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文本阐释的内与外》戴建业

【原创】求知若渴,虚心若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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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 代序:文本阐释的多样性与有效性
  • 论庄子“逍遥游”的心灵历程及其归宿
  • 玄学的兴盛与论说文的繁荣——正始论说文的文化学阐释
  • 入世·愤世·超世——比较分析左思、鲍照的人生境遇与人生抉择
  • 由自卑到超越的心灵历程——论左思的创作
  • “委心”与“委运”——论陶渊明的存在方式
  • 生命的激扬与民族的活力——论李白的意义
  • 理性与激情的交融——论闻一多的学术个性
  • 从“中国诗的现代化”到“现代诗的中国化”——余光中对中国现代诗的理论构想
  • 买椟还珠——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教学现状与反思

代序:文本阐释的多样性与有效性

学者们在这些新学派、新方法、新概念面前目迷五色”。各种新理论、新方法一齐涌进中国,一方面是时间太短难以消化,一方面是过于浮躁难以沉潜,我们对这些新东西的接受,基本上采取猴子摘果子的办法——一边摘一边扔,扔到最后手头一个不剩。

譬如被视为文学内部研究的现代语言批评,从俄罗斯形式主义到英美新批评派,引进之初古代文学学界不少学者跃跃欲试,出现了不少的论文,并留下了少数名著,但很快大家都对此兴趣索然,转而抢占其他“学术高地”。从整体上来说,我们至今对俄罗斯形式主义和英美新批评仍旧似懂非懂。形式主义也好,新批评也罢,都旨在确立文学语言的独立性,追求文学批评近似于自然科学的客观性,建构一种“科学的文学研究”,为此他们切断作者与作品的联系,极端地宣布“作者死亡”,高调地批判作者的“意图谬误”。

古代虽然有汗牛充栋的诗话文话,虽然它们也不乏真知灼见,但绝大多数诗话文话作者并没有追求研究的客观性,甚至还没有明确意识到是在进行文学“研究”,他们不过是兴之所至的文学消遣,是对诗文高下任心的随意褒贬。

试想一下,人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自己的枕边人尚且言不由衷,对古代作家以诗文立命的门面话怎么可以轻信?在很多场合,语言并不是在表现自我,恰恰是在遮蔽真我。

关键是我们要有内在的坚守,不跟着风气转移而随波逐流,在古代文学阐释的实践中掌握一种研究方法的精髓,并将它运用到出神入化的程度,这种研究方法就成了我们自己的“拿手好戏”。


论庄子“逍遥游”的心灵历程及其归宿

《逍遥游》作为《庄子》的开篇,有意无意地标示了全书的重心所在。自我怎样才算是“逍遥游”呢?从“水击三千里”的鲲鹏到嘲笑鲲鹏的蜩与雀,从耿耿于世俗毁誉的俗人到能“辩乎荣辱之境”的宋荣子,从自然界的动物到社会中的人都不能逍遥游,因为他们的一切行动都是在现实世界中展开的,因此不论大小尊卑都没有超脱“天下”的一切束缚之外。真正的逍遥游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

“无穷”就是本篇和《应帝王》中的“无何有之乡”。《齐物论》也指出过逍遥游的所在:“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无穷”“无何有之乡”“尘垢之外”等等就是“天下”之外。这个表面看来超脱于尘垢之外的“无何有之乡”其实是庄子心灵中的幻境。逍遥游只是自我与自我发生纯粹的关系,它阻断了与外在世界的一切关联,自我遨游于自我心境之中。骑日月、御飞龙、乘云气,看上去是那么寥廓幽远,其实不过是他在“游心”而已。

要让精神固持于自身,自我就得对现实中的大小事物和巨细变化毫不动心。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眼见窃国贼成了万人畏恐的君侯,诚实正直者反而惨遭杀戮,能不愤慨激怒?眼见奸佞恶棍腰缠万贯,而勤劳百姓却饱受饥寒,能不感慨万端?只要肯定善恶、死生、贫富、穷达等差别的实在性,在理智和情感上就会产生好恶、取舍,就不可能不为这些变故所动心,这样“外天下”就成了一句痴人说梦的空话。

齐物——在心灵中抹杀万事万物差别的实在性,生即死,富即贫,穷与通是一回事,大与小并无二致……因而,自我就不必为生而烦恼,也不必为死而恐惧;不会因为通而骄人,也不会因为穷而沮丧。通过对一切存在物差异性和确定性的否定,自我就可以等视一切了,对任何事变就可以一律漠然视之:“万事皆一也……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德充符》)

逍遥游却是泯灭了自我意识,否定了主体的喜怒哀乐等所有情感反应的产物,其中不可能出现主体的悠然会心,不可能有激动昂奋,更不可能有审美中主体的那种生命的骚动、颤栗和欢娱,这儿只有抽空了心灵的古井无波,只有“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枯寂,只有无情无绪的宁静。

庄子对个体内在精神逍遥游的高扬,恰恰表明个体外在地被桎梏和奴役的事实。然而,不能现实地占有自我的个体,也不能内在地占有自己的心灵,赢得逍遥游的唯一出路,不是从现实面前蒙面而逃,而是主动积极地改造这种现实,并进而达到主体与客体的和解。


玄学的兴盛与论说文的繁荣——正始论说文的文化学阐释

正始时期大一统帝国的分裂、传统价值体系的失范以及王纲的解纽,使人们的思想从禁锢中解放出来,造就了一大批哲学奇才,思维既非常活跃,思辨也十分深刻,立说更异常新颖,思想界仿佛又进入了另一个百家争鸣的战国时代。

可惜人们通常只把这一时期的论说文当作思想史上宝贵的哲学论著,很少将它们视为文学史上难得的优美文章。

一方面由于天下一统而思无二途,另一方面由于师弟相传不贵立异,所以汉世很少有人能在学术上自立门户。立论时别出机杼,敷旨大多依据六经,立说更不敢稍离师训,这使得汉世的论说文其下者往往以繁丽之辞文陈腐之义。

