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三那年，他走了。可是我把他从心里刨除，应该是从更早之前吧。

那个时候，他做生意越做越差，分不清楚是应酬还是借酒消愁，他每天都会喝酒、酗酒、醉酒，回家满屋子烟味酒味是好的，比较坏的情况是我见到过好几次他醉倒在家门口，眼睛见到的他像烂泥、像流浪汉、像所有脏乱差的不美好，心里想到的是：我再也不要这个爸爸了。这个词在我口中就此消失了。

我真的无法理解他。

初中时候有一次和姨妈一起去青岛旅行，站在黑黢黢的礁石上闭着眼睛吹着海风，姨妈突然问我：你觉得幸福是什么？

从小我就喜欢语文、喜欢写作文，但是总是话到嘴边会写不会说，赶在我支支吾吾之前，姨妈自己答到：其实吧，很简单，你四肢健全没有残疾、你父母双全没有离异，并且你的生活需求基本都能得到满足，这就是幸福啦。你要理解你爹，你要知道你爹为啥要喝酒、要喝醉——他觉得自己失败，他想忘掉失败，喝酒可以做到麻痹自己，才去喝的。

我表面上应了声，内心却满是鄙夷。凭什么他失败的时候不能想想如何反败为胜？为什么他老失败？

我还是无法理解他。

因为喝酒，他得了肝病，因而动了个不大不小的手术，切除了脾脏，他大概也因此领教了喝酒的坏处。可是，讽刺的是，以为所有事情开始反转的时候，因为脾脏切除，他的免疫系统遭到了严重破坏，查出癌症的时候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并且剩下的日子基本上都只能躺在四方的白色空间里接受化疗。

这些事情家人没有跟我讲过，我也不知道自己从哪儿知道的。我也没有跟好朋友们讲过，导致我被通知去医院之后好朋友们都觉得太突然了。其实不突然，一点不突然。

短短几年里，去北京问诊也问了，靠谱的偏方该配也配了，住进医院仍然天天出问题。每场急救都是妈妈、姑姑靠干吃速溶咖啡撑过来的，妈妈变得像个会护理不会哭的超人，姑姑也是尽量在病房说说笑笑放松大家的情绪。我做不了什么，我只是有时候去送饭，偶尔自己做饭带去。

闻着医院令人作呕的药水味道，看着他一天天变得单薄消瘦，慢慢不能开口说话只能靠纸笔交流，甚至最后连笔都拿不起来，我的心可能比他的手还要颤抖得厉害。

只是即使他病成这样、即使知道他很想听，出于习惯，我还是很难开口叫一声爸爸，很尴尬也很害羞。

那天是高二升高三的暑假补课。中午给G过完生日，下午地理课开小差瞥见舅舅在窗外，直觉告诉我，他走了。

跟着舅舅赶到病房的时候，白布已经将要盖上，即使来医院路上在心里排演默念多少次，我还是叫不出口那一声爸爸。

我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说什么，只是一直哭。

晚上回学校拿书包打算回家几天准备葬礼，跟班主任请假，却被紧张兮兮的班主任追问到底家事是什么、是谁、怎么了。好不容易能假笑着面对关心我的同学，老师硬要问又让我一下子急得气得哭出来。我说，我爸死了，满意没。

发短信给L，人生中任何哭花脸的时候，我都只想见她。打车去了L家的路口，一下车她什么都没说没问，给了我一个久久的拥抱。L也陪我写了葬礼的发言稿，陪我参加了葬礼，陪我见了他最后一面，陪我看着他化成青烟，更陪我叫出了一直没有叫出口的那一声，爸爸。

不得不承认，出口之前我还觉得这是略带表演性质的称谓，因为亲朋好友都在，大家都哭着喊着最亲切的称呼，分辨不出孰真孰假。出口一瞬间我才了解，这两个上下嘴唇轻轻触碰的陌生字眼，究竟涵盖了多少藏起来的依赖和被宠溺的骄傲。

可能是葬礼那天哭了太多，也可能是被迫看破了所谓生命真谛，后来去扫墓，哭不出来了。癌症本是痛苦的，早日从痛苦中解脱应是好事情，为什么要哭呢？他应该也不希望看见我们哭呢！

甚至到现在再提到这件事，我能够平静地跟问起爸爸的朋友讲出；然后收到朋友紧张的抱歉，像是不小心戳到我心事；然后向朋友轻松地表示，没关系，这件事已经过去啦，现在值得记得的是：一、他是爱我的，我也爱他，二、酒不要喝太多。

是啊，居然是在很久很久以后，大概是自己第一次喝醉的时候吧，我才真正理解了他，并且偶尔翻翻以往的记忆，我才发觉原来自己曾经真的被他当作公主对待。

每次因为感情问题喝大酒喝到酩酊，抬起脚重得像塞了铅块，落下脚却又轻飘飘跟踩在云里似的，我都会想起他，想起一些曾经被自己刻意丢掉的片刻，想到一直沉默爱我的他如果还在，又怎么舍得我经历当下的痛苦、怎么允许任何人伤害我感情。

他真的很不会表达，比我还要不会。

商场得意的时候他赚很多钱，只想给我花，饮料不知道喝哪个那就一样来两瓶！瞟了一眼的好几百块的（当时物价很低很低）玩具火车喜欢么喜欢就买下！我偏偏从小就节约，还总批评他；即使自己手头也紧张兮兮的时候，他也偶尔给我大票，把大票夹进书里本里给我，根本不跟我多说什么俏皮话；开饭店的时候，我放学路过馋得要命，他亲手串羊肉串烤给我吃，随手一撒孜然辣椒就刚好是我爱的程度；雨夜奶奶家门口的积水深成河，已经不再壮实的他挽起裤脚，伸手来背已经十二三岁成大高个的我，淌过去……

他从来都不会表达，但是是我的问题，我更坏，我不明白要如何懂他。

我记得小时候表妹就总说觉得自己爸爸最帅，将来要嫁给像自己爸爸那样的人；同学们也总是说起来爸爸，言语间都像在谈论超级英雄。

又幽怨又牙痒痒，我的爸爸缺点怎么这么多啊。

来，数数，除了喝酒之外：长得不帅，可恶的是很多人都说我不像妈妈像爸爸，每次有人说我都生气；不想给别人打工、只想当老板，偏偏人太老实太容易被狐朋狗友欺骗，挣不到什么大钱；家里吉他、画板颜料、毛笔宣纸样样有，可是根本没见他哪样是精通的，三脚猫一只……（现在看来，我也这样……）

很奇怪，现在说起来这些缺点，我语气是假意吐槽、不带真嫌弃的，明明人不在了，缺点永远都是缺点无法修正了，却变成了独一无二的特点、变成谈资。真的很奇怪。

再加上我也爱喝酒，纵使总是想办法克制，我也是喝醉过几次的。想起醉酒，无论是他的还是我的，我竟然也都不觉得厌恶、痛恨了。无论是他还是我，人生都需要这样麻痹自己、放空自己的时刻。

他走了八年了，除了葬礼发言稿和当时的、已经被清空了的百度空间日志之外，我没有写过任何关于他的文字。我可能是觉得自己很久很久没叫爸爸的事情实在过分，不敢分享。

我也并没有想要昭告天下我爱他，就像他四十几年的人生里也并没有逢人便解释他其实是爱我的一样。既然从来沉默，那么天上、地下、他知、我知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