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 | 月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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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四联弹丨守护」主题征文「社会现实」组

                      01

我那时参加朋友的生日party,遇到了秦莉。她是我这位朋友的朋友,在夜总会工作,属于姿色平平但精心打扮后仍不失妩媚的女人。我不善LadyGaga式的劲爆热舞,溜到露台躲清静。正巧她也在,面向无边的黑暗啜饮威士忌加苏打。

我们闲聊起来。她那张微醺的脸向我倾吐曲折的情感经历。从中学开始谈恋爱,谈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有时是她的错,有时是对方的错,有时两个人都有错,最后都以失败告终。她用酒精来麻醉受伤的心,看起来烂醉如泥后,双手环住我的脖子,嘟哝起孤独伤感的爱情呓语。

于是我自作主张送她回家,她很配合。到她住的地方,已经凌晨两点。我俩如痴似醉,小打小闹一番后,情不自禁上了床。第二天醒来,还在睡梦中的她丧失了昨晚醉眼朦胧下的某些迷人,从里到外都不是我钟意的类型。我懊恼又干了件蠢事,偷偷摸摸穿上衣服,不告而别。

我把这件事告诉朋友,他安慰我说没关系。“秦莉天性开放,不会在乎多同一个帅哥上床。”可是三个月后,她却找上我的家门,告诉我妈妈她怀孕了,并且决定要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妈妈当然不想水性杨花的女人成为杨家的媳妇,提出私了,但秦莉一口拒绝,威胁我若不娶她,就将这件事捅到网上,污蔑我强暴了她,让我妈妈身败名裂。

现在正值妈妈事业的上升期。十年前,她带我来到K市,先是进一家制衣厂打工,攒到钱后,开了自己的高端定制女装店。凭借超凡的裁缝技艺和对时尚潮流的独特见解,女装店的生意红火。若干年后,她又果断买下一家濒临倒闭的制衣厂,不仅让它起死回生,还发展成为国内驰名的高端女装连锁品牌,并有望于明年登陆资本市场。现在的她,可谓荣誉等身,已进入市政协委员的候选名单,目前正在公示期。时下如果爆出儿子的强暴丑闻,那她必将被小报式的舆论场推到风口浪尖,为她多年倡导女性“经济独立、思想独立、人格独立”的品牌文化蒙上巨大阴影。

于是我去恳求秦莉放过我。但她不肯罢手,还嘲笑我是到手的肥鸭子。我被惹毛了,一下子失去理智,把她逼到窗口,威胁要是再胡搅蛮缠,就要了她的命。她却赌我没这个胆。僵持有十秒钟,我怒不可遏,真把她从九楼推下去。

妈妈听到我杀人,脸色煞白。

相比她的成功,我过得昏昏噩噩。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我。那些女朋友嘴里说爱我的,实际上爱的是我阔少的背景。妈妈爱我吗?如果用钱满足我的所有需求算爱的话。社会爱我吗?他们巴不得我这个富二代倒霉,然后就有理由在各类社交媒体上对我冷嘲热讽,证明为富必不仁的歪理学说真实不虚。罢了,罢了,与其谈论这个世界爱不爱我,还不如买醉、滥交、飙车来得痛快,至少会产生一阵高潮,让我暂时忘掉自己其实是个孤儿。

我给妈妈惹上那么严重的祸事,但不愧是笑傲商海的女强人,没有过多情绪上的抱怨,而是极其有信心地告诉我,她有办法保我平安无事,不吃牢饭。我已经不记得,这是她第几次给我擦屁股。

“先到老家避避风头,剩下的事交给妈妈来解决。相信妈妈,很快会没事的。”

“老家。”我嘟囔道。她已经十多年没提这个字眼,而我也忘记了。

“这孩子,我说的是东山。”妈妈提醒我说,“那里还有些我们的亲朋故旧,你买些礼品去探望他们,住上几天避避风头,但不能暴露现在的状况,免得节外生枝。我给你换部老人机,这段期间你不能给狐朋狗友打任何电话,也不能上网聊天发信息,避免行踪暴露。秦莉的事有任何进展,我会在半夜里用一部尾号为789的座机给你‘通风报信’,知道了吗?”这就是我的妈妈,处事不乱,遇事不惊,哪怕是世界末日,她也能给你搞条诺亚方舟,逃出生天。

我按照妈妈的策划,换了辆雪铁龙上路。这还是我十九岁时,她赚到人生的第一桶金后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导航三百公里,我驶入东山,已不怎么认识它,或许它也不认识我。时间能改变一切,包括我和曾经的故乡。

现在的东山也难逃资本的侵蚀,搞起了古镇旅游。在我所剩无几的印象中,它古老沧桑,贫穷破陋,虽然注入了五彩斑斓的商业元素,仍让我产生东施效颦不适感。

倒是几个身穿蓝布衣,胸系黑围裙,满面风霜和皱纹,坐在街边卖菜的老阿婆,还是记忆中寒酸的模样。

我把车停进收费停车场,随便走进一家餐馆,打算先饱餐一顿。老板送上菜单,却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

在我吃饭过程中,他的眼神不断朝我这桌打量。莫非通缉令已经挂在网上,我被认了出来?

我赶紧扒拉完饭菜,到柜台结帐。忽然有人从背后拍打我的肩膀。

我转过身去,赫然正是老板,不客气地嚷道:“干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老板没想到我的反应如此之大,陪起笑脸说:“就是想问一下,你是不是姓‘杨’?”。

“不关你事。”

“你是不是阿宏?”他冒出一句客家方言,紧接着说出我的大名——杨力宏。

阿宏,是我的客家小名。很久以后再次听到它,颇有些新鲜的感觉。在客家话里,宏念“逢”。

“是又怎样,有问题吗?”