东汉末年随着皇权的衰微,儒家的价值体系也失去了维系人心的力量,士人不再以此为准绳来臧否人物裁量执政。儒家价值标准不再能统一人们的思想,无论是发生的事件还是对事件的评价都开始离“经”叛“道”。正始期间儒家的价值规范受到士人普遍的怀疑、轻视和嘲讽,“纵情、背礼、败俗”在士人之间一时成为风尚。

嵇康接着又由否定“六籍”进而否定“圣人”本身,公开声言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与山巨源绝交书》),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释私论》)的命题。正始恰处在这一文化转型的历史时期,旧的权威业已衰落而新的权威尚未确立,一方面固然造成“论无定检”的思想混乱,另一方面又使作家可以不循前轨独标新义,因而形成此时论说文“师心独见”的特点。《文心雕龙·才略》称“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有的学者中肯地指出这两句是“互文见义”。当然不仅仅嵇康、阮籍如此,正始的其他作家遣论又何尝不是师心使气呢?

“师心独见”就是写论说文时既不仰古人的鼻息,也不随当时的大流唱和,而是经由认真思考独得于心。

如果只知道引经据典,通篇充斥着圣贤的古训,自己的思想就将窒息停滞,自己的大脑就成了古人的跑马场。

玄学的兴盛使一大批思想家宅心玄远,经虚涉旷,得以跳出儒家传统论说文不是议政便是论史的窠臼。

正始论说文不仅义理上“师心独见”,而且论证过程“锋颖精密”。其辩论的激烈和逻辑的严谨,上可与先秦诸子双峰并峙,下则成为一千多年封建社会论说文难以逾越的高峰

为了确立自己的观点和驳倒对方的观点,一方面要使自己的论证过程严谨精密,做到“弥缝莫见其隙”,让论敌“不知所乘”;一方面又要敏锐地发现论敌逻辑上的漏洞,借以暴露其论点的虚假和错误,因而论辩文章必然要同时用到建构式论证和反驳式论证。

人们常以“金声玉振”称誉正始之音,不仅由于此时玄学家论辩的激烈精彩和思维的缜密敏捷,还由于彼此的口舌之妙与吐属之美。

正始清谈直接或间接地影响此时论说文的思辨深度和艺术个性。

既具有分肌擘理的论辩智慧,也富于巧譬曲喻的语言技巧,读这些相互论辩的文章仍能感受到当时玄学家们的唇枪舌剑和文采风流。

为了在辩论中居于不败之地,论辩者不仅要想法使意翻新而出奇,还得做到理无微而不达,不管是舌战还是笔争,其文无意不新,其言无辞不巧。

嵇康的论说文“纲举目张”,如剥芭蕉似的层层深入,阐述己意则持论连贯运思严密,反驳他人则高屋建瓴势如破竹。刘勰称“嵇志清峻”,其诗如此,其文亦然。


入世·愤世·超世——比较分析左思、鲍照的人生境遇与人生抉择

如此赤裸裸地觊觎富贵,如此明目张胆地艳羡奢华,如此大言不惭地垂涎“美人”,如此坦然地夸耀“出入重宫里”,这在鲍照以前的诗歌中还十分罕见。毫不羞羞答答地追逐奢侈豪华,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的政治抱负和人生欲望,鲍照的确昭示了一种新的时代信息,预示了社会阶层的升降沉浮和社会思潮的深刻变化。

生于“蓬户”“孤贱”而又不安于“蓬户”“孤贱”,艳羡荣华富贵而又得不到荣华富贵,恃才自负而又屡经坎坷,胸怀远志却又沉沦下僚,这使得左思和鲍照成了门阀制度最激烈的诅咒者,成了时代最深刻的批判者,因此他们二人便由急切“入世”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强烈“愤世”。

文人常犯的毛病是误将自己的文学天才当作经世的干才,导致他们过于自我感觉良好,极度夸张地炫耀自己的才能。

“无吏干而有文才”则指出了他才华的特征。在诗人的自述和史家的记述之间,我们更倾向于相信旁观者清。毫无疑问,左思绝不会接受史家的这一判断,他那“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的诗句,真有并吞寰宇气吞山河的气象,似乎在谈笑之间就可以把天下搞定。然而社会竟然使这样的干霄伟才不能实现自己大“骋良图”的“梦想”,于是《咏史八首》之二便对压抑人才的门阀制度大加挞伐。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涧底的“百尺”苍松,反而被山上矮小低垂的小苗所遮盖,寒士哪怕才高也终生卑贱,士族即使平庸仍然代代显贵。“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是对这一不合理社会现象沉痛的控诉,真实地反映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社会本质。

泻水至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拟行路难十八首》之四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拟行路难十八首》之六

上首前四句强自宽慰,水泻平地则各自流向东西南北,人生在世各有其富贵贫贱。既然是命中注定不可强求,又何苦长吁短叹怨天尤人呢?然而水流东西是水的本性所致,人分贵贱却是不公的世道造成,纵然“酌酒以自宽”也不能消愁解闷。“心非木石岂无感”一句反诘使诗意陡转,诗人好像怒发冲冠悲情难遏,久埋心头的怨愤不平即将像火山一样喷射而出。最后结尾却打破了读者的期待,一句“吞声踯躅不敢言”,抑住心中快要爆发的火山,堵住即将破闸的巨澜,这种无声的愤怒胜过有声的声讨,谁都能在这“不敢言”中体味出诗人的悲愤与无奈。下首一起笔就破空而来,“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以一连串的动作来宣泄内心的沉哀巨痛。三四句“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才以逆笔交代痛苦的缘由:人生苦短而又壮志难酬。与其在俯首低眉中蹉跎岁月,还不如“弃置罢官去”,接下来通过想象中“还家”的天伦之乐,反衬官场上的压抑和痛苦。可是,一个不愿“与燕雀随行”的志士,只能“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一生不离双亲膝前,最终老死于牖下,分明是在摧残和糟蹋生命,对于鲍照来说又有何快乐可言?但不这样虚度光阴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孤且直”道出了诗人侘傺坎的深层原因。“孤”是指他身世的低贱,即出身于“孤门细族”或他所谓“孤门贱生”;“直”即正道直行,是指他自己为人的禀性。既无门第可以依凭,又不愿意屈己事人逢迎拍马,等待他的命运便只能是被摧残被压抑了。

