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月


二十八岁那年,我在大理古城南门避雨。在城门洞里暖橘色的灯光中,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白族姑娘。

姑娘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下身穿着一条蓝色校服裤子,上身穿了一件白色T恤搭配民族印花马甲。之所以我猜测她是位白族姑娘,是因为她同许多白尼孩子一样,皮肤黝黑,身材瘦小,发如油墨,眼神清澈明朗,还透露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阴雨连绵的大理,才下午四点多,天色便暗淡下来。我隐约看到一个身影从雨中向我跑来,在暮色衬托下,她是如此飘渺,身体仿佛与山中细雨和街边牌匾散发出的光晕融为了一体。跑到城门洞里后,她也顾不及掸去头发上和脸上的雨水,而是先将装有十多把透明雨伞的竹篓摆在面前,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张二维码夹在了竹篓的边缘,一切安排妥当后,她将马扎打开,在与我不到半个身位的地方坐了下来。

她的到来让我身边的几个避雨的游客蠢蠢欲动,见此情景后我觉得有些好笑,要知道,大理的雨是困不住人的,大理的雨平常到好似一阵风,吹过了也就是吹过了,决不缠绵。再者说,旅情在于随性,见风避风,见雨避雨,如此着急赶路,也有悖于旅行的意义。

那时候我来到大理已经第三天了,因为在网上订错了酒店,我在双廊住了一天,因为骑电动车摔坏了相机镜头,我又在下关镇住了一夜,待第三天时,我搬到了古城附近的一个民宿,准备完成此次旅行的目的,却因为天气的缘故不得不搁置了。

雨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天空也由鼠皮色变成了深紫色,只有天际处还有一丝金色霞光,如同一条冗长的金线。山峦已经看不清楚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躲在城门洞里的行人越来越少,我除了欣赏雨景之外,眼睛总是不经意的望着这位姑娘,她每一次的吆喝,收款,与买家还价,都显得既精明又熟练,即便是对待语气不好的买家,她也应对自如,丝毫不胆怯,都说这边的女孩温婉,但在她的身上一点也体会不到。过了一会儿,雨势越来越大,她竹筐里的雨伞越来越少。

“阿哥,买一把伞不喽?”女孩望着我说。

我冲她笑笑,摇了摇头。

“看这云层,这雨一时间可停不了。”女孩说,“最后一把了,算你便宜些,十块钱,怎么样?”

她一边笑一边看着我,一口白牙在暖橘色灯光的映衬下像是一块晶莹的琥珀。

“我不急着赶路,没关系。”我说。

女孩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位路人拦了下来。直到那位路人买了最后一把伞后,她站起身,将马扎收起放到竹篓中。

“金花,你自己怎么不留一把伞呢?”

“什么?”

“伞,为什么自己不留一把?”对此,我感到有些疑惑。

“我不需要,我妈说了,人和花朵一样,偶尔也需要阳光,雨水。”

我被她的纯真逗笑了,手指不受控制的放在我的相机上,一个想法刚从脑中滋生,那个女孩便跑进了大雨里,消失在古城街道上那一片色彩斑驳的景致中了。

十分钟后,雨停,再看古城,如同聚焦了一般清晰的浮现在滇西的山川之上,闪耀着天堂般的光芒。


睁开眼,后脑勺传来了一阵钝痛,我想应该是昨晚淋雨有些着凉的缘故。我抓起枕边的手机,打开微信,试图寻找到那期待已久消息,可结果还是一样,三十多天来的每一个早上,结果都一样。

那时我同陈妍已经分开有半年多,一个月前,我们办理了离婚手续。在经历了几天孤魂野鬼般的生活后,我只身一人来到大理,打算重新审视我们的感情,并且努力将它捋顺。

大理,正是我们蜜月的开始。

拉开窗帘,白墙灰瓦被日光照的明晃晃的。看到如此晴朗的天气,我知道我的任务已经成功了一半,而另一半成功的必要因素就是要找到那一家叫做青山手作的小店。

简单洗漱后,我将速干衣,内裤袜子放进背包,并且拔掉索尼微单的充电器,检查好没有遗漏下的东西后,下楼办理了退房。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会在下午一点坐上去丽江的火车,并且在狮子山公园关闭之前赶到,故地重游,拍照留念,正是此次云南之行的原因。