“难怪好面熟,同你阿爸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么多年不见,又怕认错人。”他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叫人听了好笑。

“你认识我爸爸?”我十三岁那年,爸爸在东山去世。去世之前,他是乡村小学的代课老师。

“我是你表叔啊。”他改用客家话,欢欣鼓舞地揭开谜团。

费了好大劲,我才想起他来。他家有七兄弟,聚居在一座层层叠叠的大瓦房里。我爷爷的妹妹,嫁给了他的爸爸,两家人就此成了亲戚。小时候走进他家的大瓦房,犹如走进弥诺陶洛斯迷宫,分不清东南西北。我记得爷爷常常坐在门槛上,一边抽叶子烟一边慨叹大瓦房的兴旺。因为我们家打太爷爷起就很贫穷,不仅贫穷,还一脉单传至我。爷爷常常为这种境况唉声叹气。

“最后一次看到你,还是你阿爸下葬那天。时间过得好快,一下子你就那么大了。”表叔亲切地凝视着我,好像我们分离不是快二十年,而是昨天不久。

“哦,我,我。”客家话我还能听得懂,本想用它来作答,但那些词汇就像卡在喉咙里的核桃,想吐又吐不出来。于是只好继续用普通话。“这次出差路过老家,回来看看。”

“打算住好久?”

“一个星期。”我信口胡诌。

“有没住的地方?”他沉吟道,“我记得你阿妈带你离开东山时,卖掉了老屋,退回了宅基地。”

“准备住旅馆。”

“住旅馆!”他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笑人得很,本地人住什么旅馆。没住的就到表叔这里来住,房间里虽然没安空调,但蚊帐风扇还是有的。行李在哪儿?多不多?多的话我喊你表叔娘帮忙。”面对他粘稠如蜜的热情,我有些尴尬,因为我始终没想起他在七兄弟中究竟排行第几。

紧接着,他又凑到我的耳边,嬉皮笑脸道:“其实,我早就猜到你转来做什么。你和雁雁那么要好,她结婚,你肯定要转来吃她的喜糖、喝她的喜酒。”

                      02

雁雁,我叫她雁姐。

我是三代单传,爷爷怕我养不大,要让我拜干爹,多个爹多条命。他在水缸边放上一碗水,说谁先到家来喝光碗里面的水,我就拜他当干爹。恰巧雁姐的爸爸来我家送猪肉,耐不住暑热的他,把碗里的水一饮而尽,做了我的干爹。

我讨厌干爹,因为他是个好吃懒做又贪杯的猪肉贩子,一醉就逮住人闹,名声不太好听。他做了我干爹,我从不唤他,若他惹事生非我又在场,更想脚底抹油开溜。我生怕别人指着我说:“这不是林瘟猪的干儿子吗?快来劝劝你干爹。”

逢年过节,或是家人生日要请客,我就不能不见来送猪的林瘟猪。但只要她的女儿雁雁也来,他就没有平日那么面目可憎。

雁姐只比我大三岁,大方又勤快,待我很好,像亲姐姐一样。

那时候我刚上学前班,是个胆小怯懦的孩子,受到惊吓或者紧张就会大小便失禁,拉得裤裆污秽不堪。读三年级的雁姐听出哭声,赶紧到班上来看我,一边在老师面前说好话一边软语安慰,然后告假牵起我的手回家换洗。爸妈各自忙活不在家,她就利索地拖出木盆,把我赶进去,又到井边咬牙切齿绞起半桶水,一瓢接一瓢给我冲洗,为我擦身,还把换下来的脏衣脏裤洗得干干净净,晾得整整齐齐。有一年,我端炉灶上的猪食失手烫烂大腿,她又不辞辛劳背我上下学,坚持一月有余。她给了我母亲般的温暖,以致那时一步都不想离开她,一刻都不能不见她。

雁姐小学毕业后就辍了学。家里活太多,干妈操持不过来,再说又是个女儿,干爹怕浪费钱,不想让她念下去。

我记得除了做庄稼,雁姐还在机砖厂打零工,干推板车和晾晒砖坯的活。每天放学我都要去机砖厂找她,吃她给我留的馒头。

有次我和妈妈因为什么事情闹翻了,离家出走,去她守夜的窑上吐露委屈。她劝慰我,我好不容易想通,但也倦了,钻进她怀里睡着。南来北往的穿堂寒风吹了整整一宿。她用自己的单人被裹住我避寒,天亮后,自己的手被冻僵,脸也被冻得彤红,感冒发烧不停流鼻涕。

当青春期缠上我后,她也第一时间成为我想拥有的女人。但碍于我们的“姐弟关系”,我并没有大胆追求她,偶尔说些要娶她的胡话。她听到后,会警告我说:“你是我阿弟,我是你阿姐,不准想东想西。”我也不甘示弱:“又不是亲生的。”

于是她把松散的独麻花辫往后脑勺一掠,略带忧郁地对我说:“这阵子你喜欢我,等你大了肯定要忘记我的。”

我举起手要发誓,她猛地弹一下我的脑壳,阻拦道:“这辈子我只是你阿姐,不准想精想怪。”

后来爸爸亡故,为了生活,妈妈要带我到k市打工。分别那晚,我在她窗下抽泣。她推开窗户,红着眼圈骂我没出息,说将来还有机会见面,用不着像小姑娘一样哭,羞死先人。

在K市最初的日子,每个星期我都给她写信,告诉她我的境况。起先她的信还回得勤,后来我考上大学,她给我写了最后一封信,说她已经结婚,还要同丈夫到深圳打工,让我不必再联系她。口气生硬而冰冷。我感觉受到欺骗,一气之下撕毁了她所有的信,烧成粉末,洒到江里喂鱼。还买酒喝得颠三倒四,骂她是蓑叶子,人尽可夫……从此便再没有联系。

听说雁姐结婚,我略感吃惊。正常情况下,她的孩子也该打酱油了。我以为她是二婚,表叔却戏谑说,这是老姑娘的头一回。媒婆没少给她说过对像,但她眼光高,一直拖到现在。

表叔说,现在的雁姐,打理着夫家经营的茶园。除茶园外,夫家还开办有一座加油站,也算得上东山的有钱人家。她的丈夫是二婚,丈夫的前妻五年前死于一场车祸。雁姐和他处了两年才领证,并将于这个星期天举行一场传统婚礼。到时,县市电视台的记者都会来报道,给古镇的观光旅游做宣传。