《咏史八首》并不是像前人所说的那样将不同时间写成的作品不分先后杂缀在一起,八首之间事实上存在着内在的联系。它们真实地表现了诗人由“入世”到“愤世”,再由“愤世”到“超世”的心灵历程。第一首自述其才大志高的自信,第二、三首写有志莫骋的悲愤,第四首写自己从追逐富贵到鄙弃富贵的精神超越,与京城内“赫赫王侯居”相比,他更看重“门无卿相舆”的“寂寂扬子宅”,《咏史八首》之五是这八首中笔力最为雄迈的一首: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只有溜须拍马的名利之徒,才去奔走峨峨高门,才去伺候蔼蔼王侯。诗的前半部分写宫室的巍峨,豪门的华丽,但诗人对此不仅没有半点艳羡,反而在夸张的描绘中暗含着极度的轻蔑;不仅不想涉足“紫宫”挤进“高门”,反而扪心自问:自己并非“攀龙客”,干吗要跑到这个污浊之地来呢?结尾一句用高亢的音节表达了自己对权贵、荣华、富贵的不屑一顾。沈德潜在《古诗源》中称这首诗“雄视千古”。就“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的气概而论,沈氏的评价一点也不过分。这时的左思已完全不在乎仕途的穷达和世俗的毁誉,他在《咏史八首》之六中说:“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陈。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在“豪右”和寒士之间,贵与贱两种价值准则是完全颠倒的。“显达奢华”这些世俗之所贵者,左思则“视之若埃尘”,“清贫自守”这些世俗之所贱者,左思却“重之若千钧”。

此诗所抒写的是诗人找到了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透悟了人生价值后的一种自得与充实。能自得于“外望无寸禄,内顾无斗储”的贫贱生活,是因为他已经获得了精神上的富足与满足;能安于“亲戚还相蔑,朋友日夜疏”的寂寥生涯,是因为他参透了生活的意义和人生的价值。他宁可做一名“抱影守空庐”的“穷巷士”,也决不羡慕“俯仰生荣华”的名利之徒。只要精神超旷脱俗,只要人生充实而有价值,巢于一枝一木就心满意足,哪里用得着高车驷马朱门深巷?哪里还用得着去拜谒权贵乞讨侯门?此诗的语调没有《咏史八首》之五那么愤激高亢,但比前者更加深沉和坚定。

左思的确不是天性就甘于恬退的人,他之所以“聊欲投吾簪”去做“落落穷巷士”,是他看穿了官场的尔虞我诈,是他超脱了人世的功名利禄,才做出的人生决断。

说鲍照诗文“百首等情”当然有失夸张,他也曾邀同僚“遁迹俱浮海,采药共还山。夜听横石波,朝望宿岩烟”(《和王丞》),但这些诗句和杜甫“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一样,只是自己兴之所至的一念之想。

骢马金络头,锦带佩吴钩。失意杯酒间,白刃起相仇。追兵一旦至,负剑远行游。去乡三十载,复得还旧丘。升高临四关,表里望皇州。九衢平若水,双阙似云浮。扶宫罗将相,夹道列王侯。日中市朝满,车马若川流。击钟陈鼎食,方驾自相求。今我独何为,坎怀百忧!

王夫之说此诗“满篇讥诃,一痕不露”。细玩全诗,是以他人之显达肆志反衬自己的坎不遇,“升高临四关,表里望皇州”数句向往羡慕之情多于讥诃讽刺之意,“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二句可尽一篇之旨。

他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体会到,在这个熙熙攘攘的人世谁都在孜孜以求,“君子”求名,“细人”求利,谁都在人生的战场上为此拼搏奔波,恰如“长河”的激流,无论清浊都奔流不息。树令名、建功业、享富贵成了他生命的强大动力,不管有多少委屈,不管有多少艰辛,不管有多少愤懑,也不管能否达到目的,他都会在这条路上百折不挠地走到底。因为他害怕“沉没而不闻”,害怕寂寞贫贱。

无须责难鲍照没有左思那种“藐视高门”的“豪迈气概”,也不用简单地指责“鲍照的愤慨只局限于个人的名利”。左、鲍二人的人生抉择、官场行为以及最后的人生结局,都是由他们的人生意识和价值目标决定的,而人生意识的形成、价值目标的确定,又与各人生存境遇的状况和社会思潮的影响息息相关。

左思《咏史八首》中猛烈抨击门阀制度,“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在晋朝似乎是空谷传响,在左思之前难以听到,到左思之后也不可闻。左思这位振臂高呼的英雄长期应者寥寥,一直到鲍照才应和了他的怒吼。

声讨门阀制度,并非左思一个人的呼声,而是西晋时期许多寒士的众声怒吼。诚如唐长孺所指出的那样:“西晋时期反对中正制的如是之多,一方面表示世族业已控制了选举,而司马氏的政权既以世族为中心,自不能废除此制度或阻止这一个趋势,另一方面也说明这种制度事实上已为门阀所利用以巩固其既得利益,但在理论上还没有获得根据。东晋以后门阀的形式已经形成,士庶以血缘区别的理论业已建立,这种反对议论就不见了。”两晋不少寒士对门阀制度仍不以为然,渡江后无论士庶都已视门阀制度为理所当然,东晋人将九品中正制当作“缙绅之清律,人伦之明镜”,对“公门有公,卿门有卿”这种不合理的社会现实,不只听不到诗人们的公开抗议,恐怕连暗地里的腹诽也没有了。