昨天晚上,我翻看着我和陈妍之前的照片,才发现合照少之又少,这让我不得不想到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啊,之前的日子我们都太擅长单打独斗,就像两条平行线。我们有各自的“保险柜”,我们有各自的书桌电脑,我们会在下班后各自去做自己喜欢并且拿手的菜,当然,食材自理,就连做菜必要的蒜末也懒得为对方切,自顾自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陷入爱情的沼泽,婚姻的泥潭。

照片拍摄于古城街头,背景是一个叫做青山手作的小店,陈妍正在小店门口半蹲着抚摸一直金毛犬,我则傻乎乎的站立看着她和那只狗。那张照片是我托路人拍的,构图什么的我都不算太满意,但无奈陈妍觉得照片中的她很好看,在旅行结束后清理照片时,这张照片得以保存下来。

可当我再次前往古城寻觅那个小店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奇怪,印象中那家店明明就在叫“一路有你”的酒馆旁边,而酒吧旁边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家叫“衣往情深”的民族服饰店。

我站在服装店门口,一会往店里张望,一会打量着周边环境,最后干脆在门口蹲了下来,郁闷的点上了一根烟,难道是我记错了吗。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抬起头,有些惊讶。

“你是,城门卖伞的那个女孩?”我说。

女孩一怔,似乎也是刚认出我似的,露出了她专属的笑容。

不知为何,我竟然因为与这个姑娘的再次偶遇而产生出了一种亲切之感。

“请问一下,这附近有没有叫青山手作的店。”

“那个店去年就关了,后来我姐姐兑下了这家店,卖衣服。”

今天她穿了一件粉色的印花长裙,看起来比昨天稍稍成熟些。从穿着上来看,我想她应该是放暑假过来姐姐店里帮忙。

“你找那家店做什么?前面不远处还有很多手作店。”

我对她笑笑,摇了摇头。

“求你帮个忙,给我拍一张照片。”说完,我拿出相机,简单调试了一下,在店铺前面找好角度后,将相机递给了她。

“你就站在这里不要动,手稍稍抬高一些。”

我走到她旁边,将她的手臂支起来,然后跑到了店门口的位置。

“可是这样我就看不到镜头了。”

“不用看,一会听我指挥直接按快门就行了。”

照片拍完后,我拿着相机和手机里的照片做对比,但总感觉还是差那么一点。这时候她也好奇的跑了过来,她那头干练的短发快要碰到我的下巴。

“是路易。”

她突然兴奋的叫了起来。

“谁?”

“那只金毛,叫路易。是我姐姐的狗。”


女孩坐在我对面,她将面前的一小碟腊肉,鱼片,春笋,花瓣等等逐一倒进砂锅,然后又给我倒了一杯桃花酿。

我突然想起我同陈妍在大理古城吃的那家米线,同样也是小碟菜,当时为了躲雨,本以为会成为一次独特的体验,结果这次饭局在双方决定转战华莱士而告终。

从店里出来后陈妍不禁感叹,云南人怎么把米线做的像屎一样难吃。

我看着新拍出来的照片,尽管背景不同,但好在姿势还算同步,关键还有那只金毛的加持,也算达到了我的心里预期。

“一年前,青山手作店的老板妻子被查出了肺癌,因为大理医疗条件有限,他们准备返回河北老家。也许是觉得托运费用太高,也许是因为回到老家也无暇照顾路易,于是他便委托了我姐姐收养。”

女孩一边说,一边将米线分乘出来。

“在大理生长的狗自在惯了,其他地方待不了。”我说。

“有道理。后来手作店老板回过一次大理,回来时手捧着他妻子的骨灰。你说奇怪不,路易好像有预感一样,那天从早上开始就一直蹲在店门口,怎么拽都拽不动,一拽它就汪汪直叫。”女孩将碗递给我说,“给你尝尝,我们云南的特色鲜花米线。”

我尝了一口汤,很淡,还伴有一股花香,不过味道还算可以接受。

“哥,照片中的那个女孩是你女朋友?”