我已经差不多忘记雁姐,但她毕竟是我的干姐姐,既然回来一趟,还是有必要望她一眼。于是在表叔家安顿好后,我找到她打理的茶园。

茶园不光卖茶,也兼作饮食店和麻将铺。此时正值午后,人头攒动,生意很是红火。雁姐就站在柜台里切白肉,我一眼就认出她来。

头发齐肩,扎个松散的马尾辫,虽然印象中她更常扎麻花辫。没有涂脂抹粉,素面朝天,黑了瘦了也憔悴了。上身穿了件格子衬衫,胸前系张黑围裙,手腕上戴着绞丝银镯和红豆手环,已无印象中的寒酸。那高高的鼻梁下,还是经常有力地紧抿住嘴唇,残留着过去芳华正茂的印记。肉片被切得薄如蝉翼。若是切土豆,就会更加神乎其技。以前我常常趴在灶上,看她持刀机器般横切土豆片竖切土豆丝,干净利落,不输傅红雪的天下第一快刀。

这时有个顾客来催菜。接过她递上来的凉拌白肉后,顾客厚皮老脸问起雁姐道:“你和阿彬幺的八字合得怎样?”

“不太好。”她冷淡回应。

“怎么个不好法?”

“八字一压到香炉底下,又是打雷又是扯火闪,起码有一碗蛾蛾死在桌面上。到了晚上,屋下的水缸啪地一声全裂了。”

“那么凶?”顾客皱起眉头,仿佛受到巨大的惊吓。

“不信你问什么?一个男子人,却象婆娘一样多嘴多舌,好不知羞。早晓得多给你放点辣椒,辣掉你的舌头。”

“怎么给阿叔讲话的。”顾客面露愠色。

“理亏就充长辈。不要脸。”她用食指划过脸颊,臊他。

“讲不赢你。我去跟阿彬幺讲,喊他慢慢教你。”顾客耍笑道。

“喊他来,看哪个教哪个。”雁姐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你凶,怕了你。”顾客败下阵来,端起凉拌白肉,灰溜溜走开。但嘴里仍不断嘀咕:“不晓得阿彬幺哪根筋没有搭对,会看上你。”

“给我切两斤猪脑壳肉。” 我用变味的客家话吩咐道。

“没两斤了,要就再等个把钟头。”她只顾忙手中的活,没有看我。

“雁姐!”我唤她一声。

这才应声望向我。犹疑地睁大眼睛。随后拈起围裙掩住嘴,眸子里绽放出能令万物复苏的春光。

“阿宏!”她回应道,倾身再次辨认,终于乐不可支道:“真的是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好久…好久转来的?”

                    03

南华宫,原是客家移民会馆,到了我还住在东山的时代,已变成中心小学。出于旅游的目的,现在又复归原貌。但见空荡荡的大殿里,塑起一尊镀金的粤王神像。粤王慈眉善目,和蔼可亲,我们却对他熟视无睹,而是穿到大殿外的一口水塘。沿水塘栽了圈密密匝匝的杨柳。一架石桥穿过水塘中央的凉亭,不失为清新雅致的歇脚处。这对于我仍是新鲜事物。直到经过石桥,找到东院墙那棵老黄桷树,看见树下膝盖高的破败小庙,才重新找回记忆。

以前每到初一十五,东山的妇女会提起香篮来祭拜小庙里的土地老爷,还要买上一匹红布,在黄桷树的枝丫上七缠八绕祈愿,名曰“挂红”。

最虔诚的香客要属干妈。她老实巴交,脑子也有一些糊涂,却很敬神。据她说还是姑娘的时候,洗衣服不慎跌进河里,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从河底托起来,使她有机会爬上岸免去一死,就以为是土地老爷显灵。那时雁姐家的家境不太好,但干妈给土地老爷的供品却最丰盛,我和她的侄儿们常常尾随到土地庙,藏在暗处,等她洒完酒水回家,冲出来将所有供品洗劫一空。

此时的黄桷树已经枯萎,树干出现一条巨大的裂痕,听雁姐说是两年前被闪电劈的。

两年前干爹大病一场,雁姐向土地老爷许过愿,只要能保佑她阿爸康复,每星期都会来祭拜。干爹最终平安无事,她便认真履行自己的承诺。

我与她再相逢,香篮早已准备好。她把茶园里的事安排妥当后,就带我一起来还愿。

雁姐点燃三炷香,举在胸前祝祷,同当年干妈的神色很像。还完自己的愿,她又点燃三枝香递给我。我对祭拜已然陌生,但还是模仿她的样子勉强完成。举手投足太过生硬,近旁的雁姐姐咯咯取笑我。

“读书人是不一样。刚才,通冥了什么?”

“通冥?”我已经忘记这个词汇的意思。

“到底还是不是客家人?”她说,“感觉你就象火星上来的,什么都不晓得。通冥就是‘许愿’啦。”许愿二字她是用普通话说的,出口后就像我说客家话一样别扭。

“祝你早生贵子。”我信口胡诌道。

“老了,生不下来了。”

“不生,老公怕不得干。”

“生不生是我的事,不消他揪心。”雁姐傲然道。随后莞尔一笑,打趣我说:“你的调门,拗得我耳朵都痛了。刚才你‘通冥’的话,不晓得土地老爷还听不听得懂?”

“他是看着我长大的,听得懂。你看土地老爷笑咪咪的,分明就是爱我的表现。”

“爱。”她模仿我的腔调,故意啧啧地浑身抖三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们客家人不讲‘爱’,讲‘惜’啦。”

“对,是‘惜’,刚才脑壳短路,一下子搞忘怎么讲了。”我看了眼土地庙,又看了眼雁姐,装模作样道:“土地老爷和阿姐都最‘惜’我。”

“晓得就好。”

拜完土地老爷,雁姐带我去逛菜市场。她买了很多菜,说要亲自下厨为我接风洗尘。菜市场的商贩知道她快要结婚。见她兴高采烈,调侃她是不是想当新娘想疯了。她却把手一挥,郑重宣布道:“才不是,是我阿弟转来了。”说完就将我拉到菜摊面前。已经没人认得我,于是雁姐帮他们回忆。

