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结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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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结婚照

忙了一上午,我觉得心里好受些了。

中午吃饭时,我拿了盒饭和一本《时尚新娘》,到二楼服装区找了个角落。我坐了会儿,先是起身关了顶灯,开了盏壁灯。然后又在墙上找到个旋钮开关,把墙角的音箱关掉。我吃了几口米饭,听到楼下传来女孩儿们的说笑声,我又起身把门关上。我坐回椅子上,长出了一口气,忽然就没有了胃口,也懒得动一下。

对面挂着一排婚纱,身后是各种中式礼服,它们和我一样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但它们身上有光,无论开不开灯,它们身上都有种光,让你忍不住想去摸摸它、抱抱它,继而穿上它,让你以拥有它为荣,因为那时你也就有了那种光。但我不行,或许我是个唯一的例外,我再也不会有那种光了,无论是什么样的婚纱,现在穿到我的身上,也无非是裹了层衣料罢了。

我收回目光,什么也不看,用最快的速度把盒饭吃完,然后走出那个房间。

我在洗手间补了点妆,脸上的泪痕看不见了,但黑色的眼圈还是依稀可辨。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心中的那个念头突然再次跳了出来,我本能的捂住胸口,想要捂住它。但片刻之后我犹豫了,我在想是否真的到了应该认真考虑的时候,毕竟六年也不算短暂,即便没有这件事,即便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是否也应该好好反省一下了。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哎呀,玲姐,你在这儿呢,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是小慧。我擦干双手,把纸巾丢进垃圾箱,又抻了抻衣服的下摆。“店长叫我吗,我这就过去。”

“不是店长,是我找你。”小慧走到我身边,拉住我的手。“我想求你帮个忙。”

“什么事呀,尽管说吧。”我拍了拍她的手背。

“都怨我妈,逼着我去相亲,说是跟人家约好了,下午见面。”

“那不是挺好的嘛,你就去吧。”

“好什么呀,我根本就不愿意,可她老是自作主张,也不跟我商量就约了人家,这都约好了才打电话给我,搞的我措手不及。”

“你也不用紧张,到时候想什么就说什么,别委屈了自个儿。”

“唉,初次见面嘛,总得给人家留个好印象吧,要不然往下不就没戏了?”

“瞧瞧你,急成这样,以你的条件还怕嫁不出去呀。记住,要沉住气,千万别看走了眼,要不然,以后窝窝囊囊的过一辈子,让人连死的心都有了,就算是离婚,最后吃亏的还是女人。”

“哎呀玲姐,你怎么说的这么恐怖,我是去相亲,又不是上刑场。”

“你呀,还是太年轻,没有体会。总之记住我的话,别轻易下决心,别让别人牵着鼻子走,多看看,多想想,始终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好了玲姐,这会儿又说的跟打仗似的。我人都没见呢,本来还不紧张,现在让你说的紧张死了。好了好了,我还是跟你说正事儿吧。”

“什么正事儿,这不是正事儿呀?”

“哎呀不是不是。我刚跟店长请了假,店长说我请假可以,但要找人接替我手头的工作,我想来想去只有来求你了。玲姐你不知道,我下午有重要的客户要接待,就是我半个月前接的那个大单,听说男的是商业银行行长的公子,女的是地产公司老板的千金。我都跟他们约好了,下午来选照片,要是没接待好,说不定我这单就飞了,六万块呢,这么大的单子咱这店里一年能出几个呀。玲姐,我可就拜托你了,明晚我请你吃饭。”

“吃饭就算了,要是你的事儿成了,别忘了到时候请我喝喜酒。”

“八字还没一撇呢。那我可就走了啊。”

小慧说完,打开洗手间的玻璃门,转身要走,我叫住了她。

“记住,眼睛放亮点,别让人骗了还不知道……”

“哎呀玲姐,我记住了。你也别忘了。”小慧边说边一路小跑着走开了。

我又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挺起胸膛,正面,侧面,再转个身。然后试着笑了笑,一个标准的接待式笑容。乍一看无懈可击,凑近一点,眼角几道细细的皱纹。

无论怎样,至少我还有份工作。我喜欢我的工作,我很高兴能把全部的身心沉浸在工作的紧张和忙碌中,这样过后想想,会让我觉得自己并没有浪费全部的光阴,毕竟还是有所收获,不至于总是追悔莫及。于是,我保持着这种笑容,走出洗手间。