左思对门阀制度的声讨喊出了西晋寒士的心声,而“高步追许由”的人生抉择又是魏晋士风的折射。总之,左思是时代精神的产儿,同时又是时代精神的代表。

鲍照生活的时代,士庶地位的沉浮变化诡异而矛盾,士庶之隔表面上似乎越来越森严,而实际上又有“大量的寒人挤入仕途,以至士庶不分”;表面上世族地位越来越清显高贵,而事实上军国要务又逐渐控制在寒人手中。

至于鲍照没有左思“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的气概,如果我们了解一下他的生存境遇以及当时的社会思潮,就会对他有一种“理解之同情”。元嘉以后清谈虽然仍在延续,但玄学已经失去了理论活力,在诗歌创作中出现了“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的现象。统治者虽然大兴儒学,但儒学又还没有取得独尊的地位,不可能成为士人安身立命的行为准则。

盛唐诸公与鲍照的人生志向何其相似!李白等人不只是在诗艺诗风上深受鲍照的影响,就是人生意气也息息相通。可以说,鲍照是盛唐许多诗人们精神上的“兄长”,他深刻地反映了庶族士人想成为命运的主人和社会的主宰这一历史要求。

左思和鲍照深刻地把握了各自时代的本质,因而,从他们不同的人生境遇、人生意识和人生抉择中,我们可以看出由晋至宋两朝寒士精神的发展历程,也可以从他们身上看到历史未来的走向。


由自卑到超越的心灵历程——论左思的创作

如果说陆机、潘岳的创作是太康文坛审美趣味的集中表现,那么,左思诗歌的美学风格则是这一历史时期审美趣味的反动。他的诗歌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留下了他同那个时代抗争的痕迹,所取得的成就远远超过了他的同辈作家,这一点已越来越为后代读者所认可。但在对他诗歌杰出成就击节赞赏之余,历来评论家们很少去深究取得这些成就的深层动因,就是今天的左思论者也仅提供了一种社会学的解释,多从他低下的家庭出身去探讨他文学创作的秘密。可是,翻一翻西晋文学史,当时文坛的名流出身寒素者不乏其人,如后来成为西晋文坛元老的张华也并无显贵门第,可张华的创作并不像左思那样对其所生活的时代愤愤不平,他的审美趣味与他的时代也协调一致。可见,仅从社会学角度去分析左思,难以真正理解他的创作,更难以探究其杰出艺术成就的真正原因。

父亲这个不负责任的评价,对聪明敏感而又自尊好强的左思,其打击和侮辱之重是不难想象的。外貌丑陋的儿童其才华不容易被成人承认,从小就遭到各方面的轻视和冷眼,很早就感受到了生活的不公,承受着比正常小孩更重的精神负担,成人善意与恶意、有意与无心的讪笑,小伙伴们无知的侮辱与揶揄,给脆弱幼小的心灵造成无可估量的精神创伤,使其从小就留下自卑情结。左思的“口讷”正是他“貌寝”的结果,是他在别人面前缺乏自信的表现,由此可见,他从小就生活在一种并不友好温暖的环境中。

魏晋之际十分看重一个人的姿容,左思外貌的丑陋有时甚至影响他人格的尊严,《世说新语·容止》载:“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

就左思拿着《三都赋》去请权威定评来看,他对自己还缺乏足够的自信。当一个人对自我没有足够的把握时,他才特别看重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只要左思还热心于世俗的名声和自己在名流眼中的身价,就证明他还未真正战胜自己内在的自卑。《三都赋》还没有显示出左思独特的艺术个性,由于他有意迎合世俗的审美趣味,虽然获得一时的轰动效应,但现在看来它僵硬乏情,并不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待到他写《咏史八首》诗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诗人公开宣称“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很难想象这时左思还会将《咏史八首》诗拿去定价于名流。只有当作家足于己无待于外时,作品的内容和美学风格才不受世俗偏见的影响,内容才能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情感意志,风格才能是自己人格和气质的外在显现。《咏史八首》诗不仅是左思创作水平的一次飞跃,也是他对自卑感的一次真正超越,是他人生境界的一次升华。

左思其诗其人,不独在太康诗坛迥拔时辈,在整个魏晋诗坛也极有个性。他的《咏史八首》诗既不同于阮籍《咏怀》诗的深沉忧伤,也不同于陶渊明诗歌的恬淡真淳。阮籍所追求的理想人格本体远离现实,在尘世只是一种邈茫难求的幻影,他终归不能离开混浊的现实去把握那高洁渺远的“太虚”,永远做不成自己所描绘的那种理想人格化身——“大人先生”,所以他的情绪不可避免地要陷入痛苦压抑;固然面对阴暗的现实常常“使气以命诗”,却掩饰不住骨子里的深沉忧伤。陶渊明根本用不着挖空心思去寻觅不着边际的“无垠”,他在“不复劳智慧”的淳朴生活中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因而他的诗歌呈现出一片清明恬静的风味。由于左思后期精神上内在的充实和对自我的肯定,昂首挺腰理直气壮地做人,这样,形成一种他所特有的雄迈刚健的“左思风力”,前与阮籍、后与陶渊明遥相辉映。


“委心”与“委运”——论陶渊明的存在方式

“委心”这一存在方式是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提出的:“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兮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委心”的本质就是让生命本真地存在,率性而动了无矫饰,任情而行不待安排。