“哦,有印象了,是杨老师的儿子。”他们借助父亲想起了我。对我的妈妈,那个一心想出去闯天下的裁缝,也还有些印象。

“我阿弟是大学生,在城里坐办公室。”雁姐引以为豪道。我对她撒了谎,虚构了自己大学毕业后在K市某家公司任职的经历。对最后一封绝交信,我们也避而不谈,取得默契似的,掐掉了这段不和谐的往事。

“好有本事。”商贩们啧啧称赞。

“记不记得,”雁姐兴致勃勃地指向一个摊位,“你读初中的时候,我在那儿卖菜。那阵子凌晨三四点钟就要来卖,卖完了就等你来上学。”

“其实你是等我来检查‘作业’。”我揭穿道。

雁姐没上成中学,但希望继续识字。因为在她看来,只要识字就不是文盲。农忙休息时,她就会捧起书来看。看书的姑娘和锄头、粪桶、粪勺、尿盎呆在一起,惹人注目也让人发笑。但雁姐坚持下来。还让我上学的时候到菜摊检查她的谴词造句。可我却坐地起价,勒索她给我买小笼包。

“回去后,阿爸数到钱不对,狠狠收拾我一顿,你可把我害苦了。”回想到这件事,她笑起来。

她给家里打了通电话,说我回来了。电话那边的干爹很久才反应过来。然后,我们搭乘中巴车回石村。所走的路是以前走过千百次的路,却因为岁月的变迁,路旁增添了许多工厂和建筑,变得十分陌生。

我在脑海里把望到的景物倒退十多年,仿佛又听到自行车欢快的叮当声和鞭催黄牛的哞哞声。雁姐和我,还有许多想不起名字的玩伴,重回这片土地,在田间奔跑,在沟边追逐,用稀泥糊脸。

“笑什么?”雁姐碰碰我的肩,笑眯眯地说,“神秘兮兮的。”

“想起你打架的事,”我说,“有个男同学欺负我,你把人家按在地上使劲打。”那男同学嘲笑我‘来屎狗’,雁姐气势汹汹给我撑腰,打得人家鼻青脸肿。但她却说忘记了,她可没有那么野蛮。

干爹对我很冷淡,寒暄几句,便不再睬我。干妈依然逆来顺受,苍老让她显得有些神经质,没由头冲人发笑。

“阿彬幺怎么没来?”阿彬幺是雁姐丈夫的小名,从我们进门那时起,干爹就问了他几次,显然很看重自己的女婿。

“忙。”

“他晓不晓得你转来屋下?”干爹很在意女婿的想法。

“给他打了电话。”

“要转来就和他一起嘛。”

“每次来这里,吃完饭就打麻将,看不惯,不想他再来。”

“他有的是钱,你还怕他输?”干爹继续维护女婿道:“不吃烟喝酒,还叫男子人?”

“我就是看不惯。”雁姐固执己见。

干爹唠叨她拨通女婿电话,好声好气问他为什么不来。当得知不是女婿不来,而是雁姐根本没跟他说,整张老脸倏地垮下来,好像买到一头瘟猪,心情不爽。

雁姐权当没看见,只顾同我说说笑笑。吃过晚饭,我们在天井里聊过去也说现在。干爹却很不放心,搬把椅子坐在近旁,以包裹叶子烟做掩护,听我们说些什么。

“他嘛就是个暴发户,没什么文化。”雁姐评价丈夫说,“只晓得吃烟打牌,没真本事。”

“像阿彬幺那么有本事的哪里找?”干爹对她评价女婿的言辞颇为不满,“狗坐轿子不识抬举。”

“你喜欢他自家嫁给他好了。”

“我若是个姑娘,马上嫁。”

“你是嫁给他的钱。”

“他是有钱,但人也好。我得病若不是他出钱出力,早就去阎王老爷那儿报道了。人家又对你死心塌地,这种老公,打着灯笼都难找。”

“他不这样,我会嫁给他?”

“嘴狡。”

她厌烦同干爹逞口舌之快,领我走进卧室,反手关了门。她的卧室很是简陋,同安装有无氟冰箱、宽屏彩电、变频空调的客厅相比,落后二十年。

“给你看样东西。”雁姐神秘说道,拿起木板床上的枕头,拉开拉链,把手伸进枕芯一掏,掏出一包毛巾包裹的书信。那是五封我写给她的信。她取出一封信的信纸,纸张已经皱褶泛黄,但还能认出我的笔迹。信上的字有的她不认识,查字典注了音,写下注释。还有两封则是我故意捉弄她,用英文写的,但她把汉语意思翻在英文句子下面。其中一封的最后一句,是我示爱的话,她没翻出来。

“想不到我还留着吧?”她得意地说。

“不简单呀,还学会了英语。”

“哪有时间学。我把信拿到东山中学大门边问学生。有些他们也不知道意思,我就让他们拿去问老师,问出来就给他们买汽水。你也真是会为难我。”

我没问她示爱的话为什么不翻,她已嫁作他人妇,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门关那么紧做什么?”干爹急促地拍打房门,厉声吼道:“都嫁人了,还不知羞。”雁姐置若罔闻。

雁姐的丈夫开来一辆雅阁接她。姐夫中等身材,挺起硕大的啤酒肚。橙黄色方领短袖T恤配黑色西裤,皮带外扎,腰间勾拿起一个黑色牛皮手包,憨厚中带着几分精明。她比雁姐大五岁。来后孝敬岳父一盒茶叶,说是朋友从杭州捎回来的碧螺春。

我叫他一声阿哥,他立即拆开烟盒散烟,称我“小伙子”。回街上的时候,雁姐没坐副驾驶,而是同我坐后排。姐夫不断同雁姐商量婚礼细节,但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不太热心,就像剃头挑子,一头冷来一头热。见雁姐的心思都放在我身上,于是姐夫也向她看齐。

“小伙子结婚没有?”他问。

“没有。”

“有没有耍朋友?”

“还没有。”

“等我和你阿姐把婚礼办了,阿哥给你介绍一个,要不要?”

