神但好勇斗狠。谦作追随武藤时,曾经去过近川,不仅见过当时的德永,还与裕三郎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德永家向武藤家示好,两家主公相会之时,还曾希望裕三郎能与刀法同样精湛的谦作进行一番切磋,只是当时谦作身体抱恙,切磋只能临时作罢。

德永见裕三郎跪下,便有些不快地说话了:

“裕三郎,此时叫住本公,所因何事?”

“属下并非有意逆犯主公,只是属下有一心愿未了,只求主公成全。”裕三郎把额头低低地伏在胸前。

“你有什么心愿,要本公此时帮你达成!”德永觉得裕三郎开始有点狂妄。

裕三郎这才抬头望着德永,眼神哀切地说:

“主公是否记得,当日德永家示好武藤家,要宴请武藤家之时,还曾经希望裕三郎能与武藤家谦作在刀法上作一比试?”

“我记得。”

“既然主公记得,今天请让裕三郎与谦作决一胜负!”裕三郎的眼神因渴望而变得凌厉。

德永瞄了瞄裕三郎,然后直直地看着前方,问:

“你可有把握?”

裕三郎思索了一下,回答:“主公,经过我等连夜追捕,谦作二人疲于奔命,早已体力不支,我与他一战,可谓以逸待劳,取他首级,可谓易如反掌......”

“我是问你,输了便如何!”

“属下绝不会输!还请主公准我与谦作一较高下!”

德永虽不想留给眼中钉一线生机,但看见裕三郎战意如此高昂,他脸色一沉,右手一挥,高喝一句:

“众人退下!”

兵士们立刻收刀退后数步,一瞬间腾出一大片空地。

谦作此时感到一线生机,虽然与裕三郎一战生死未卜,但他马上紧拥着身后的少主,与他耳语了几句。

只见武藤少主从谦作身后再退几步,把身子倚在一棵大树旁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如是者,裕三郎拔刀出列,与谦作对目而峙。

二人随后你来我往地展开了一番激烈的比试,双方奋战数十个回合仍不分上下。然而果真如裕三郎所言,谦作因连日逃命而显出疲态,在体力上裕三郎占了大优。渐渐地,情形开始变得一面倒,裕三郎屡屡向前进攻,谦作节节后退招架。

但谦作并非在消极对抗,他只是等待着对方在进攻之中露出丝毫破绽,好让他全力反击,一招制胜。

双方较量了半个时辰,仍然平分秋色。似是感受到了旁观众人以及主公德永的目光,裕三郎开始焦躁,面对负隅顽抗的谦作,竟然无法轻易将其拿下?!

得失心越重,只会让人在关键时刻越发神智不清。

而抱着必死之心的谦作并没有细想,他只想着拖延时间,好让少主乘着夜色,趁着所有人专注于他与裕三郎之间的对决而有机会逃走。未料到对方先急了起来,他暗自还有点高兴,自己也许在临死前还能赢一把尊严。

裕三郎已气急败坏,他不留余力地,刀刀攻向谦作要害,意欲尽早将其击杀,但同时暴露出了自身的弱点。谦作瞄准一个时机,挡掉裕三郎劈下的一刀,然后自己的刀尖迅速从对方右腋下刺穿至肩部。

鲜血顿时顺着刀刃滴了下来,众人都深呼吸地惊叫了一声。

裕三郎感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嘶吼地欲挣脱谦作刺进自己肩膀的刀,但这令到他伤势更重,直到他与谦作成功分开时,他的右肩已被谦作从里面切裂了一大口子,筋骨半断。

正当所有人奔向身负重伤的裕三郎之时,谦作与他的少主已然消失不见,原来谦作在战前嘱咐少主,一有机会便绕到敌方身后,夺一快马,等待时机起乱逃离。

谦作最后与少主逃了出来,快马足足狂奔了一天一夜。在确定没有追兵的情况下,二人选择在一处安全僻静的地方隐居,期间并没有再受到德永家的追杀,而其后听闻战败的裕三郎,在归去之后,因伤重无法治愈,最后含恨而终。


幸平在脑海里目睹了这一切,再回过神来打量着老人家那凶狠的目光,与当年裕三郎盯着谦作的目光一模一样,莫非,他就是当时的裕三郎?