下午一点也不轻松,自从我走进大堂,连续接待了四对顾客。把客人送走时,已经三点半了。我喝了杯水,喘口气,想让兴奋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这时手机响了,我掏出来看了眼号码,没有接。手机一直响着,响到自动断掉。不到十秒钟,手机又响了起来,我立刻挂断。

坐我旁边的张蕊看见了,凑过来笑嘻嘻地对我说:“谁打的呀玲姐,说挂就挂,怎么那么狠心。”

“肯定不是姐夫,要不然,这会儿正抱着手机撒娇呢,”坐在门口的王艳说道。

“咦,玲姐,该不会是哪个大老板吧,”正在整理相册的叶蓉说。“你说人家还没结婚,老公就让你勾走了,以后谁还敢来咱们店里拍照呀?”

“你个小蹄子,拿我寻开心,”我作势朝叶蓉扑去,“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正嬉笑着,坐门口的王艳挥着手说:“别闹了,别闹了,来客人了。”

我们赶紧罢了手,理了理身上的制服,朝门口望去。门外的马路旁刚停了一辆白色宝马,一对青年男女正从车上下来。

“这就是小慧的那张大单呀,真神气!”王艳说。

“什么大单,”张蕊说,“店长说过多少遍了,那是尊贵的客人,要称‘亲爱的先生、小姐'。”

王艳撇着嘴说:“‘亲爱的先生、小姐',别恶心了,你不知道这对儿多难伺候。拍照那天,我光是给他们换鞋都快跑断了腿。所以中午小慧求我帮忙,我死活没答应。”

叶蓉扭头看着我,一副怜悯的表情说:“玲姐,你可要撑住了。”然后她们三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大单呀!”

说话间,他们已经锁了车门,正在朝店里走来。我没有丝毫犹豫,大步走到门口,在他们一脚踏上门前台阶的刹那,一把拉开弹簧玻璃门,看着他们的双眼,微微颔首。“先生,小姐,欢迎光临,我是小玲,很荣幸为你们服务!”我知道我的笑容恰到好处,无可挑剔。

两位客人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女人摘掉墨镜,拢了拢额前的乱发。男人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粉红色的纸,递给我说:“我们约过时间的。”

那张纸是我们店里开给客人的收费凭据。我接过来,浏览了一遍上面机打的服务内容,另外看了眼客人的姓名。男的叫孙志飞,女的叫杨熠。

“两位这边请。”我领着他们穿过大厅,拐进右边走廊,打开了尽头的一个房门。房间正中放着一张乳白色的大理石茶几,旁边是一套尺寸宽大的白色真皮沙发,对面墙上挂着一台42寸的夏普液晶电视,电视两边各装了一个金黄色的灯柱。

“这是我们的贵宾室,一会儿我们就在这里选片,两位请先稍作休息。”说话间,我已打开了顶灯和电视旁的灯柱,并关上了窗户,拉上了窗帘。

“两位请稍等,我去做准备。”我倒退着走出房间,先给他们沏了壶茉莉花茶送进去,然后到技术部,询问了他们的照片在电脑服务器上存放的位置。

我再走进房间时,男人站在窗前,撩开一角窗帘,正在朝外边张望。女人捧着一部白色的苹果手机,面带微笑地把玩着。

“非常抱歉,让两位久等了!我们现在开始吧。”电视机下面有一排红色的矮柜,我打开其中的一扇,里面有一个电脑机箱,我按下电脑的电源开关,打开电视,取出一个无线鼠标和鼠标垫,在电脑里找到存放他们照片的文件夹,然后把鼠标和鼠标垫放在女人面前的茶几上,就在她微微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

女人把手机装进包里,右手握住鼠标,在屏幕上随意地点着。

“怎么,不想过来看看?”

“来都来了,看就看吧。”

男人放下窗帘,走到沙发前,在离女人有尺把远的地方坐下。他掏出一盒软包中华,抖出一根点着了。女人皱皱眉头,用手扇了扇面前的空气,男人就往旁边挪了挪。

女人的鼠标在一张照片上停留了一会儿,双击放大,又看了一会儿,似笑非笑地说:“这张怎么样?”