“人家阿宏是大学生,城里有的是姑娘追,哪个要你介绍。你莫耽搁人家。”雁姐打断他道。

“姐夫介绍也不错。”我笑着说。

“放心,我介绍的保证不会差。”

“莫信他。他有几多重量我最清楚。我敢讲,东山还没有配得起我阿弟的姑娘。”她已在气头上。

“是是是,阿宏金贵。我也就是这么一讲,你莫当真。”姐夫忙赔不是。


妈妈告诉我一个好消息:秦莉并没有摔死。据说在坠落过程中被底下几层楼的雨棚减缓了速度,保住了性命,现在正在抢救。她通过关系了解到,小区有住户看到我进出秦莉家,但路灯是坏的,对我的印象很模糊。这本身就是一个租给外来打工者的小区,除了入口处,其他地方都没有监控,因此还查不到我头上。警察正在排查小区外的天网,估计要花点时间,但她有足够的把握能够解决这件事。

“您猜我遇到谁了?”我问妈妈。

“谁?”

“雁姐。”我说,“她还没有忘记我。”

“那个肉贩子的女儿?”

“是干爹的女儿。”

“我记得你以前从不叫他干爹的,不过你和雁雁挺要好。”

“雁姐已经结婚了,这个星期天就要办婚礼。”

“儿子,你没给她讲杀人的事吧?”她很紧张。

“没有。”我说。

“那就好,别告诉任何人。免得节外生枝。”

“妈,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很喜欢雁姐?”

“听你提过,但那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妈妈继续安慰我道:“好了,儿子,你不要担心,有妈妈在不会有事的。记住妈妈的话,千万别对任何人说秦莉的事,包括雁雁在内。知道吗?”

“妈,原来在东山,你是叫我‘阿宏’的吧?后来怎么又不叫了呢?”

“老家的话难听。”

“而我居然没有反抗。”

“你一向最听妈的话。”

“也许从那时起,我就踏进一个陌生的世界,回不去了。”我嘟哝道。

“儿子,别胡思乱想了,放心,很快就会没事了,很快,相信妈。”


                    04

翌日,雁姐大清早就到表叔家找我,拉我到街上逛了一天。我们依次去了江西会馆、湖广会馆,这些我离开时破落的地方经过翻修后大放异彩。但我们不感兴趣,而是去寻找小时候的旧物,终于在江西会馆前找到一棵腰粗的皂荚树。

我记得每年夏天,雁姐都会带我来这里拣皂角回家熬汁洗头,有次我还在树干上刻了她的名字。但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当年留下的刻痕。

“明天下午到后天你看不到我,观音庵的玉米结出了莲花,我要和几个婆娘去烧香。”雁姐说。

“玉米结莲花,好稀奇。”

“观音菩萨显灵了嘛。这个消息只有几个女人晓得。但过不多久,全东山的人都会晓得,到那时山肯定都要被踏平。所以我们几个女人商量悄悄先去。”

“真有这种事?”我露出不大相信的表情。

“不信你去看看。听庵里尼姑说,莲花的花朵开得有拳头那么大。”

“我倒很想去见见世面。”

“可以,明天下午我来找你,带你一块去。”


晚上妈妈再次打来电话,说秦莉已摔成植物人。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但警方还是将我列为嫌疑人。秦莉家人也赶来了。这是一个边远山区的大家庭,子女众多,家境异常贫寒。现在妈妈正尝试通过律师和警察局的朋友同秦莉家人接触,希望用经济补偿的方式让他们帮我说话,比如说秦莉有抑郁症,情绪不稳定。

“妈,明天我要去观音庵,听说那里的玉米结了莲花。”我岔开她的话。

“观音庵,我从前去过一次,路好像还挺远的。”

“你看过玉米结莲花吗?”

“现在什么时代了,你还信这种事情,明摆着是庵堂搞出来的噱头。你念过大学,不会真信吧?”

“但雁姐说得很认真。”

“农民迷信,见风就是雨。”妈妈断定,“我当年也迷信,现在想来,真是傻透了。进城后我才明白,人才是世界的主宰。”


集合地点在南华宫。

我们迈进宫门,就见戏台下的空地上乱七八糟地摆满了东西。大件的有铁锅、水桶、铲子、斧头,小件的有水果、糖果、饼干、面饼等,更不用说散落在地上的纸钱、元宝、大香,花花绿绿的增运钱、贵人钱、寿年钱。

参与此次敬香的共有六个妇女和一个叫秀妹的十岁小女孩,她们已先我们一步到达,把所带的物件平均分配到各自的背篼里。

今天的雁姐比妇女们穿得都时尚,一件红色T恤,一条牛仔裤,一双平底运动鞋,是她昨天为今天的出行特意买的。她还为我挑了件圆领短袖T恤。我今天却没有穿。我应该穿上的。

身为男子汉,我主动要求负重。于是妇女们交给我一把用床单包裹,只露出硬木琴头和弦头的梅花琴,要我背在肩上。我觉得她们太小瞧我,又端了口铁锅。但走了半小时后,气就不住地喘起来。

妇女们都窃笑我娇贵,雁姐却为我辩解道:“我阿弟是大学生,不可能像你们那么蛮。”

“好维护你阿弟。我们都没有见你这么维护阿彬幺。”一位妇女含沙射影,话里有话。

“他是我阿弟,不维护他维护哪个?”

“你不怕阿彬幺吃醋?”

“要吃就吃,没人拦他。”她口气硬梆梆的。

往观音庵要路过金钟寺。这寺在镇上就能看见,如同鹰鹫栖息在山腰。只要路过寺庙,妇女们必要进去敬香。

刚到金钟寺,当家和尚笑脸迎了出来。和尚约莫三十来岁,眉毛稀疏,秃头似铜钹般光净明亮。和尚对妇女们极其恭敬。

我从雁姐口中了解到,她们是金钟寺最大的施主,所以当家和尚不敢怠慢她们。而春分姐则是这帮姐妹的头。她是个德高望众的仙婆。平时同正常人一样,但下了阴,能请到很多亡灵上阳间。

原先河面上木桥朽了,大家想架又没有钱。政府出来喊大家捐,但没人理会,春分姐就出来讲:菩萨托梦说架桥是积福积德的事。没过三天,架桥的钱就凑齐了。这几年,春分姐领着她们恢复了很多庵庙,广受僧俗的尊重。