陶渊明并不把生命体验为个人的占有物,因而他没有渴望个人不朽的冲动——不论是躯体的长生还是美名的长存,追求躯体的长生或美名的长存只会把生命当成沉重的负担。他认为个体生命是自然大化的一部分,应当将个体融进宇宙广阔的生命洪流,将一己生命融入自然大化的生命节律之中,一方面在精神上吐纳山川,另一方面又与造化和同一气,随天地而同流,与大化而永在。


生命的激扬与民族的活力——论李白的意义

以林庚为代表的一方认为,由于李白具有自觉的“布衣自豪感”和“平民意识”,因而反映了盛唐乐观自信的时代精神,他们眼中的李白是青春、浪漫、天真、欢乐的化身;裴斐则认为“李白出现在唐帝国极盛而衰的历史转折时期”,他的诗歌“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的天才写照”,“怀才不遇和人生若梦”是他诗歌“最常见最动人的主题”,“痛苦和愤懑”是他诗歌的情感基调,他心目中的李白又是摧枯拉朽、诅咒黑暗的悲剧式英雄。林先生只看到李白青春的笑脸,裴先生则死死盯住李白痛苦的愁容,两位饱学的学者重演了一曲类似盲人摸象的喜剧。分歧虽然以某种方式还在延续,但轰轰烈烈的争论已经平息。遗憾的是,问题并没有随着争论的平息而得到完满的解决,在《李太白全集》中固然不难发现“仰天大笑”的乐观自信,同样也很容易找到“于此泣途穷”的痛苦哀伤。林、裴二先生针尖对麦芒的观点使我们无所适从,李白诗歌究竟反映了什么样的时代精神?李白诗歌的意义和力量到底表现在什么地方?如果跳出“平民意识”“诅咒黑暗”这一政治社会学的框框,如果能够从另一个视角重新观照李白,我们将会看到,李白诗歌的时代精神及其历史意义就在于:他通过自己个体生命的激扬,深刻地表现了我们这个伟大民族,处于封建社会鼎盛时期昂扬向上的民族活力,并因此使他成为“盛唐气象”的典型代表。

李白的一生有两大矢志不渝的人生追求:在政治上建立一鸣惊人的伟绩,在精神上获得彻底的自由。

宰相于寒门,拔将军于卒伍,一大批门第不高的士人纷纷登上政治舞台,演出了一曲又一曲威武雄壮的历史剧。有志之士眼前展现的是一条看似无限风光的坦途,功名意气让大家都热血沸腾,他们积极要求在政治舞台上大显身手,在大漠边塞建立奇勋。这种英雄主义的时代气氛增强了人们对自己才能的自信,也培养了他们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和使命感。“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高适《塞下曲》)“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连书生气十足的王维也高喊:“忘身辞凤阙,报国取龙庭。岂学书生辈,窗间老一经?”(《送赵都督赴代州得青字》)慷慨激昂的英雄气概成了时代精神的主旋律。

这种自命不凡的谈吐与追求往往遭到时人的嘲笑:“时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上李邕》)可他毫不在乎人们这些冷嘲热讽,对自己的志向始终执着坚定,相信自己会有“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的时候,即使被“赐金放还”也坚信“长风破浪会有时”,即使五六十岁的高龄还深信自己能“为君谈笑静胡沙”。

这种高度的自信、宏伟的抱负、强烈的历史使命感,是他那个伟大时代对李白的“馈赠”,只是李白比其他人表现得更为突出更为强烈罢了。

一方面,压抑人才的门阀制度在唐代逐渐衰微,许多门第不高的才志之士得以走上政治舞台,使许多士子重新认识到自己潜在的无限能力,树立了高度的历史责任感,激励了他们积极的从政热情。另一方面,盛唐相对的思想自由、信仰自由、精神解放,进一步激起了人们对个性自由和精神解放的憧憬。人们创造现实世界的能力,要求突破现实世界的种种限制,寻求更宽广更自由的精神空间,而束缚精神和个性的某些传统清规一旦被抛弃,某些精神的锁链一旦被斩断,精神解放和个性自由的欲望就漫无节制地高涨,盼望推开一切精神上和思想上的阻碍,蔑视权贵,笑傲王侯,把一切外在的礼法与戒律踏在脚下。李白就是这种追求个性自由、蔑视王法与王侯的时代典型,这是他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对自己为人的“夫子自道”:“倚剑天外,挂弓扶桑。浮四海,横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茫。”这是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对他形象的“素描”:“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在山水中逍遥自适,于酣饮中浩然自放,是他孜孜以求的人生理想,他在《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中说,“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潇洒人间还远远满足不了他精神的需要,他还想“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花”。

笑傲王侯和蔑视王法,追求个人的精神解放与个性自由,必须使自己超出于王法所规定的封建秩序之外;同时,要在政治上完成壮丽的人生,实现自己“济苍生”和“拯物情”的宿愿,又离不开王侯大公达官显宦的举荐提携,更离不开皇帝提供的政治舞台——封建官场,他又不得不回到王法所规定的封建秩序之中。于是,历史把李白的人生追求置于这样一种尴尬的悖论之中:追求精神自由—笑傲王侯—反抗传统—要求超出于王法所规定的封建秩序之外;建立丰功伟业—求助王侯—与传统妥协—回到王法所规定的封建等级秩序之中。

不少论者指出过李白与庄子的承继关系,诚然,在抨击王权蔑视权贵方面,在追求精神自由方面,庄子对李白影响不容低估。庄子对“仁义”虚伪本性的揭示,对王公丑恶的针砭,其深刻的程度甚至还为李白所不及,如“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庄子认为,要想过一种符合自己本性的生活,就必须摆脱社会强加给人的种种限制,摆脱所谓仁义道德的枷锁,特别是要放弃个人对社会和历史的责任,摒除个人功名欲望的束缚,因而他能视相位如腐鼠(《庄子·秋水》)。李白虽然赞颂大鹏遨游人世的精神和气魄(《大鹏赋》),在不少作品中高度肯定适性任情的存在方式,高度肯定精神自由对个体存在的价值。但是,他与庄子之间存在着本质的差别:李白秉有庄子所不具有的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