女孩的提问将我从万千思绪中拉回在现实。

“我前妻。”我说。

女孩没再提问,埋头又吃了几口。

“我们的蜜月就在云南。”我说。

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家米线店分为上下楼,我们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一楼房檐上斑驳瓦片与街边的杨柳,外面的暖光打在这个女孩脸上,很好看。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女孩说。

“去丽江。”说完,我猛地看看手机时间,糟了,已经下午两点半,去狮子山肯定来不及,只好多在丽江逗留一天了。

“玉龙雪山,泸沽湖去吗?”

“去,还有香格里拉?”我说。

“是去丽江当地报团吗?”

“还没想好。”

女孩用纸巾擦了擦嘴,好像已经吃完。她拿出镜子照了照,然后眨了眨那双充满灵气的眼睛说,

“哥,带我一起去吧,我正好放假,也没什么事可做。”

听到她的话,我差点被酒呛到。一个女孩,竟敢同刚认识不到一天的男人一起旅行,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这,不太方便吧。”我说。

“没关系,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导游,我姐姐之前做过旅行社,我知道哪里住宿便宜,哪里门票划算,我还知道哪里拍照好看。还有,你不是需要人帮你拍照吗,我合适我合适。”

看着她一边说话一边像小孩子一样用手比划按快门的样子,让我感觉了一丝欢喜。

我心想,这个女孩八成是个托儿,此时她肯定想方设法的在我身上大捞一笔。别看她小小年纪,也许在他的带领下,已经有好几个像我一样的独身男人掉进了她精心编织的陷阱里。

“好,我,再考虑考虑。”我说。

后来,她又和我聊起大理古城商业化严重的问题,还说了一下哪里租车和购物便宜,最后聊了聊她自己。从她嘴里我才得知,她叫董月,的确是位白族姑娘,不过已经十九岁了,高三刚毕业,开学上大一。

临别时,我们互相加了微信,她的微信名字叫董小姐,旁边则是三个月亮的图案。当我们走出米线店时,她突然冲我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哥,加油!”

说完后,她便转身消失在了古城人群中了。


同董月分别后,我漫无目的的在古城瞎转。

大理古城,三步一家鲜花饼,五步一家桃花酿,十步一家银饰店。不远处的一家卖章鱼腿和黑羊肉串的铁板烧摊前,几个小伙子卖力的吆喝着,我仿佛能闻到了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咸腥味。铁板摊旁边的那家手鼓店里正播放着录好的音频,一个既不好看也不文艺的大姐对着手鼓胡乱的拍打着。情侣们一起在礼品店挑选风铃和帽子,小巷深处的小酒馆里传来了民谣歌手参差不齐水平的歌声。

就在这时,一家彩票站突然映入我眼帘。

我努力让自己投入到古城悠然自得的怀抱里,却总是事与愿违。这一路上我都心事重重,一直在回想我与陈妍那段短暂的婚姻。

同陈妍结婚后,我们手头变得宽裕了不少。那段时间陈妍上班,我则待业在家,当时我不屑于再次求职,而是将多年隐藏在心中的梦想付诸于现实———写作。可我低估了文学,也高估了自己。满腔文艺热血的我却经常对着电脑发呆,手指僵硬,愁容满面。为了打发无聊时光,我开始频繁出入楼下的彩票站,起先也只是双色球和刮刮乐,到后来逐渐演变成了赌马,网络转盘和扑克,并且赌注越来越大,最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想到陈妍时,我再一次打开手机,看到十多条没有回复的消息密密麻麻,占满了整个屏幕,就像是楼下报箱上面贴着的电费单。

我将今天拍到的路易视频发给了她,并且在后面写到,

“古城的那只金毛安然无恙,多希望我们的婚姻也是。”