照片上男人穿着一套黑色礼服,右手揽着女人的腰肢,女人是一身洁白的婚纱,双手捧着一束鲜花,抬头望着男人的眼睛。

男人说:“还行。”

“什么叫还行?”女人说,“好就是好,不好就再换,别模棱两可的。”

“我的意思就是说这张挺好的,可以挂在卧室里。”

“挂卧室里呀,”女人若有所思地说,“这张挂卧室里行吗,以后要天天看的呀?”

“怎么不行,我觉得挺好的。”

“好在哪儿了,”女人侧头望着男人说,“你说说看。”

“这个嘛……就是……”男人抽了口烟,烟灰掉在了裤子上,男人只顾盯着照片,没注意到裤子上的烟灰,女人看见了,没有吭声。“你看,我觉得这张照片挺大气的,衣服漂亮,光线好,人也拍的精神。我看别人家卧室里挂的结婚照都是这样的,两人穿着礼服,既庄重,又温馨。”

男人说完看看女人,等着女人说点什么。女人还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让他觉得很不自在。

“还有呢,说完了吗?”

“完了。反正我觉得挺好的。”

“你觉得温馨吗?你觉得漂亮吗?你看别人家卧室里挂的都是这样的吗?”

“你什么意思呀?”男人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欠身拍掉了裤子上的烟灰,然后重重地坐回到沙发上。“你要是不喜欢,可以再……”

“你笑了吗?”

男人愣了五秒钟。“什么,什么笑了吗?”他看看女人,看看照片,又扭头看了看女人,再回头去看照片时,似乎恍然大悟般地“噢”了一声,紧接着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是多大个事儿,不就是没笑嘛。没笑就没笑呗,再挑张笑的不就完了。”

女人闭上眼睛,眼角的肌肉微微颤动着,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了整整一分钟,才又缓缓睁开双眼。她点着鼠标,继续往下翻看。此时男人又点着了一支烟,眼神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扫来扫去,唯独不看女人一眼。

女人又挑了一张,是套唐装的,男人黄袍金带,坐在长椅上,女人凤冠霞帔,偎依在男人腿旁。

“这张呢?”

“这张好,”男人说。“这张我笑了,你看,咱俩互相看着对方,含情脉脉地,看着多……”

“这是含情脉脉吗?”女人说。“皮笑肉不笑的看着都让人别扭。”女人飞快的往后点了四五张照片。“这是在拍婚纱照,不是开会,我要的是发自内心,不是让你去应付差事!”

男人脸涨得通红,右手抓着身边的沙发垫子,攥的指关节发白。过了两分钟,他深吸一口烟,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吐了出去。

女人又点出一张,这是张外景照,背景是一片湖光山色,男人从背后抱着女人,共同眺望着前方。

这次我先开了口,试探着说:“这张好,风景秀美,你们的动作又自然体贴,整体感觉清新自然、情意绵绵,要不把这张留下来吧?”

女人皱起眉头,端详了一分钟。“你说呢?”

男人只瞟了一眼,干脆利落地说:“我没意见,你看着办吧。”

女人“啪”的一声摔了下鼠标。“什么叫没意见,没意见叫你来干嘛?”她瞪着男人,乳白色的灯光下,她的脸色有些发青。“这到底是谁的结婚照,我到底是要和谁结婚?”

男人从沙发上弹起来,说:“你爱跟谁结跟谁结,我不看了。”说完抬脚就走。

“你不能走,把话给我说清楚。”

女人扑上去,抓住男人的胳膊。男人用力一甩,女人连退几步,倒在了茶几上。我慌忙上去扶起她。男人打开房门,走出房间。女人推开我,撵了出去。在走廊上,女人追上了男人,抓住男人外套的下摆,用力往后拽着,几乎蹲在了地上,男人头也不回,拖着她往前走。

“你不准走,忘恩负义的东西,”女人说。“要不是我家帮你,你还在城管队满大街的追小贩呢!”

