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你也许不知道的

那些也许你不知道的事情,和那些人。能听我讲完这个故事么。安静地。

(一)

南方七月雨水淋漓,天空落雨之后明净高远。平日低矮的河水在雨后暴涨不久又悄然跌落。山体在夏季长成青灰色,画在碧绿的河水中。雨水过后的云心事也没那么浓重,飘在水面上,享受阳光。

“河水从西北往东南流出去,流到哪里去呢?”女孩子坐在山腰上一从高大芭蕉林的影子里思忖。

“也许到了太平洋,也许到了印度洋。”这河流平淡得没有名字,像这山腰上散落的村庄一样,平凡细小无人留意。也像人们的生活一样,更大程度上来说是自生自灭。

然而人的动物性都有求生的本能和欲望。

她说她要出去,走出去这片山,像所有这里年轻的男孩子女孩子们一样。父辈们已经苍老,对外面的世界虽然还有热情,而早无心力。他们将自己未实现的愿望交托给下一代去实现,所以艰辛地挣钱,送子女上学,期望通过学校,一步一步走向外面的世界。

在七月阳光底下的阴凉里歇息了不久,她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能凭借自己的努力走出去,心里不免又多了一些兴奋,赶紧起身背起硕大的几团皮色尚未发黄的芭蕉,往山上的村庄里走去。山里的芭蕉在八月左右会完全成熟,不便于保存运输,所以这些芭蕉的主人们得尽量在八月果实未全熟的时候找到合适的主顾来收购这些芭蕉。遇到年头好的时候,芭蕉价格一斤可以到两块三块,要是年头不好,市场上没有需求,这些东西就只得任由它们烂在地里。年头不好的时候,也意味着她会失去一份收入。没有人收购,就不会有人来找她们下到山腰底下去把东西背上来。劳动虽然艰辛但是她不愿意失去。

山腰是她们的村子。这地界一水横贯,山峦丛生。河的两岸高山对峙,山腰上散落着人家,二十户三十户就是一个村子。从这边的山看那边的山,房屋生长在半山腰,看起来十分险峻,外面来的人都不免要担心这些屋子,要是暴雨来临,它们会是怎样景象。她背着芭蕉尾随着前面的大人们,望村子走上去。下午三点钟,已经是今天往返的第二十趟了。这工作计价分作两种,一种按照天数来计算工钱,体力强壮的男人一天按照60块钱计算,女人40块,像她这样的女孩儿,人家就只愿意给三十块钱。另一种按照背的公斤数计算,每公斤芭蕉提几毛钱,当然,无论怎样计算她的工钱都很低了。应该说这里的工钱都很低,可能,在这里辛劳一天的工钱,去到了外面只是几碗饭钱而已。觉得人家能让她来做这份工就已经很不错了,自己心里知足,并不计较工钱。外来的人精明得很,他们懂得怎样压榨这些穷苦的劳力,而山里的人又是如此憨实,没有人说,这一切也皆这么平平静静地过着。

爬过山腰,还有不远就是村庄的所在。汗水湿透她的衣服,她的刘海朝后梳起,并着马尾辫子一起用红色的毛线根子扎着,已经长到脊背中部了。

头发是值钱的东西,这之前她蓄过两次长发,长到觉得合适的时候就剪下来卖掉,好的头发半米不到可以卖上百块钱,她是那样健康的女孩子,她的头发也健康,健康得剪下的时候都让人觉得心疼。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这是多么陈旧迂腐的观念,她知道头发一剪,够她一个学期的花销。

南方夏季的阳光在钝闷中透着锋利,她一面想着明天,一面流着汗水,日子也过得很快,转眼日头就要贴近山头了,六点半,背完这一天的第27趟,带工的头子给她们分完钱就散工了。工头可怜她,多给了她五块钱。

山头沉稳,黄昏丰腴。姜黄的云在白昼将尽的时候叫做霞。

霞,美丽的霞。

(二)

风从竹林吹过来,日头已西沉进山,暮色远去,夜沉沉地盖过来。白天的余温尚未消退殆尽,风过的时候凉爽又带着暖意。

母亲已经做好饭等着她回来了。她家的屋子用土培和竹木搭建在山腰村子的最上面,站在屋顶可以看见整个村落和山下蜿蜒的白色公路,当然还有对面山上飘荡环绕的雾气,缠在山腰终日不散。

母亲拿开竹木塞子,接下半盆清水给她洗了手和脸。这水用竹子从山顶引下,清凉干甜,洗完脸,她把嘴凑上去喝一口,整个人清爽了许多。在这种地方,只要人足够的勤劳,一个农家的夏季从来不会缺乏食用的蔬菜。这地界阳光充足,温度充裕,种菜的土地用锄头在屋后坡上刨几下就可以开出一片倾斜的菜园子来。更何况这山里野菜生长旺盛,虽然最近几年由于采摘的人多了,野菜数量有所下降,但仍然可以不费力地找到。