本以为这条信息会同以往一样石沉大海,但当我把手机揣进裤兜后的下一秒钟便传来了微信消息的提示音。

我连忙打开看。可就在看到屏幕的一霎那,那种兴奋的心情便随之烟消云散了。

“权飞,我想我们不要再联系了,我已经找到了我的另一半,希望我们能为对方保留最后一丝尊重。叔叔那边我已经解释清楚了,我想他不会再怪你,以后的日子里,请多保重。”

我双手捧着手机,站在古城的一家未开业的店铺屋檐下,思考了大半天码出的字,却被我反复删除掉。其实我知道,无论我写什么都没有勇气发送过去,因为我怕手机中显示我已不是她的好友,我怕她将我从她的人生中删除。

夜色降临后,古城如同身披华裳的姑娘。

我走进了旁边的一家临街酒馆,坐在临窗的位置,听了几首歌,又点了几杯长岛冰茶,直到酒吧装潢和远处街景逐渐开始迷糊起来。我拍了张空酒杯的照片准备发一条朋友圈,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恰好这时台上的歌手唱了首《说散就散》,里面的那句歌词很符合现在我的心情。

———我终于得救,我不想再献丑。

没过一会,微信里便收到了几个赞,其中还有一条评论,我仔细一看,是董月发来的。

内容是:哥,遇到什么事情了,点这么多酒。

还没来得及回复,紧接着便传来了董月发来的几条语音。大概内容都是怕我遇见酒托儿,说我喝酒的这家酒吧价格贵,酒还不纯等等。

我懒得回复她,心里觉得好笑,觉得她有点李逵嫌弃张飞脸黑的意思。不过还是觉得好奇点开了她的朋友圈,与我想象的差不多,里面都是记录着小姑娘的生活,好看的自拍,吃吃喝喝,还有几条她一边打手鼓一边唱歌的视频。

临走时,我想起了那家手作店,因为时间还尚早,我又想解解酒,于是便决定去那看看。可我走到店门口向里面张望,却没看到董月,为了避免尴尬,我装作路人的样子,在门口又徘徊了一会。

我在一处台阶上坐下,感觉每一个路人走路都会托着一条长长的影子,我看到眼前一对情侣因为拍照的事情争吵着,眼前的事物虽然模糊,可听力却十分灵敏,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清风吹拂着我的额头,我仿佛深陷漩涡之中。


透过玻璃车窗,我最后一次欣赏着一点点流逝掉的洱海。大理好像从来没有过万里无云的天气,云的存在让光变得如此具象,幕布状的光从云端洒下到水面,又从水面反射到天空,仿佛存在一种因为奉献形成的羁绊。而苍山脚下那些白色的房屋也是如此,它们和谐分布,与苍山融为一体,还来不及仔细欣赏,那些房屋便越来越小,最后幻化成了一团团零星散落的风铃花。

我拿出手机,想要将我所看到的景致装进我的素材库,可打开备忘录后又无从写起,只好随手拍了一张照片。我已经很久没动笔了,这种感觉令人感到挫败,自从陈妍分开后更是提不起兴趣,我逐渐开始怀疑自己。

“旅行似乎总是和忧愁联系到一起。”女孩突然幽幽的说。

我觉得有些不明所以,几秒钟后又回过神儿来。原来她说是我小说中的句子。

“我的小说小孩子不要乱看。”

“你既然发了,不就是让人看的吗,大叔。”董月一边吃着溜溜梅一边说。“不过,大叔为什么总要写和女人上床,那也太....”

听到她这么说我连忙看了看周边的乘客,不免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懂什么,这是一种文学手段。”我低声说。

“好好好,我不懂行了吧。”董月将装满莓壶的包装袋收起来,紧接着又撕开了一包薯片。

“大叔,酒店给你安排完了,在丽江古城里面,有WIFI,有浴缸,智能马桶。现在你给我六百八,我给你报玉龙雪山的团,包含印象丽江演出和蓝月谷,供应氧气防寒服。原价八百八,因为我们合作过,就给你优惠了二百。大叔你说,你该怎么谢我。”

我谢你个鬼啊,我心想。这个价格已经算很高的了,没想到这个丫头得了便宜还卖乖。

“下车请你吃饭。”

“那说定了,古城北门有一家火锅特别好吃。”董月兴奋的说。

“对了,以后不要叫我大叔。”

“谁让你说我小孩子的。”

“我说的有错吗?”