而我,就是他口中的谦作?

“怎么样?终于想起来了吗?谦作,我死之后,阴魂不息,全因负你之仇未报!数百年来,我不断寻找着你,希望再与你一战,以平复我当年心头之恨,如今终被我遇到你!天命所归,此役在所难免!再吃老朽一招!”

话音刚落,老人家便随手抡起手中的雨伞,伞尖对准幸平的喉咙狠狠地直刺过去!

幸平下意识把头颅迅速闪避向另一侧,雨伞竟然刺进了他身后的樱花树干之中,树干重重地摇晃了一下。

樱花随即纷纷飘落四散,此情此景恰好被附近的旁人看见,周围一时惊哗声四起。

这厢的幸平惊魂还未定,老人家已将伞头拔出,他再次把雨伞高举过头,朝着幸平面部狠狠劈下来!

但见幸平闭上眼睛,脑门正准备吃下这一记雨伞之时,雨伞却迟迟没有落下,反而听到了老人家气急败坏的叫声:

“放开我!放开我!”

几秒后,幸平睁开双眼,发现老人家已被两名警察一左一右地钳制住,其中一名警察还关切地问幸平:“先生,有没有事?”

“哦,没有,只是误会.....”幸平刚想向警察解释。

警察就接过话头说了:

“这位大叔是附近出了名的精神病人,无亲无故。他刚搬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四处向人打听找寻一个名叫谦作的人,说要报仇。后来我们查证过,根本没有叫谦作的人曾与他结怨。他就像刚才对你那般地骚扰别人。冷静点!大叔,你再这样做,我们很为难的!”

“那么,你们要如何处置他?”幸平想为老人家求情。

“现在这个情形,只能先把他带回派出所里。”警察一边表现出无奈,一边挟带着老人家转身离开了。

然而被挟走的老人家还一边挣扎着,一边扭过头对着幸平高声呼喊:

“我认得你,我认得你!你就是谦作!你等着,等我出来,不,等我下世,下下世,生生世世都要找到你!我要报仇!报仇!放开我!放开我!”

那充满仇恨的目光真的令人不敢直视。

目送着警察带老人家渐行渐远的背影,幸平也没有了赏樱的心情,他一言不发地在旁观者的注目之下,默默地离开了公园。在路边,他叫停了一部出租车,继而坐进了后座,此时他再也抑压不住内心如决堤洪水般的悔恨,他深深地长叹一口气。

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再次从心底涌起。


谦作与少主隐居之后,他一直对武藤家被灭一事耿耿于怀。数年后,谦作与少主易容化名,打算一路投奔至陆奥,希望凭借陆奥之力灭掉近川德永,孰料当年他与裕三郎决斗前对德永抛出的狂言,竟然一语成谶,德永果真被美浓远藤击败。未能亲手取得德永首级,也成了谦作心中永远的遗憾。

裕三郎啊裕三郎,你数百年的身败名裂之仇难报,我谦作替武藤主公一家的复仇又应从何报起?

他又不禁想起主公生前对他说的一席话:

“谦作,我等生于战国乱世,非我等所愿,既生,便求活,要死,但无恨。生死要置诸度外,恩怨也不要置诸其中。”

于是数百年来,他放下了,也释怀了,但又因重遇今世的裕三郎,勾起了他埋藏在心底里的恨。

这穿越了几百年的仇恨,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烟消云散呢?下一世?下下世?

透过车上的玻璃窗,他举目眺望着那一排排不停往身后倒退的盛开的八重樱。

如果能把樱花绽放的灿烂姿态也带到下一世,下下世就好了。

幸平带着一丝希冀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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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陆长君

专题主编:城外的阳光s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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