人们过分地夸大了李白诗赋中大鹏与《逍遥游》中鲲鹏之间的联系,以致忽视了二者的重大区别,《大鹏赋》《上李邕》《临路歌》中的大鹏,主要不是追求无待的自由,而是借此抒写诗人“簸鸿蒙,扇雷霆,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的巨大力量,以及“簸却沧溟”、整顿乾坤的宏大志向,大鹏“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气度不是用来逍遥避世,而是将其威力展现在现实人世,去成就一番令人惊叹的伟业。正是这种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使李白一味追求个人自由时就深感愧对时代和历史,内心深处就感到惶惶不安。

开始他以为皇帝会委他以重任,自己能在政治上大有作为,曾经笑他微贱的权臣显宦现在“却来请谒为交欢”,从他《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一诗,我们至今仍能感受到诗人那种扬眉吐气的兴奋:少年落魄楚汉间,风尘萧瑟多苦颜。自言管葛竟谁许?长吁莫错还闭关。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输丹雪胸臆。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幸陪鸾辇出鸿都,身骑飞龙天马驹。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章紫绶来相趋……

可是,进入封建秩序这个囚笼的日子一久,他就发现皇帝远不是他所想象的那般英武圣明,王公大人比他想象的更加肮脏愚昧,人与人之间只有伪善,政治也完全是奸诈,精神自由的追求和高傲的个性迫使他厌恶与权贵们周旋,而他自己刚正不阿的操守更无法见容于近臣权贵,他用轻蔑、鄙夷与嘲讽来对付权贵,权贵则用造谣、诽谤来中伤他。

离开了宫廷,诗人仍然高歌“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仍然看重精神自由和独立的人格,同时他又害怕无声无息地“老死阡陌间”,不能了却“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的宿愿。所以,尽管他“羞逐长安社中儿”,但还是念念不忘京城长安,送行诗中常向友人表白思念长安的心迹,《金乡送韦八之西京》中说“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送陆判官往琵琶峡》又说“水国秋风夜,殊非远别时。长安如梦里,何日是归期”,连《秋浦歌》这样的山水诗中也流露出对京城的思念之情:“正西望长安,下见江水流。”他离开长安越久对长安的思念就越切,甚至到“长相思,摧心肝”的程度。安史之乱起,目睹“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的惨象,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使他置个体的自由于度外,他为民族和国家的前途而忧心如焚。

一方面试图超出王法规定的秩序以获得精神的自由,了却“明朝散发弄扁舟”的宿愿;一方面又想在王法规定的封建秩序中成就功业,完成历史赋予自己的社会责任,李白的人生道路就是在这种悖论式的追求中走完的。追求精神自由和大济苍生都是当时历史的必然要求,早于李白的孟浩然“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李白虽然也向往这种潇洒送日月的生涯,但他又无法像孟浩然那样丢开社会责任;晚于李白的杜甫希望自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富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但由于他青壮年时大唐帝国极盛而衰,社会心理已由狂热的浪漫精神陡变为清醒的现实态度,加之特有的深沉稳健的个性,使杜甫不具有盛唐社会那种浪漫的激情,只有李白才充分地秉有时代赋予他的双重品格:既想在外在世界承担历史责任,又想在内在世界享受精神自由。他身上的这种双重品格都活跃在当时民族情绪的深层结构之中,是盛唐时代精神中涌动的两大激流。他强烈的功名追求受时代潮流的影响自不必说,他对精神自由和个性解放的热爱,又何尝不是为时代潮流所激发?从表面上看,肯定精神自由和个性解放对个体存在的价值,急切期望超出封建王法规定的社会秩序之外,幻想在另一个世界中充分享受自由,似乎是一种远离社会和时代的表现,然而,这种追求自由的动力本身就是当时社会提供给他的,他越是想超出那个社会反而越是证明了那个社会的浪漫气质。

历史一方面赐予李白这种双重追求,另一方面又堵死了在一个人身上同时实现这两种追求的可能性。追求精神自由与建立丰功伟业,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鱼和熊掌不可得兼的东西,李白执着于这两种历史的要求,想成就一番政治上的大业,又不想低下自己高贵的头,不想失去个人精神上的自由,这不仅使他在外在世界碰得头破血流,也使他的内在心灵总是处于不同力量的矛盾冲突之中。

两股历史潮流在李白身上一齐汇聚碰撞,必然在他的心灵深处掀起巨大的情感波澜,时而把他涌向欢乐的绝顶,时而把他带到痛苦的深渊。正是由于执着于这种时代的双重品格,使他的欢乐没有流于轻浮,又使他的痛苦没有走向绝望。如果只知道自己的精神自由,放弃了自己的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没有“拯物情”和“济苍生”的情怀,那他就将一味地飘逸潇洒,缺乏民胞物与的社会热情和愤世嫉俗的刚毅勇气;如果满头脑只有功名观念,没有对精神自由和个性解放的追求,他就会失去浪漫的幻想和天马行空的豪情,失去李白之为李白的豪放气魄。正是这两股时代潮流在他身上同时汇聚,他才得以同时体验人生的大喜与大悲,使他能真正进入存在的深度。更重要的是,正是这两股时代的潮流在他身上同时汇聚,不断地在他心灵深处掀起情感的狂澜,他才得以把我们这个伟大民族,处于封建鼎盛时期那种昂扬向上的活力推向峰巅,使他成为盛唐气象当之无愧的代表。

相互对峙的志向与追求酿成了内心的尖锐冲突,他幻想先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了却大济苍生的宏愿,再去遨游江湖潇洒度日,满足自己追求精神自由的宿心,以此来获得心理上的平衡与安宁。然而,这种理智上一厢情愿的安排,屡屡为他那情感的洪流冲毁。实现政治抱负就得俯首钻进封建秩序的樊笼,而失去精神自由的代价又是李白不能接受的。这样,既不可能心安理得地追求个人的精神自由,更不可能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反而使他老是在矛盾的两极冲撞,心灵深处经常处于痛苦躁动之中。