“没错啊,所以我才叫你大叔。”

“我.....”


到达丽江古城的客栈时,出现了一点小插曲。因为我先前预订的那个房间里的手盆下水管出了点问题,只剩下一间比那个稍稍高级一点的房间,不过需要另加一百块钱。我第一时间便想到董月,一定是她耍的花招,不过好在加的钱不算多,何况她又没同我收做我旅伴的钱,我也就默认了。

躺在客栈的床上,我翻看着手机相册。其中有一张我同陈妍在古城一处挂满了许愿牌的墙壁上的合照。我盯着看了十多分钟,一直陷入深思,想了好多比如接下来我还要不要拍照,这次旅行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的问题。

后来想了好久我才想明白,如果之前拍照是为了得到些什么,那么现在拍照而是为了放弃些什么,所以我决定,照片一定要拍。

到了晚上,本以为董月口中说的好吃的火锅是当地特色腊排骨火锅,却没想到是一家四川火锅。我们点了一份双人套餐,东西很多,都是小份,吃的董月嘴唇红彤彤的,吃的我满头大汗。

“哥,明天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微信。我在玉龙雪山的大门口等你。”董月说。

“你不上去吗?”说完,我喝了一口酸梅汤。

“我就不去了,我没有导游证,要门票的。”

“多大点事,我请你去。你在那等着算什么,出来了就好好玩。”

“那,好吧。”董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聊天的间隙,我拿出手机,却偶然看见陈妍的发的一条朋友圈,上面写着感谢领导送的礼物,照片上是某品牌的化妆品和一束玫瑰花。

对于陈妍与他们领导之间的事其实我早有预感,我们结婚的时候她就总是在我面前有意无意的提及那个男人。陈妍那时在一个地产公司做财务,他们领导据说是总部老板的亲弟弟,真正的老板却谁也没见过。但从那个男人的年龄和开的陆虎车来看,他背景一定不简单。

“你看什么呢?”董月说。

“没,没什么。”

还没等我反应,这个丫头便一把抓过手机。一边翻看一边说,“这女人太不地道,这么快就续弦了。”

听到说这句话,让我有点哭笑不得。

“靠,我又没死,你别滥用词汇好不好。”

她没有理会我,而是跑到我跟前,我刚要问她干嘛,就看到她的脸几乎贴在我脸上,并将手机高高举起,然后找了一个合适的角度,紧接着露出了一个无比做作的表情,说,

“看镜头!”

等到她将手机还给我时,我看到我朋友圈里多了一张合照。一个小脸短发的姑娘蹬着大大的眼,不知是因为发型还是因为美颜的缘故,她的脖子比原来更加修长,锁骨更加深邃,青春的气息就快要溢出屏幕。而紧贴着他的是位剪着古板寸头,带了副黑色半框眼镜的憨憨大叔。当然,照片上面还写了一行字:

终于在彩云之南遇见了你———我的月亮。



玉龙雪山的缆车与直升机并无二样,毫无缓冲,近乎于垂直,直插云霄。随着海拔高度不断变化,周围景致也不尽相同。我望着缆车下面一片生冷的岩石峭壁和绿的接近黑色的原始森林,不由得感叹,并且大口大口的吸着氧气。

因为上次和陈妍爬雪山的时候,我在上面出现了严重的高反,觉得头重脚轻,好几次险些栽倒,所以这次我一定要做好预防。

董月坐在我旁边,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我。

“不至于吧。”她说。

“我告诉你,一会我们到山上拍两张照就下来,别过多停留,身体的氧气最多也就能挺两个小时。”