“雁雁,又在讲我什么坏话?”春分姐察觉到我们在议论她,露出大板牙笑道。

“没有。”

“没有才怪。你的眼珠子都在转,不老实。”

雁姐吐了吐舌头。

妇女们参拜大雄宝殿时,雁姐对我说:“女人拜佛,男人莫看。去同当家和尚说话去,完了我叫你。”

当家和尚带我参观寺庙,向我介绍了各个菩萨以及他们的神通。其中又穿插了奇闻逸事,诸如本镇有个男人叫卡车撞了,却奇迹般的生还了。那是因为他常常到寺里行善积德。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回到大雄宝殿,铁铸香鼎内火焰蒸腾。雁姐站在鼎前双手合十,念念有辞。热浪烤得她双颊绯红,如同朝霞辉映。

金钟寺出来以后,我们继续赶路,黄昏时分,才停下来野炊。要去的观音庵是座小庵,承受不起这么多张嘴,因此必须吃饱了再去。

春分姐安排道:“桂秋烧火,雁雁取水,银素煮肉,阿容和阿兰切菜。”然后又笑着对我说:“阿弟,想吃就和秀妹去拣柴火。”

“哪里拣?”

“秀妹晓得,跟着去就是了。”我背个空背篼,跟着秀妹绕过一个圆型山丘,来到一片密匝匝的竹林。林地铺满枯枝败叶,我们放下背篼,我们一抱又一抱地搂起叶子往背篼里装。

“哥哥,你信不信,我晓得你的名字?”秀妹揩了一把额头的汗,信心十足的对我说:“你叫杨力宏,对不对?”

“没人叫过我的全名,你怎么晓得的?”

“雁姐在黄表上写了你的名字。”见我不理解,她解释说:“求福的黄表,在上面写人的名字烧给菩萨,菩萨就会保佑表上的人。每次我们来,雁姐表上都要写‘杨力宏’”。

秀妹拾起一根竹梢,低头往地上一扫。待抬起脸来时,眉间添了几分大人的多愁善感。

“雁姐从来只为别人考虑,不为自己考虑。我给你讲,其实她不是很喜欢阿彬哥,不过呢阿彬哥对她好,又出钱给她阿爸看病,她才决定嫁给他。”

“我晓得。”

“唉,雁姐真可怜。”她早熟地叹了口气。

看见雁姐提水归来,我赶紧去帮忙。她说这活不是我干的,让我走开。我没有依她。见拗不过,她放下水桶,但跟着我,不停叮嘱小心。我打了个趔趄,她赶忙上前夺过水桶。我一把推开她,赌气说:“就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

                    05

“哎呀!酒足饭饱,唱歌消化消化。”春分姐提议道。

“就是,再不唱我就要睡着了。”桂秋姐附和她,转而对银素姐说:“你来弹琴伴唱。”

银素为梅花琴松绑,又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来调音。

“这里最会唱的是雁雁。雁雁,起个头嘛?”

“喊秀妹起。看她,早就等不及了。”雁姐笑呵呵道。

“起头就起头。”秀妹异常自信,尖着嗓子说:“但我只会唱单条,你们将就着听。”

刚唱出两个字,秀妹不好意思笑了。

“要唱就唱,莫装小姐。”银素姐催促道,“我弹了,开始。”说罢拨动琴弦。秀妹打了个盹,紧跟伴奏唱道:“茶树叶子尖棱棱,茶树脚下好谈情。”

刚唱完第一句,妇女们哄堂大笑,前仰后合。

“秀妹,才好多岁就想谈情了。”春分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情不是萨琪玛,吃不得。”桂秋姐帮腔道。

秀妹羞得脸红脖子粗,赌气又跺脚。妇女们见她生气了,反又说她唱得好,让她继续唱。但她再也不开口。

“银素,还是你边弹边唱。”春分姐说。

“唱单条,没劲。”银素姐说。“对歌才有意思。”

“没男人对你们就觉得歌没意思了,骚得有盐有味。”春分姐笑骂道。

“痴呆呆的。”银素姐朝我取笑道,“这个不是男人?喊他对不就行了。”

“唱山歌是‘郎搭妹,妹搭郎’,一搭就会搭出感情。我把他搭跑了,雁雁岂不是要急得吊颈。”春分姐朝雁姐眨了眨眼,挑逗道。

“讲话怪眉怪眼的,看菩萨罚不罚你。”雁姐威胁她说。

“菩萨才不得罚我的嘴,要罚也要罚某些人的心。”春分姐捂住嘴巴,自鸣得意道。雁姐听后,涨红了脸。

观音庵当家尼姑颤颤巍巍,进出都要女徒弟搀扶。妇女们给了当家尼姑一个红包,又将剩下的食物交给女徒弟。我明显感受到区别对待:她们对当家尼姑充满恭敬,却对女徒弟嗤之以鼻。除了雁姐,没人愿意同女徒弟说话。

妇女们向当家尼姑打听玉米结莲花的事,她承认确有此事。女徒弟兴致勃勃插话道:“莲花有拳头大小,在日头底下金光灿灿,好看得很。”妇女们冷脸相向,她便不再说了。

“明天早晨我们去祭拜。”春分姐说,大家表示赞同。

尼姑庵只供奉着一尊观音菩萨。妇女们依次焚香参拜后,径自出了角门,来到一进宽敞的院落。院内有一溜五间黑瓦房。瓦房前生长着一棵遮天蔽日的红豆树。树下放有一口盛满水的方形石缸。

女徒弟安排妇女们住进最宽敞的客房,我则被她安排在隔壁房间里。房间窗子底下停着一辆七成新的摩托。走见房间,叶子烟的气味涌进鼻息,呛得鼻子发酸。木板床上升起打补丁的蚊帐,床铺上放着沾染泥污的背心和长裤。床对着一张方桌,桌面有烟斗、打火机、剃须刀和收音机,显然有别的男人住在这里。

隔壁传来爽朗的笑声。我辨识出雁姐的声音,就像银铃,清脆响亮。不多会儿,女徒弟抱了床铺盖过来,换走原先那床。我道了声谢。她莞尔一笑,转身又给妇女们送。

雁姐过来看我。

“大学生,委屈你了。”