母亲今天早上天未亮就出去了,她到山里采集野菜。因为明天是周日,山后的村子迎来一周一次的集市。辛劳一天,采摘够了野菜,明天可以带过去,换一些钱币。

母亲有一次在山里采野生板蓝根的时候,发现附近的一处山里长着一棵不高的树,在山脚偏上一部分的地方。这树生长的叶子清热解毒,煮汤出来鲜美可口,附近这许多山里只有这处山里有,这处山里只在这个固定的地方有这一棵。物以稀为贵,所以这树的叶子价格高昂,50块钱可以买到一斤左右鲜活白嫩的叶尖儿。母亲赶早出去就是要去摘这叶儿,只有在清晨太阳未出的时候采摘下来的叶子才可以卖出好的价钱。当然,这山里还有各种野菜诸如蕨菜,水芹之类的东西,都是只能在山里才能见到的东西。这些野菜无人照管,自然生长。自然不用担心农药残余。

吃完饭后,两人就搬着竹凳和簸箕到院子里,就着明朗的月光把采摘回来的树叶和野蕨菜挑拣分束扎好,撒上水,晾在院子里,等着第二天早上起来再装篓背到集市上去。母亲挑拣完野菜后还得做一件事,她得等着家里的公鸡歇上屋头安静下来以后,再把它抓起来,用一根长布条拴住它的脚,再用竹篓盖住,明天一起带去山后头出卖。冠子鲜红,羽毛鲜艳,尾巴齐整的公鸡,价格比一般的公鸡好一些。她家这鸡仔从小放养,体格健全,羽毛壮美,在月光的照耀下更加美丽。公鸡虽然在夜晚歇在屋头,但依然十分警惕,所以得悄悄地靠近,然后一把拿住它的双翅或者脚,否则,一次失败,这个夜晚想在将其抓获就非常困难了。抓公鸡不同于抓鸭子,抓鸭子的时候她们更多习惯地去直接抓脖子,然后提起来。鸭子不能抓脚,更不能拎着脚将其头朝下,这种习惯从老人们那里传下来,她还是孩子的时候会追问,为什么用不同的方式来拎它们,母亲说,鸭子头朝下就会死。估计是骗人的,她也没试过。逮住这漂亮的家禽,对于她来说,可能还有点难度,但对于母亲来说,真是太简单了。

母亲总是辛劳的。弄好这些,还要接水将猪仔们的窝点冲洗一遍。山里温度高,夜晚也并不降低多少,高温下猪仔容易生病,这就得每天清洗猪圈,保证卫生,也顺带给它们降温。最贴近地面的人,用最贴近地面的方法,换来钱币,够买自己所需。

当然,有时候外地游客进山里来,看到她会和她合影,有些游客还合影后会给她一些零钱,起初她不要,游人坚持,她执拗不过便也收下了。最近纪念来山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他们穿着齐整,色彩鲜艳,带着帽子,墨镜,或撑着防晒的伞,还背着相机,拍下这里的风景。有的背着画板和涂料,支在山腰曲折的公路边,就着高大的芒果树的阴凉,画下这里的风景,山,田野,果树,稻谷和云。这月份正是这里稻谷收割的季节,他们还可以画下勤劳的农人,弯腰在稻地里收割的情景。这年代他们来当然还有些遗憾,如果他们早点来,在她母亲小的时候就来,或许还能看见她的母亲,拎着小麻袋或者编织细密的小竹篮在收割后的稻田里捡拾人们遗漏的稻谷穗稻谷粒,那种情景真是很美又很心酸的,可以看见,捡稻粒的不止她一个人,除了人还有成群结队的麻雀,从这片稻地飞向另一片稻地,它们不惧人类,在低空飞行。可惜了,画画的人们画不到了,这年头已经见不到这样的孩子群了。

多少游人他们路过但不在这里生活。多几声赞叹,拍几张照片,完了就离开了。

风景很美,都是辛劳。

如果你看见那些成片的梯田,在晨光或者晚霞中,印着日头变换的颜色,惊喜赞叹的时候,能知道开垦种植再收割这田地的劳苦,也许你就是真的看见梯田的美了。

美总是让人思考。否则都不是美。

她也是美的,所以她让人思考。她的眼睛也是美的,那种美丽经得起考验和欣赏。

有些人很美,很美,但是看久了,就会看见她两只眼睛里的空洞。

自然的,干净的,纯粹的,善良的,美的,即将消逝的,正在消逝的,月亮都安静地照耀着,这群山连绵,这河水蜿蜒。

把明天所需都弄好了,母女俩就睡下了。

她们的房屋简陋,屋顶有些洞穿,透着星空。月亮的光从竹青的窗户倾泻进屋里,照在她身上,安静而美丽。

她在月色中看着窗外,想起今天工头多给了五块钱,心里有些温暖。大概每一个对她好的人,她都记下了吧。她的黑色眼眸清澈明亮,透着对生活的热爱和感恩。

月光如银,铺洒山峦。

灯火灭尽,山腰上的人们都沉沉地睡了。

她想,明天是好的。将来也会是好的。

灯火灭尽,想着想着,她也沉沉地睡了。

这一切,皆沉沉地睡了。


可能还会有(三),还会有(四),再写就要毁灭了,心疼。不想毁灭。多想永远美着。先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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