“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大哥,上面是氧气少,又不是没氧气。”董月白了我一眼。

“别不当回事,会死人的。”说完,我把她手里的氧气瓶扣在了她的脸上。

到达平台上后,看到有许多穿着橘色和橙色防寒服的游客在栏杆边和石碑前拍照,费了好大劲我们才找到一处人相对较少的地方。匆匆拍了几张照片后,正准备打道回府时,突然发现董月一直可怜巴巴的看着我,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加入到登山大军中。

海拔4500米的山峰上没有植被,那些石块千万年来一直屹立在那,只有冰川相伴。可能是海拔高的缘故,每上两步台阶身体便喘的厉害。再看董月,到底是年轻,脚步飞快,一点也看不出累。

“哥,加油!你可以的。”董月站在距离我上面的五六层的台阶,一边呼气一边对我说。

“奶奶的,不行了,不登顶了,看着挺近走着太远。”

回想起那时我同陈妍爬玉龙雪山的时候,也没有登顶成功,当时爬到半路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太舒服,只好提前下了山,为此还扫了她的兴。陈妍是处女座,事事都追求完美,而我是金牛,属于实用派,我并没觉得比平台高几百米的破顶看到的景色能有多美,凡事量力而行,月满则亏。

“别怂啊哥,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了。”

“你,你不用激我,要爬你自己爬。”说完,我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好啊,那你就一直坐在这吧。”说完,董月也在她脚下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你知道你为什么成不了作家吗?你知道你的生活为什么一团糟吗?你知道你为什么一直放不下她吗?”

我突然被董月这突如其来的三个问题问懵了,一脸诧异的看着她。

“因为你缺一股劲儿。”董月说。

“你一个小孩子懂个屁。”我说。

“我妈说了,人就像花朵一样.....”

“行了行了,别你妈说你妈说了,回头我给她老人家买点土特产,让她多吃点少说点。”

“不用你破费,我妈半年前就去世了。”

董月说完后我怔了怔,觉得有些尴尬,借此机会我又吸了一大口氧。

“走吧,再走没多久就到了。”说完,董月向我伸出了她被冷风吹的冰凉的手。

爬到山顶后,虽然心里早有预期,但多少还是有些失望。除了又一个标注海拔的石碑之外就是一大群争先恐后忙着拍照的游客。我和董月象征性的拍完照,靠在木栏上大口大口喘气。

“真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我说。

“哥,昨天晚上我翻你朋友圈的时候看见了你们当时爬雪山的状态,听我的,把我们的照片发条朋友圈。让她看看,不是你不行,而是她没有给你自信。”

此刻,山下的平台好像被我们移出好远,连接峰顶和山下的是一条由人群组成的绳索。再向远眺望,是一望无际的云海,而我们头上的天空蓝的近乎发黑,山峰上吹下来的风,强劲,冷冽,略微发甜。

我身边的一位小伙子站在封顶栏杆处,冲着远处的群山大喊。“2016,我希望刘岩会加嫁给我!”

我和董月相视一笑,董月把手机给我,示意我录视频,接着,她也学着那个小伙子一样,向远方喊到,

“2016,我希望我会变有钱!”

紧接着她又将手机对准我。“哥,把你的梦想喊出来!”

我摇摇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尽管嘴上不说,可是心里却直发痒。应董月再三要求后,我还是喊了出来。

“2016年,我要坚持写作!当个作家!”

喊完后觉得很痛快,有种登峰造极的感觉。可就在我们下山,快要接近平台的时候,董月却差点晕倒,我急忙带她坐上了下山的缆车。


在前往蓝月谷的景区大巴上,董月脸色苍白,每隔一两分钟便抱起氧气瓶开始吸。

“好些了吗?”我问。

董月没说话,可能她还是觉得有些昏聩,于是便闭上了眼将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大巴在盘山路上穿行,沿途可以看到许多牛羊和马,它们在开阔的草场上悠闲的吃着草。而草原上最醒目的还是那一簇簇红色的,长着类似芭蕉叶般的狼毒花。我侧过脸,正好看到董月不算浓密的睫毛和她比直的鼻梁,一股洗发水的馨香味道随着她的呼吸频率钻进了我的鼻子里,我不由得想,这个味道会不会和狼毒花的味道一样呢?

