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辈1

  在一个多雨的午夜,当我想起三十年前村卫生所的尖鼻子医生时,又念起儿时那条曾有各种鱼虾的小河。我干脆从床上起来,顺便打开窗户看了看外面迷蒙的小城市里的恐怖霓虹。

  如果是在三十年前,这个尖鼻子医生也会在这样下雨的夜晚,手拿着能照出灰黄色光亮的手电筒走进我家,掀开我的被子,然后扒我的裤子,用坚硬的针戳我的屁股。更可恶的是这一切都是在我父母亲的要求之下,尖鼻子医生并不娴熟的打针技巧让我的哭喊声强过一匹被激怒的狼的吼叫。

  只是我后来晕头转向地睡了过去,不然我会跟他拼命。

  在我的额头并不那么烫了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临近中午,小河里的鱼虾正在聚集,我又迫不及待地撸起了袖子,卷起了裤脚,跑向了村卫生所边上的小河。小鱼小虾是可爱的活泼的有趣的,但是可恶的可怕的尖鼻子医生在我正要下水的时候瞪了我一眼,狠狠地瞪了一眼,他鬈曲的头发都冒着怒气,他说:要不要再打一针?!

  我真是害怕极了,撒腿就跑。

  他家有一个女儿,也是个尖鼻子,我丝毫看不出她比我漂亮多少,但是很多刚刚发育的男孩子就是喜欢在她的面前摆弄奇形怪状的招式,就是那种电视里经常被夸大的鹰爪功、降龙十八掌、铁布衫……

  翻跟斗他们不如我,我是练过的,可是带泥的草皮上他们却是肆无忌惮、毫无羞耻地翻滚,反正这种无聊的伎俩就是为了博取这个尖鼻子姑娘的一笑。

  这个尖鼻子姑娘真不矜持,也跟着大笑不止,跟她爸爸真是不一样,他爸的脸能杀死一只正在偷吃的猫。

  我是不会在尖鼻子姑娘面前展示自己的绝技的,知道吗?单脚独立一个小时的武功并不是这些臭小子能做到的,我与他们最大的不同是,我认同自己的单脚独立,并且还给自己的功夫命名为“金鸡独立”,他们不懂,他们说,独脚鸡——傻逼。

  我要再次强调一下那时我只有十二岁,没有必要在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年前证明点什么,只是希望她对我也能好点,或者说上话也行,套个近乎,做个尖鼻子医生女儿的朋友应该会避开很多可怕的麻烦。比如在她爸要用针戳我的时候,我可以大喊:我是你女儿的朋友。如果条件允许,我还可以杜撰一些情节,比如说,你女儿带我去过河塘。当然我也想过如果当我的“计谋”没能得逞的话,又无法避免尖鼻子医生对我的伤害,干脆就弄个鱼死网破,直接把发生在别的大男孩身上的事加在我的身上,换个主角,说:“我跟你女儿在草坪上抱过。”尖鼻子医生会气个半死,这样他会两手颤抖,四肢无力,目光呆滞,然后放走我。

  虚构和想象是我这个好事的小屁孩的特长,虽然我的爷爷总是告诫我不要说谎。可是爷爷他不懂一个被冷落的孩子是多么可怜。可怜的孩子可以在黑夜被催化成可怕的会说谎的妖怪。

  为了得到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谎言可以像是变魔术一般让没有变成有,让不可能变成可能。

  谎言在这个狭窄的小村子里也是一济猛药,如果场景合适,好事者众多,它会变成一杯杯真实的迷魂汤,被村里的每一个人喝下。

  这个虚假的真实会让原本无所事事的农民兴奋起来,街头巷尾只要两个人,谎言的情节描述会翻倍,三个人,再翻倍,直到尖鼻子姑娘被公认为一个十足的“早熟的破鞋”“人尽可上的公交车”为止。

  我起先得意于“众人的狂欢”是因为我点燃了这根狂欢的导火索,他们这群没有头脑的农民,包括村里的干部,都拉住我,猥琐地问起我关于“破鞋”的更为详细的细节,比如在哪里,什么时候,用什么动作,然后怎样。我的想象力和虚构能力会让他们满意地得到他们想要的细枝末节,之后的事就是他们把这些枝枝节节种在这个叫“大明镇东山村”的土壤里,任其生长。

  只有笨蛋才相信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说的话。但闭塞的地方笨蛋还是太多了,他们的理由是孩子不会说谎。只有我一个人明白,尤其是事态发展到连我都不知所措的时候,我越来越觉得我这个谎话已经带来恶劣的结果。

  尖鼻子姑娘已经不能出现在河塘边了,甚至很久没有人能看见她。

  

  她一定在某个角落用忧郁的眼神望着远山上的枯树,而我就在山腰的一棵樟树下望着山下的蘑菇式的屋子发呆,这个时候我静坐的姿态全然是一个受了意识形态冲击后的诗人,不懂忧伤却又有忧伤。

  我比谁都像一个体面的小学生,尤其是在这个山村里,我的红领巾都是干净地挂在脖子上,可是现在这个阴郁的下午,有一种失落让我把红色的那块布系在了一根树杈上,而我也像是被挂在树上。