过去有些李白研究者不能理解李白诗中情感的急遽变化,清代不少评论家仅从章法技巧上解释李白的诗情,如“破空而来”“起句发兴无端”“陡转陡接”“不可端倪”“横空而起”等。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说得更详细因而也更神秘:“太白当希其发想超旷,落笔天纵,章法承接,变化无端,不可以寻常胸臆摸测。如列子御风而行。

这些评论虽然很形象,可读来总有隔靴搔痒之感,更要命的是,论者越解释越玄乎,读者越读就越糊涂。李白是一位精力弥满才情奔涌的诗人,“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的苦差事是他所不乐和不屑的,“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州”才是他的创作方式,情来挥毫兴尽搁笔,前人说“他人作诗用笔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喷即是”,文字就是他情感奔流的轨迹。他的诗中常常有一些宏大的意象冲撞着另一些同样宏大的意象,一种猛烈的激情冲击着另一种同样猛烈的激情,一种强烈的意念排斥着另一种同样强烈的意念,他时而淹没在愤怒的大海,时而被逼上绝望的悬崖,时而又登上风光旖旎的峰巅,这不是起承转合的章法所能解释的。李白许多诗歌的情感变化看似“起落无端”,在这种情感的起落之间找不到因果联系,见到的只是不同情感的冲突对抗,然而对抗不仅是一种联系,而且是一种更为深刻的联系。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一会儿是“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的苦闷和迷惘,是“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困境与绝望,一会儿又是“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的追求与希冀,刚露出一线前程光明的希望,马上又堕入了“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的怒吼与彷徨,最后又从迷茫彷徨中陡然振起,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高唱入云结束全诗。由于这种相互对抗的情绪所形成的张力、所造成的紧张骚动的诗情,使李白的诗情酷似大海那拍岸的惊涛。

在盛唐诗人中,李白没有孟浩然的那份清澈恬淡,没有王维的那份和谐优雅,也缺乏杜甫的那种博大深沉,他常常漫无节制恣意幻想,盲目希求,鲁莽灭裂,粗野狂暴,甚至连自己也无法控制自己,从不知道讲究平衡,更不求温文尔雅。然而只有他才是盛唐气象的典型代表,这并不是因为李白有什么布衣的自豪感,或仅仅充满了某种“青春奋发的情感”——像林庚先生所分析的那样,或表现了“怀才不遇和人生若梦”的主题——像裴斐先生所阐述的那样,而是由于他同时汇聚了涌动在当时民族情感中的两股激流:向往建功立业和渴望精神自由。这两股时代的激流内化于他一身的时候,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就形成了他所特有的那种悖论式的人生追求,这种追求造成了他情感的左冲右突相互抵撞,并因此形成强大的情感张力。我们在他诗中难以领略到雍容典雅的韵致、从容优雅的神情,但随时都能见到排山倒海的情感巨潮,更随处都能体验到他那山呼海啸般的汹涌力量。


理性与激情的交融——论闻一多的学术个性

朱自清先生称闻一多“学者中藏着诗人”,一语道出了他理性与激情交融这一学术个性的特点。这一特点首先表现在他阐释诗歌的目的中——既求真也求美。

“用‘诗’的眼光读诗”,首先要求诗歌研究者不仅必须具有冷静的理性判断,还必须具备诗人的眼光,必须对诗具有细腻的感受能力,这样才能分辨各种诗歌风格上的细微差异;诗歌研究者不仅要有高度的理论修养,而且自身还必须具有“诗意”,这样才能与古代诗人“相遇”和交流。


从“中国诗的现代化”到“现代诗的中国化”——余光中对中国现代诗的理论构想

五四时期是中国诗歌发展史上的一个转捩点,抒情话语由文言变为白话,诗歌由古典独霸诗坛变为新诗独领风骚。新文学运动的倡导者和新诗《尝试集》的作者胡适,在《谈新诗》一文中自得而又自信地声称:“形式上的束缚,使精神不能自由发展,使良好的内容不能充分表现。若想有一种新内容和新精神,不能不先打破那些束缚精神的枷锁镣铐。因此,中国近年的新诗运动可算得是一种‘诗体的大解放’。


买椟还珠——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教学现状与反思

目前我国各大学中文系很多毕业生,谈起中国古代文学来头头是道——可以从《尚书》一直侃到《红楼梦》,从“竟陵八友”一直扯到“竟陵派”,从杜甫的沉郁顿挫一直讲到姜夔的清空峭拔,但一涉及作品就会两眼茫然——许多人根本没有见过《尚书》,有些人甚至没有翻过《红楼梦》;“竟陵八友”和“竟陵派”可能只知道人名,压根儿就不清楚此“竟陵”彼“竟陵”有哪些作品;杜甫的沉郁顿挫倒是早有耳闻,但到底如何沉郁怎样顿挫却没有体认,至于姜夔词的清空峭拔,他们更没有尝过也尝不出味道来。

多年来,各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教学,主要是通过“中国文学史”课程完成的,教师只在课堂上天花乱坠地向学生讲授一长串线索、一大堆概念、一大批作家,古代文学中的许多经典名篇,学生却很少读过,也很难读懂,更不可能去涵泳。学生们谈起来好像什么都知道,事实上古代文学的精髓他们什么也没学到。

大学讲堂上受西洋风气的影响,过去学习文学时那种富于灵性感悟的“文章学”,逐渐让位于条贯系统的“文学史”。

以前,中文系教古代文学的教师通常是作家、诗人兼学者,诗人来教古代诗歌,小说家来教古代小说。1949年以后教古代文学的教师能够亲自操笔的越来越少,从没有吟过诗的人来教古代诗歌,小说的外行来教古代小说,这种师父带出来的徒弟就可想而知了。