“没那么骄贵。看来你们经常结伴来庵堂。”

“一个月差不多来一回。但观音菩萨的生日肯定要来。”

“以前我晓得这个庵,但从没上来过。”我推开窗户透气。“这里的空气真新鲜。”

“喜欢就多住几天。要是想长住,也可以在这里挂单出家。”

“我倒想,可惜是男儿身。”

“男女不是问题,就怕熬不到半个月,你就要逃跑。”

“女徒弟都不逃跑,我也有长住的决心。”

“她马上就要跑了。”雁姐说。“当家尼姑一咽气,她就不当尼姑了。”

我微微有些吃惊。

“你不晓得,”雁姐叹了口气说:“静元是当家尼姑拣回来养大的妹子,本来她想自家走后,静元能够延续庵堂的香火。去年静元下山遇到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男人,两人好了起来,想要结婚。静元孝顺,就和那个男人商量,等服侍当家尼姑终老后,就还俗下山。”

雁姐指着窗外的摩托说:“她相好的。刚才我还问过她人在哪儿。她说昨天上山颠坏了摩托车,今天中午下山去找工具转来修,明天才回来。你命太好了,听静元说他打呼噜就像打雷,今晚上他不在,你可以拉伸睡。”

夜里八点钟,妇女们请我过去吃东西。桌上摆满瓜子、苹果、葡萄干和糖油果子。稍后,静元又端来一簸箕煮玉米,还给每个人泡杯茶。大家围坐在一起东拉西扯,也不知怎么回事,阿兰和阿容拌起嘴,很快发展到你追我赶,打翻了桌面上的果盘。苹果滴溜溜滚到地上。雁姐俯身去拾,又被打翻的茶水浇了一头。

“你们这些蛮子,今天清早才洗的头发。”雁姐拍掉发丝上的茶叶,迈出客房大声叫静元。

春分姐往桌面掷副长牌,鼓动道:“莫闹了,来陪我打会儿斗十四。”她问我打不打牌,我说忘记怎么打了。最后桂秋姐、阿容和自称不大会打的阿兰同春分姐围坐在一起。桂秋姐问:“打好大?”

阿容说:“大家卖点白菜秧秧不容易。老样子,两元钱一百胡。”订好价钱后,她们开心地玩起来,却惹秀妹心里不爽,发起脾气。

“桂秋小孃,你赌博,我转去要告姑爷。”

“去告去告,只准他去茶铺打,就不许我同姐妹们安乐?”桂秋姐边摸牌边说,“我晓得你不好玩才找我闹,你看外面,月光那么圆,去同哥哥玩‘拜菜篮神’嘛。”

“又不是八月半,玩什么‘拜菜篮神’。”秀妹嘟起嘴道。

“月光圆就可以玩。”桂秋姐默牌,从墙上钉子上摘下菜篮,掏出一串钥匙扔进篮内,递给秀妹道:“听话,等我赢光这些婆娘的钱,转去给你买烧鸭子吃。”

秀妹问我会不会玩。我说这原本是女孩子的游戏,看过但不会玩。她说很简单,玩一次就会,然后向我借了件外衣盖在菜篮上,用双手捧起来。

“哥哥,你也要捧菜篮。等会我请菜篮神下来,她会让我们手上托的篮子飘来飘去,如果飘双,意思就是‘是’,如果飘单,就‘不是’,你要注意数,晓不晓得?”

我笑着点头。

秀妹闭上眼睛,振振有辞道:“菜篮姐,菜篮姑,八月十五请你下来歇一晡。你爱来只管来,莫在河唇河喙搅溜苔。灯心搭桥你爱过,竹叶搭船你爱来。”念完咒语,秀妹天真地对我说:“可以了,问。”

我想问我和雁姐还有没有可能在一起?我也想问是不是可以拆散她的婚姻得到她?抑或我们放弃一切私奔?但这些问题冒出脑海后,又觉得好笑。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呀。见我半天没发话,秀妹急得直跺脚,叫我快问,不然菜篮姐就回去了。

“肚子有点不舒服,去趟茅房,我们等一下再玩。”我借故溜出房门。

今晚的月亮很圆,月光从红豆树枝桠的缝隙倾泻下来,犹如落了一地栀子花的白。我想起小时候用手去指月亮,雁姐会警告我说:“莫去指,月光要割耳朵。”因此感到委屈,月亮那么美,怎么会割人耳朵呢?

微风吹得月光影影绰绰,我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凝望静元帮雁姐洗头。红豆树下,银素姐斜背起梅花琴,倚靠在斑驳的树干上调音。琴音叮当,犹如珍珠落在玉盘里。

“你们真的不办酒?”俯身抓挠长发的雁姐问道,静元提起炊壶为她冲洗。

“见不得光,不办。”

“你情我愿的,有什么好怕。尽管办,我找人给你撑起。”

“雁雁长进了。”静元格格笑道,“把自家跑到庵里闹出家的事搞忘了吗?那时你搂着我哭得好伤心,边哭还边跟我说,他是大学生,我不能耽误他。”

“讨厌。”雁姐端起还剩半脸水的搪瓷脸盆,“再讲我泼你。”

“敢讲不敢认,羞不羞?”静元笑着阻止道。她帮雁姐拧干头发,又将篦子递给她。

雁姐接过篦子,抬头仰望树梢,随后转向银素:“银素,我要唱《月光光》,你给我弹。”

银素一抚琴弦,提醒“开始”,琴音便如一条欢快的小溪奔流而出。雁姐一边篦头一边唱: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

莲塘背,种韭菜,韭菜花,结亲家,

……。

我感到惭愧,雁姐还是雁姐,而我已不是她热望的秀才。

后半夜,山风呼啸,豪雨大作,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闭眼。反复告诉自己,过去的已经过去,再也回不来了,放开吧,这是你能为她做的最好的事。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地上,那是我心底流出的泪水吗?