  我要去找她。

  真是一个幼稚的想法,因为连她爸爸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十几天前的傍晚,当尖鼻子医生从诊所回到那间破落的房子后,饭桌上留下了几个端端正正的字,上面写着:

  阿爸,他说他会带我去找妈妈。你不要找我,就当你没有我。——慧慧

  

  邻屋的人都说那晚这间破屋子里传出一个男人可怕的嚎啕声,你们肯定想不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哭起来是怎个模样,那是从喉咙里穿出来的吼叫,是肺与心脏敲击着胸膛发出的声响,这里夹杂了愧疚、自责、痛恨、无助。他把手掌狠狠地拍在墙上,像是要劈开这堵沙土夹水泥的黄色砖墙。

  阴雨天掩盖住了整个村子原本灰暗的色彩,也掩盖住了所有的声音,一连好几天尖鼻子医生家里都非常安静,像是没有了人。

  住在隔壁有一对老夫妻,独眼刘和跛脚婆。这天刚入夜,跛脚婆说要去看看动静,从木床急促的咿呀声可以判定,一向爱听热闹爱管闲事的跛脚婆想去找点明天地头上谈话的佐料,她总是那么积极。

  她急忙忙推门要出去,老头子独眼刘骂了她,“老屁脚,自家屋顶翻了不管,管起别人事这个上心。”

  “你睡你的。”跛脚婆没合上门就出去了。

  她应该知道施慧离家出走的事,在敲施医生的门之前已经酝酿了要询问的内容,可是正当她对着尖鼻子医生家的门喊“医师、医师”的时候,门开了,一头发怒的狮子冲了出来,拽着跛脚婆的手往外拉。

  “你给我走!”尖鼻子医生一向斯文,这时的力气足够把这只老猴子扔到天上去,“你个长舌妇!”跛脚婆一个踉跄像是一辆要翻倒的自行车,但她勉强靠住了屋角。

  “施春生,你孩子的事别怨我,我只是来问问,是关心,没有别的意思。”跛脚婆说。

  “我孩子的事,你们都别问!”尖鼻子医生“啪”地把门关了。

  他又把自己锁在懊悔里,懊悔自己没能控制住打在慧慧脸上的巴掌,懊悔自己没能告诉慧慧一个真相——她母亲的事。

  跛脚婆虽然看似受了委屈,但是她是有收获的,她已经准备好了明天说些什么了。

  第二天的跛脚婆走在村头的沙砾路上神采飞扬。

  清早的水气聚起了露水,跛脚婆故意路过下河洗手。河边洗衣服的老娘客就慢慢聚拢来。跛脚婆的杜撰、气氛酝酿和脸部表情十分到位,她像一个出色的演员那样演得精准。这时候对那些有所期待的妇人来说,跛脚婆要做的就是故作深沉,不能笑,要表现出略微的遗憾感和无奈感,语气要缓,不急不躁,这样老娘客们就像是在听真事。

  “昨天晚上和施医师聊了很长时间,唉,就说孩子的事,说孩子妈跟别人走了十几年了,小孩子也大了,……”

  一块大石头扔进了水里,溅起的水花吓了跛脚婆一跳。

  “哪个天杀的?!”跛脚婆的角色转换真是太快了,从婉约到豪放,只是因为有人向她扔了石头,即使是扔在水里。

  就在跛脚婆开始破口大骂的时候,草丛里又飞出一块小石头,这时不是扔在水里,而是直接扔在跛脚婆的老肚子上。作为一个练过功夫的孩子,我没有把石头扔准真是又好笑又惭愧,趁没有人发现我赶紧从河的另一边溜走,留下跛脚婆东张西望的疑惑神色和一阵老娘客的哈哈长笑。

  

  我已经很多天游荡在不知名的路上了,运气好的话还能碰见长的和施慧差不多的姑娘,不过这些女孩子没有高高的鼻梁,即使有高高的鼻梁,也没有白皙的圆脸,即使有白皙的脸蛋,也没有长长的头发,……总之,施春生的慧慧,我的高鼻子姑娘,一去没了踪影。

  毛都没长齐的我竟然有了某些忧愁和无所事事的空虚,空荡荡的假期把孩子的乐趣像春天的河那样拉得很长,可是我的乐趣已经不在那条河里了。

  

  尖鼻子医生的懊悔还在发酵,如果有一个极限的话,这已经无法用懊悔一词形容了。尖鼻子医生施春生,是这个乡最该医治的病人。他的胡子已经和头发一样长了,凹陷的眼睛里会钻出一条蛇。白天已经看不见他,有人说像鬼一样的人适合在夜晚出行,如果加点风雨闪电,效果可以吓死那些多事的长舌妇。

  崩溃的日子还是来了,施慧死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应该第一个知道,而且应该用详细的文字描述,但是谁也不清楚那棵大槐树怎么能把两个人吊起来。一头是施慧,一头是毛延尚。怎么是这个滚蛋?!

  

  毛延尚是第一个告诉我女人和男人不同的人,他甚至举了施慧的例子,当初他是一个和我一样只能在施慧面前翻跟头的愣头子。女人的胸脯上会结出一对奶子,他告诉我的时候,我差点跑走了。只是他狠狠拉住我,扇了我一巴掌,说不能告诉别人。

  没有人知道这个细节,我也只能把他,曾经的一个构想,当做一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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