男人回头瞧了眼女人,冷哼一声。“别忘了,现在是你们在求着我家,否则,你们早就去睡马路了。”

男人说完,掰开女人的手指,顺手推了她一把。女人一个趔趄,撞翻了墙边一米高的不锈钢垃圾桶,连人带桶摔在地上。

“孙志飞,你这个混蛋,五毒俱全的家伙,怎么还不快点去死!这个混蛋……”

我从背后抓住她的腋下,想把她拉起来,但她不使劲,只顾着破口大骂,还不停的踢着旁边的垃圾桶。这时,叶蓉和张蕊跑了过来,紧跟着是王艳,我们把她扶起来,搀进了刚才的贵宾室,她还是不停地骂着。一看见电视里的结婚照,她抓起桌上的遥控器,就朝电视砸了过去。叶蓉吓得大叫一声。遥控器在地上摔成两半,两节电池也掉了出来。

“请你冷静一点,”我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按在沙发上。“两口子吵架我见得多了,但没见过你们这样的,一点脸面都不顾。”

“什么脸面,我要什么脸面,我什么都没有了!”

“有什么问题,请你们回家去解决,我们……”

“家,我哪有家?家早就没了!”

“别说气话,要是还有什么想法,请先回去跟家人商量。其实今天那位先生挺不错的,要不是你一直挑他毛病……”

“你知道什么呀,凭什么来教训我。”她煞有介事地上下打量我一眼。“看我这样你是不是挺得意的?”

“你怎么这样想,我……”

“我再怎么着也轮不到你来看我笑话,”女人说。“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个伺候人的嘛!”

“你说什么,请你放尊重点儿!”

叶蓉在摇我的手,急得直跺脚。王艳干脆拉着我的胳膊,把我往门外拽。

“就算我被男人甩了怎么样,告诉你,别高兴的太早,说不定你男人天天在外边寻花问柳,你还在家给他铺床叠被呢!你还……”

我抬起右手,给了她一耳光。

她浑身一颤,生生别过脸去,几缕长发垂下来,遮住紧闭的眼。

大概有十秒钟吧,就像有人按了“停止”键,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包括声音、光线,甚至是我们的呼吸和心跳,全都一瞬间僵在那里,

唯有墙角挂的空调还在发出低沉的噪音。

之后我动了起来,有个力量把我推向门口,我浑身僵硬,任由那力量随意摆布。我还看见两个年轻的女人在不停地说着什么,连同激烈的手势,焦急的眼神。哦,是王艳和叶蓉,虽然有些模糊,我还是认出了她们,可我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她们的声音像在遥远的地方回荡,却怎么也飘不进我的耳朵。我就像一个不幸溺水的人,随着水波载浮载沉,隔着水流倾听别人的呼喊。

直到一双手抓住我的手臂,把我轻轻晃了几下,又晃了几下,我才像突然浮出水面,深深地换了一口气,眼前的办公桌、衣柜和长椅又逐渐恢复了硬朗的线条。原来我坐在员工休息室里,叶蓉陪在我旁边,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

“你怎么了,玲姐,”叶蓉说。“有没有好一点?”

“我没事,”我揉着太阳穴说。“就是头还有点晕。”

“刚才真是吓死我了!不过都怪那个女人胡说八道,打她活该,”叶蓉说。“可要是老板知道就麻烦了,说不定会让你……”她话没说完,叹了口气。

我想了想,苦笑一声。“都怪自己没有控制住情绪,咎由自取也怪不得别人。”

听我这么说,叶蓉搂住我的胳膊,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我俩就那么坐着,好久没有说话。

过了会儿王艳走了进来,脚步很轻,坐在我的另一边,面有难色地看着我,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

“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我说。

“没有,没出什么事,”王艳说。“就是……就是……”

“瞧你吞吞吐吐的样子,有什么话就说呗。”

“玲姐,你这会儿觉得怎么样了?就是……”王艳咬了一下嘴唇说。“我还是直说了吧。她想见你,想跟你说几句话。”

“谁呀?”我说。

王艳看着我,没有吭声,我立刻就知道她说的是谁了。我闭了会儿眼睛,闭着眼的时候我在想,是呀,这出戏还没结束呢,哪容得了你草草收场,没准儿高潮还在后边。

我睁开眼,笑了一下,站了起来。她们也跟着我站了起来。我刚迈出一步,叶蓉又一下子拉住了我的手臂,飞快地摇了摇头。我拍了拍她的手,轻轻地说:“不怕。”然后推开她的双手,走了出去。