                    06

翌日凌晨,大家踏着青石铺就石阶来到后山。泥石流蔓延到田地,庵堂开出来的三亩玉米地全被埋没,大家终究没能目睹菩萨显灵的奇迹。

当家尼姑感叹大家福薄缘浅,不断念南无观世音菩萨。

春分姐朝静元投去一瞥,忿忿道:“庵里不干不净,才看不到菩萨显灵。”其他妇女也大发牢骚。静元低下头,雁姐拉起她的手婆娑安慰。我想,不干不净的人是我,静元给我背了黑锅。


“昨晚为什么不开机,急死我了。”一接通的电话,妈妈就数落我。

“忘了。”

“我同秦家人谈判,告诉他们如果你坐牢,赔偿会很少,甚至可以做到分文不给。但如果保你平安无事,我可以赔偿他们秦莉醒来都赚不到的数额。结果秦家人选择了后者。儿子,这可是个教训,以后千万要注意。”

“这么说,我没事了?”

“没事了。但你得配合秦家人到派出所演出戏。”

“这是秦莉满意的结果吗?”

“她原本就想搞我们的钱,现在也算如愿以偿。虽然代价有些大。”

“我想喝了雁姐的喜酒再回来。”

“尽快回来。咦,你的声音怎么回事,又沙又哑的?”

“着了凉,吃点药就好。”


其实我很糟。从山上下来,喉咙生疼,头重脚轻。我到药店买了感冒和消炎的药,服后也没有见效。脑袋昏昏沉沉,身体又疲又累,就像肩上扛了千斤重担。

表叔上楼叫我吃晚饭时,我已经说起糊话。他摸向我的额头,烫得直甩手,于是让表叔娘照料我,立马去找医生。

半个小时过去,医生没来,雁姐倒来了。原来街上唯一的医生家里有事,关门回去了。于是表叔先去通知雁姐,又借了辆摩托车骑向医生家。

“昨天还好好的,现在怎么烧成这样?”雁姐心急火燎。

“不晓得嘛!哪里不舒服,他又不跟我们讲。”表叔娘说。

“后天你要结婚,还过来做什么?”我嗫嚅道。

“婚比人命还重要吗?”她摸了我的额头,看向表叔娘说:“阿孃,他好烫,要先降温。”

“看我急的,什么都忘了。”表叔娘赶紧端来一盆凉水。雁姐把毛巾浸在水里,拧干后不停擦拭我的额头和脸蛋。

“他的眼眶糊满眼屎,我看是风火重。”表叔娘推断说。

“阿叔不晓得哪时才能转来,他又那么难受,干脆我们给他推风,至少可以让他好受点。”雁姐撸起袖子。朦胧之中,但见她接过表叔娘递上的鸡蛋白,又摘下腕上的银镯,用一张浸过热水拧干后的手帕包好,然后要脱我身上的衣服。这当儿,她的丈夫也来了,瞧见她脱我上身的衣服,赶忙抢到面前。

“让我来脱。”但脱衣服不是他的强项,领口卡住我的脑袋,怎么也扒不下来。

“笨手笨脚的,走开!”雁姐使劲拉开他。他还想上来帮忙,却被雁姐白了一眼,这才无趣地站开。

脱下我的上衣,雁姐把我放趴在床,用包鸡蛋白和银镯的包裹,摩擦我的脊背。我疼得呻吟不已。擦了半个小时,她才停下来擦把汗,然后展开包裹给我看。鸡蛋白已变成粉末,镯子则失去光泽,变得黯淡。

“你看,风火出来了。”她安慰我说,“睡一晚,明天又能活蹦乱跳了。”

“你好生休息,我们先转去。”姐夫去拉雁姐。但雁姐不客气地挣开了他。

“你要搞清楚,他是我阿弟,莫听外面的风言风语。”

“我…我是想后天结婚,还有很多事情要回去商量。”姐夫期期艾艾。

“你先转去,医生来了我就走。放心,不会耽搁你娶老婆。”雁姐固执己见。

姐夫拗不过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我也让她回去,但她铁了心。后来表叔公请来医生,给我打针开药,她伺候我服了一剂,还是守在我身边,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我便装睡。她这才给我盖好被子,依依不舍地离开。但很快又折返回来,拉出我的手,给我戴了样东西。她走以后,我抬起手,发现是她腕子上那串红豆穿的手环。突然鼻子发酸,终于还是没忍住,捂在被子里呜呜地哭起来。

……

雁姐淹没在红色的海洋里。开过的脸光鲜洁白,与红唇交相辉映,美艳无比。圆形发髻垂至脑后,以一根银簪束住,犹如从梦中走出来的新娘。

鞭炮声大作。有位老妇为她盖上红盖头,把她拉进房间。鞭炮响完,烟雾缭绕,由唢呐开道的迎亲队伍闯进了院落。新郎身穿民国褂衫,头插金花,斜披红带,勒住马缰向亲朋好友拱手作揖。身后跟着肩挑猪肘、猪肋、红蛋、挂面、花生、核桃等礼品的抬礼队,其间簇拥着一乘光彩照人的大花轿。

新郎下了马,就遇到姑嫂们门前放长板凳“拦媒”。他说尽甜言蜜语,派出许多红包,才被允许通过。闺房里也躲着讨要红包的亲朋好友,新郎苦苦哀求一阵,被诓去一叠红包,大家才将新娘交给他。在离开家以前,新娘在厅下向父母和祖先告别,由福寿无双的婆娘搀向花轿。

来到轿边,有人抛洒出一把筷子,说着讨吉利的四言八句。轿帘揭开,新娘款款上轿,然后一个竹编的烘笼被传到她的脚下放好,预示兴旺发达。轿帘放下,起,喧闹的队伍如潮水般裹挟她踏上归程。

望着远去的迎亲队伍,我摸出老人机,拨打110,向电话里温柔的询问声自首。她让我原地等候,马上联系当地派出所来接我。我问她坐牢可不可以写信。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竟抑制不住热泪盈眶。我打起腹稿,发誓要用真诚的文字守护雁姐,就像她守护我一样。因为我惜她带给我的一切。



注释

月光:客家话,就是月亮。

蓑叶子:水性杨花的女人

嘴狡:说话具有火药味。

梅花琴:也叫秦琴,弹弦乐器,由阮演变而来。演奏时,左手持琴,右手用拨子弹奏。是音色明亮柔和的中音乐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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