下了车,董月的精神状态好了一些。大概是蓝月谷的美丽景色让人精神抖擞。

从远处看,湖蓝色的水面没有一丝波澜,仿佛一颗品相上等的绿松石。而走到进后才发现,湖水竟然变成了翠绿色,如同翡翠一般。董月一路上不停在一直赞叹,并且开始热衷于拍照。

“哥,你不要随便拍,那样删起来很麻烦的。”随后,董月又指了指远处说,“你看,这里有很多拍结婚照的,你看摄影师们在哪拍,哪里的景色就是最好看的。”

拍完照,我们坐在湖边休息。在我对面是一颗巨大的人造桃树,树下是一头披着红色披风的牦牛,粉色的桃花和红色的牦牛与周围的青山绿水相衬,呈现出了十分梦幻的景色。

就在这时,董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副太阳镜,递给了我。

“蓝月谷车站挑的,我姐朋友开的店,算我批发价。”

我接过眼镜试了一下,然后摆个造型对她说,“谢谢。”

“怎么谢我?”董月狡猾的笑了笑。

我一猜这丫头就不能白白送我礼物。

“你想怎么谢?”我说。

“把我写进小说里,我当女主角!”

“你又没长女主脸,凭什么当女主角。”

“你不会给我写漂亮一些吗?”

“那不是自欺欺人吗。你说你....”

我刚要再埋汰她几句,便看到她正挥舞着氧气瓶准备打我。

"哦对了。”董月说,“哥,明天我们拼车去泸沽湖,行程为两天,环湖一周,团费七百六,回头你给我转一下。”

我没说话,直接给她转了过去。

“哥,你不会觉得我在你身上赚钱吧?”

我摇摇头,继续欣赏景色,董月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此时我想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听说泸沽湖那边有走婚的习俗,女人可以随便去男人的家里。不用负责,怀了孩子也由自己兄弟们扶养?”

董月白了我一眼,“都什么时代了,那都是以前的风俗。怎么,你还想体验一回啊?”

我笑了笑,便投入到了无限遐想之中。



回到丽江旅馆,可能是当天太疲乏的缘故,连澡都没来得及洗,躺在床上便睡着了。期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在梦里,我化身成了一只猴子,在山谷中的树梢上不停的穿梭。那时我饿极了,急需找到些野果来充饥,可找了好久连一颗能吃的草根都没找到。树林里蝉声此起彼伏,远处的群山上响起了群狼凄厉的嚎叫,一轮明月悬挂在空中,像一个洒满芝麻的馕。我觉得我的身上的力气逐渐消失,就在我要从树上跌落的时候,突然一阵铃声将我叫醒。

看了一眼手机,是陈妍打来的。

陈妍先哭了大概十分钟,然后开始讲起她的遭遇。

原来,前段日子她们公司遇到了一些财务上的困难,她当时也没多想,把卖掉房子分来的十二万借给了他们领导用来应急,地产公司资金周转大都是很正常的事,何况领导与她关系很亲密。可万万想不到,那小子竟然人间蒸发,昨天公司的办公设备也被前来要债的人抢夺一空。被骗走钱其实还好,主要她还帮公司做了很多假账,怕会查到她的头上,所以现在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好,她已经一天两夜没合眼了,纠结了很久才给我打的电话。

我在电话里安慰了一下她,然后告诉她别上火,明天我就回沈阳看看能不能帮你做些什么。

挂掉电话后,发现才不到凌晨四点,我闭上眼,脑袋想了好多事情,不知不觉,天光从窗帘缝隙里渗出,丽江的鸡也开始报晓,我拿起手机,给董月打了个电话。

“董月,哥这边有点急事,需要回沈阳,泸沽湖去不了了,团费能退你就退,要是退不了就算了....”