来到贵宾室门口,我抬起右手正要敲门,突然心中一阵忐忑。我拍拍胸口,做个两个深呼吸,又忽然想起了他们刚进店时的情景。那会儿他们表面客客气气,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但跟其他客人相比,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东西。当时我也没怎么留意,现在想来,他们缺少的正是通常情侣们身上那种压抑不住的喜悦和期盼。如果我再细心一点,心中有所准备,也许事情就不至于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不由自主地苦笑一下,不再犹豫,抬起右手敲了敲门。

没人应声,我正准备再敲一次,门开了。“进来吧,”她说。她打开门,闪到一边。我走进去。她又把门关上了。

十秒钟里,我们相视一眼,又都垂下目光。她像是在努力下定决心,有种思想斗争激烈的感觉。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杨小姐,对……”

“玲姐!”

我刚一张口,听她叫了一声“玲姐”。我抬头盯着她,这个我刚刚打了一耳光的女人。她坦然地看着我,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我能叫你玲姐吗?”她说。“我听这儿的女孩儿们都这么叫你。”

“当然,”我说。我移开视线,冲着房间漫无目的地扫视一遍。“当然可以。”

她微笑着,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走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来,咱们坐下说话。”我们手拉手坐到沙发上,腿挨在一起。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还不能接受这种转变。我低头看着她的手。像是大了几倍的婴儿的手,又嫩又白,涂了玫瑰色的指甲油,就是太瘦,也太凉了。相比之下,我的手又黄又胖,黯淡无光,像过了保质期的腊肠。我试着把手抽出来,但她始终握着,相当有力。

“唉,怎么说呢?”她终于开了口,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今天应该是个开心的日子,在我的想象里,和将要托付终身的人一起来挑结婚照,为即将到来的婚姻做准备,那该……该有多甜蜜!”

她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来看了一眼,挂断,放到桌面上。

她苦笑一声,说:“总之不该是这样的,不该这样!”

她叹口气,接着抽了下鼻子。我抬起头,看见她的眼角泛起了泪光。我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了张面巾纸,递到她手里。她接过去,一把攥住,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我不想说,我真的不想说,我……我……”她浑身颤抖,哭地说不出话来。

我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一边说着“不哭,不哭,想开一点”,一边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希望能给她一丝安慰。但是毫无用处。她的脸颊涨得通红,浑身发烫,悲伤和愤怒如一道岩浆,顺着血管和毛孔从她体内迸发出来。她被冰冻的太久了,此时此刻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不管是她身上这套紫色迪奥连衣裙,还是身旁的白色路易威登挎包,此刻仿佛只是一张薄薄的纸,顷刻之间就会化为灰烬。

我心里抖得一酸,把她揽入怀里,轻轻摩挲着她的脊背。她顺从的把头靠在我肩上,挨着我的脖子,让眼泪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半个小时吧,她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耳边只有间断的几声抽泣,我猜想她是不是睡着了,情绪释放完后总是深深地疲惫。但她的手机紧接着连续响了两次,铃声是梅艳芳的《女人花》,总是唱到“孤芳自赏最心痛”时才断掉。静静的房间里听到这首歌,更有种凄楚哀婉的味道。我以为她会接,至少会像刚才一样起身挂掉,但她一动不动,于是我知道她没有睡着,她只是不想动,想就这么舒舒服服地靠着,能靠一会儿是一会儿。我也只好一动不动。

直到她又一次长长地叹了口气,松开双臂,离开我的肩膀。她化的妆全毁掉了,原本一张精致的脸,现在红一道黑一道的,像是交通事故的现场。她把纸巾盒放到腿上,抽了两张擤了下鼻子。然后从挎包里翻出一个镀金镶钻的小折叠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同样镀金镶钻的化妆镜。她又抽了四五张纸,对着打开的镜子,开始擦去脸上的粉妆。她擦的很仔细,不慌不忙,等把镜子合上放回挎包时,她的脸上干干净净,洁白无瑕,完全是一张二十五六岁的女子真正的脸了。

做完这一切,她冲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重又拉起我的手。

“好些了吗?”我说。

“好多了。”她直起腰杆,挺了下胸,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感觉像是洗了个桑拿,身上轻松了一大截。”

“今天都怪我,要不是我……”