当然,绝不是说文学史这种体式一无是处,它分章分节的写作形式也更适应现代大学的教学模式:课堂上教师容易控制时间和掌握进度,学生容易做笔记和梳理知识,也便于教师出题和学生考试。不过,近百年来学习“中国古代文学”逐渐成为学习“中国文学史”,主要还不是它在教学上的便利,而是它具有现代学术形态。较之传统文章流别一类著作,文学史似乎更加“科学”;较之传统的诗话文话,文学史显得更加“系统”。在课堂上中国文学史取代中国古代文学,这一文学教育上的现代化,伴随着中国学术的现代转型。

学生要从纸面的文字体味纸背的诗情,要从诗歌的音韵走进诗人的心境,所以学习古代文学离不开理性的分析,更离不开情感的浸润。古代历史事件只有冷冰冰的时间地点,古代文学却饱含着喜怒哀乐的情感体温。学习古代文学就是与古人进行情感交流,古代文学的常识需要记忆,古代文学作品则需要体验,只有情感和审美体验才能“激活”古代文学作品。

如今,教古代文学的教师自己既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成天被论文级别、课题经费折磨得心烦意躁,也没有写作古文旧诗的能力,更没有写这些东西的心境。大学中文系很多教古代文学的教师一辈子没有写过文言文和旧体诗,甚至一辈子没有写过一幅对联。几千年来,我们古代诗人作家积累的艺术经验、探索的艺术技巧,很快将在我们这一代及身而绝。

“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自己习作过古文旧诗,对古代文学的精妙更能体贴入微。不管将来从事教学还是研究,不管是从事创作还是只希望接受熏陶,学生都必须深知古代诗艺与文法,必须领略古代文学的精微妙处,而时下以文学史为中心的教学模式,使学生对古代文学仅只猎得皮毛。

目前全国古代文学学界看重文学史的编写,尤其很看重古代文学史的主编,编写时能够邀到什么样的编者,编成后文学史能发行到哪些学校,往往是主编在学界地位及号召力的体现。

教材主编者借此得以凸显自己在主流学界的泰斗地位,被邀参编者或因主编对其成就的认可,或因主编对其人的接纳,因而主编者和参编者的积极性都很高。

中国文学史教材多而且滥也与经济利益的驱动有关,现在全国有统编教材,很多大学还有自编教材,少数教材的编写美其名曰是学科建设,其实是在分教材这块蛋糕,也是在为评职称积累“科研成果”,大学扩招后很多中文系每届招生几百人,教材编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官方鼓励,学者热情,经济效益,三者形成了编写中国文学史的强大合力,也成为以中国文学史为经的教学动因。谁都明白,编注一本有特色的作品选,“选”既需要学术眼光,“注”更需要学术功力。

课堂下编写文学史可以名利双收,选注作品选则吃力不讨好;课堂上讲文学史可以尽情挥洒,给学生以渊博、恢宏、新颖的良好印象,讲作品选则受文本限制不得随意发挥,没有自己独到的体验和深厚的功底,只能老生常谈,所以讲文学史容易出彩叫座,而讲作品选很难藏拙取巧。

现在学生对古代文学“读不进去”,其根源在于教师“讲不进去”。我们四五十岁这代大学教师,大学时古代文学课堂上听到的不外乎是“现实主义”“浪漫主义”“意境优美”“情景交融”“结构紧凑”一类陈词滥调,更年轻一代教师在大学课堂上听到的另加上了一些花哨名词,如“精神分析”“结构主义”“后现代”“新批评”“叙事学”。

自己常常扪心自问:我懂得陶渊明、李白、杜甫的“伟大”吗?一个连平仄都弄不明白的本科生和研究生,又如何欣赏涪翁诗深折透辟的笔致和拗峭奇险的韵味呢?我们要重拾中国古代的诗学和文章学,以古代的诗学分析古代诗歌,以古代文章学分析古代的文章,将汉人的还给汉人,将唐人的还给唐人,只有这样,我们学生对古人的生命体验和文学技巧,才会有深心体贴和细腻感受。系统学习西方的文论和美学,然后在与西方的比较中认识古代文学独特的艺术价值。如果只用单一理论体系和范畴,分析我国古代所有文学作品,那就像用同一把钥匙开所有锁一样愚蠢,这会使我们既不能了解西方文学,更不能读懂我们的古代文学。

古代文学教学上以中国文学史为中心,将古代文学变成了特殊的“史学”。当务之急是要从“以文学史为经”变为“以文学作品为本”,在课堂上重新回归文学本位,从当今大学生的实际水平出发,中文系古代文学教学应该倒转现行的课程设计:不再把古代文学作品作为“文学史参考资料”,而应让“中国文学史”成为中国古代文学的“辅助教材”。要想真正让下一代深得古代文学精髓,在选择古代文学作品时,同时兼顾古人和今人的审美标准,尽可能选各个朝代、各种文体的代表作,选讲那些至今仍有旺盛艺术生命力的作品;在讲析古代文学作家作品时,开始最好暂时“悬置”西方文学理论范畴,用古代诗学和文章学来分析古代诗文。不仅应当重开“历代作品选讲”,而且应该重开“古诗文习作”。这样,中国古代文学才不是一种死的“遗产”,而是一种仍然活在当下的文学;下一代或许能承续中华几千年的文脉,能将古代文学融入当代文学和文化的建构之中。


点评

这些论文写得还是很有独到见地的,作为学术论文来读既不让人感到艰涩难懂,也能让人有所收获。但让我感到非常不爽的一点是,中文系的这些论文实在是太咬文嚼字了,很多没有必要去做的研究调查,却花费了大量人力和精力,实在是荒废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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