“不怪你,玲姐,”她摇着我的手,打断我说。“都是我不好,说那种伤人的话,明摆着是找打嘛。”说完我俩都笑了。她接着说:“平时任性惯了,大家都由着我,其实,我是很想找人说说话的,可总是不能如愿。”

“既然你看得起我,管我叫姐,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不妨跟姐说说,看姐能不能帮你出出主意。”

她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又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想说,说了也没意思,有些事情还是让它烂在心里吧。”

既然这样,我不好再说什么。她看出我的神色,故作调皮地笑着说:“生气了玲姐?你就让妹妹留点小秘密嘛。”

我没有生气,又怎么会生气,甚至连失望都谈不上。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幽暗的森林,就算对你完全开放,你也可能会迷失方向,更何况更多的时候,人们总是层层设防。我笑着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要不这样,说说你的故事吧,说说你和姐夫是怎么相识相爱的。我敢打赌,你们的故事肯定特别精彩。”

我又一次不知所措。就在张口结舌的瞬间,脑海里像有一道闪电划过,顿时把经年的往事照的雪亮,那一幕幕、一件件,在我眼前飞快地旋转、闪烁。我一开始眼花缭乱,继而竟有些头晕目眩,我伸出手去,想把那些拖着光影的往事统统挥散,可新的刚去,旧的又来,层层叠叠,连绵不断。我只好狠狠地闭上双眼,但这却让我看的更加清晰。我攥紧拳头,敲打着脑袋,嘴里不由自主地念叨着:“走开,走开,别缠着我……”

她猛地抓住我的双手,用力地摇晃。“玲姐,玲姐,你怎么了,你别这样,别这样!”

我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她原本白净的脸因为紧张而变得绯红,一双杏眼瞪得溜圆。我想努力笑一笑,好让她放心,我笑了一下,但她眉头皱得更紧了。于是,我不再勉强,随着一声叹息任由自己放松下来,这一放松便觉得浑身立刻瘫软,没了一丝力气,奄奄一息般斜靠在了沙发上。

“实不相瞒,今天早上我才下了决心,想要离婚,”我说。

“为什么呀?”她说。“我还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我说。“婚姻美满,家庭幸福?”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怕你笑话,我们当初结婚时,连套像样的结婚照都没有。还是那句老话说的好,贫贱夫妻百事哀呀!”

她拉着我的手,轻轻摩挲着,说:“那你当初怎么会看上他的?”

我笑了一下,想了想说:“那时我觉得他勤奋,肯上进,有种不甘人后的冲劲。我觉得这样的年轻人,即便是现在条件不好,只要有毅力,肯吃苦,将来总有出头之日。”

“那现在呢,他还是这样的人吗?”

“还算是吧,”我说。“结婚这几年里,虽说没见他有什么大出息,但我们的环境也算是在不断改善。他妈身体不好,需要常年吃药,他的兄弟姐妹也多,隔三差五的要他接济,日积月累也是笔不小的开支,我们也对付过来了。孩子上小学了,期期学费也没耽搁过。最重要的是,我们自己买了套房子,买之前借了不少钱,现在也还的差不多了。现在他开了家快递加盟店,生意也还凑合吧。”

“这不挺好的吗,将来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她说。“干嘛还要离婚呀?”

“说起来也真是可气,”我咬了咬牙说。“昨天我妈生日,说好了晚上一起吃饭,我下班晚,还特别叮嘱他记得给老太太定蛋糕。晚上在饭店里,我们一大家子都在,眼巴巴地等他的蛋糕,左等右等不来,说是昨天活特别多,他跟着工人一起送货去了,晚一点一定来。等他赶到饭店,我们饭都吃完,准备走了。最可气的就是他的蛋糕,做的小不说,样子还难看。我说他两句,他说大人过生日,这蛋糕就是个摆设,其实也没人吃,况且这个实惠。你说气人不气人,当着我那些亲戚的面说这种话,简直把我的脸都丢尽了。”我叹了口气,说:“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我们穷,干什么事都没有底气。”

“就为这个要离婚呀,”她说。“你这是在赌气,一时冲动罢了。为这个离婚,不值得的。”

“也许吧。但这样的事情太多了,这么多年下来,我真有点扛不住了。我就想离了算了,就是一个人过,也没他家那么多负担。”

“负担重又怎么了,负担能考验出一个人有没有责任感,”她说。“刚才把我推倒的那个家伙,他家没有负担,你看他怎么样?凭你一个过来人的眼光,我跟那个家伙结婚,有没有可能得到幸福?”

我想不到她会这么问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况且将来的事谁能说的准呢。”

“你就敷衍我吧,”她佯装生气地扭过头去。“明明是个火坑,你们却都想让我跳。”

火坑。我忽然想起,类似的话多年以前也有人跟我说过。对,是妈妈。不过妈妈说的不一样,她说的是:“明明是个火坑,你却偏偏想要往里跳!你可想好了,到时候后悔,谁也帮不了你。”

是呀,那时我是铁了心要和他结婚的,我相信只要我们勤奋肯干,凭自己的双手,将来一定能过上好日子。现在,我们的境况正在改善,生活正在越来越好,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我却坚持不下去了,感到后悔了。我是怎么了?

这时,女人花的音乐再次响起,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接通了。她听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我没赌气。行了,我给他打电话。”

她挂上电话,沉默了好一会儿,回头冲我笑了一下。她的笑容让我心里发酸。

她拿着手机,拨了个号码,等了二十秒,没有人接,她又拨了一遍,接通了。“晚上去国色天香吃饭,”她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说。“七点钟,不见不散。”说完,没等对方回话,她挂了手机。她把手机塞进包里,然后把包紧紧地攥在手里。

“他去吗?”我说。

“会的,”她说。“眼下我也是他,是他家最好的选择。或者说,其实他也没得选。”

说完,她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尊雕塑。

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又微笑起来。她拉起我的手说:“真羡慕你们,两个人情投意合,又同甘共苦这么多年,不容易的。”她突然又大笑起来,像是开玩笑似的说:“你就没事偷着乐吧,只怕是晚上睡觉都要笑出声。还闹什么别扭呀,你这不是故意气我吗?”

说完,她拎着挎包,站了起来。我知道她要走了,也慌忙站起来,想要送她。

大厅里已经没客人了,大家都在收拾桌上的东西。她们看到我俩有说有笑的样子,个个都觉得既惊奇又好笑。

我帮她拉开弹簧玻璃门。路边那辆白色宝马已经不见了。

“这个狗东西,那辆车还是我给他买的,”她叹了口气说。“算了,还是打车吧。”

我听她骂他,但听她的语气,看他的眼神,却已没有丝毫怨恨他的意思。似乎她已经知道,说什么都是徒劳,很多事情早已经注定,就像坐过山车,只要爬了上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顺着轨道滑就是了。如此说来,我觉得,有时她把事情看得很重,有时她又把事情看得极淡,仿佛一切都无所谓了。

我们站在马路牙上,一辆出租车驶了过来,她招了招手。就在出租车快要停下来的时候,她又一次拉住我的手,一字一顿地说:“答应我玲姐,千万不要离婚,跟姐夫好好过下去,其实,你们已经是幸福的了。”这次她没有笑,她的眼中泛着光。说完,她重重地点了下头,像是在帮我下定决心。我冲她笑了一下,拍拍她的手。

夜色像从天上倒下来似的,先是一点一滴地流淌在树上,房顶上,然后又慢慢地流到了地上,和人们的身上。那时她已经走很久了,我依然站在马路牙上。面前的马路上车水马龙,一派繁忙,人们行色匆匆,表情冷漠。路灯亮起来了,路边商店的霓虹也开始闪烁。我站在一片昏暗的光线里,望着眼前的一切,感觉自己像是独自站在月球上,外界在不断地给我信号,但距离太过遥远,我完全接收不到。而且我还要跟失重做斗争,把自己随时都会飘起来的身体安放好。

一阵电子音乐响起,我听了很久才想起那是什么,它把我拉回到了现实。我掏出手机,看了看号码,接通了。我听他说了很久,没有吭声,一直到他开始沉默,开始不知所措地叹气。

“下班来接我吧,”我说。“给我带束花。”

说完,我挂上手机。那一刻,我感到全身一阵放松,像脱去一件湿漉漉的长袍。随后,一阵毫无来由的喜悦从心底油然而生。我笑了,冲着这斑斓的夜色和涌动的人潮,竟然还夹杂着一缕少女般的羞涩。我笑着,甩了下头,转身走进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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