还没等我说完,她便打断了我。

“你把衣服穿好 ,我马上就过来。”

五分钟后,传来了一阵敲门声。董月穿着一件大体恤,顶着一头乱发站在我面前,从她憔悴的样子来看,显然是没睡好。

“什么事啊这么着急走。”她打了个哈欠,坐到了床上。

“没什么,家里出了点问题。”我说。

董月没搭茬儿,半分钟后突然噗呲一声笑了。“大哥,你哪还有什么家啊。”

“不用你管,哦对了,这里到丽江机场车程大概多久?”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

“一个小时左右吧。”

说完,董月站起来,一会摸摸遥控器,一会看看水杯,一会翻一翻零食袋。

“哎呀,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就要分别了。”

“怎么着,舍不得你哥啊?”我将行李箱里的一条士力架丢给了她。

“狗屁。”

“要是舍不得我,那我就不走了。咱俩就在这个床上睡个回笼觉。”

“睡你个鬼。”

我笑了笑,突然觉得逗逗她挺有意思的,为什么之前没这么做呢。

就在我收拾行李的时候,陈妍又给我打来了电话。她让我别着急,不要因为她的事影响了这次旅行,我说没关系,要不然我也准备回来,让她别有心里负担。挂掉电话后,发现董月一直盯着我看,看的我心里直发毛。

“额,我前妻被她男朋友骗了,估计还得惹官司,我回去帮帮他。”我说。

董月没说话,一直阴着个脸。时间过得很慢,不知为何,我的心跳也开始逐渐加速。

“她遇到困难了知道找你了,你是个皮球啊,让人踢来踢去。”

“这事挺大的,合计帮帮她,也没多想。”我说。

“她现在和你有一毛钱关系吗?我看你真是脑子进水了。”

“我脑子进不进水跟你有一毛钱关系吗?”我停下手中动作,盯着她看。

“是没关系,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董月说完后,起身准备往外走。

我不清楚为什么董月的反应会这么大,这也激起了我烦躁的情绪。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是不是我走了你就没得赚了?赚不到回扣了吧?免费旅游的计划也泡汤了对吧?旅店的水管也是你弄坏的吧?我告诉你,钱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赚,你要想赚钱,太容易啊,把衣服脱了,陪我睡一觉我给你五千,来啊,那多容易啊,脱啊!”

董月背对着我,声音颤抖的说,“原来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对吧?”

“不然呢?”我抓起行李箱里的那副太阳镜。说,“我她妈近视眼,戴不了,还给你!”

眼镜摔在地上后,并没有发出我想象中清脆的声响,而是干巴巴的,像一声口渴的小狗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一样。随着一声重重摔门声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最早回沈阳的飞机是十一点半,用不着太赶时间。收拾好行李后,我躺在床上,脑袋一直昏沉沉的,仿佛刚才发生的事情是一场梦。

我起身捡起那个太阳镜,拿在手里观察,其中一个镜腿有点歪,被我调试了一下,恢复了本来的样子。看着看着,眼镜的镜面上竟然反射出这几天旅行时的画面,雪山,草场,湖泊,桃树,牦牛,婚纱,还有董月的那张脸,全都清晰的出现在我眼前,我揉揉眼,等再看的时候,眼镜上的那些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张胡子拉碴的脸。

有那么一刻,我有点开始后悔刚才说的话。

走到楼下,我向客栈老板打听了一下董月,老板说她一大早就办了退房,正当我也准备离开的时候,迎面走来了两个拿着工具的维修工。

“你们可算来了,怎么刚修好的水管又漏水了呢....”老板从后面说到。

我愣住几秒后,提着行李开始往大路上走。行李箱的轱辘在古城崎岖的地砖上颠簸,发出了低沉的声响。

去机场的路上,我一直编辑着要给董月发的消息,直到快到机场时才发送过去,虽然只有短短三个字,对不起。

值机,安检,登机,我像个木偶一样,机械,冰冷,丝毫感受不到时间再流逝。找到座位后,我打开手机,又给董月发了条信息。

丽江,再见了。再见了,我的月亮。

发送完毕后,刚准备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董月竟给我发过来一条视频通话。

“哥,你坐上飞机了?”董月说,“到底还是晚了,你走的急,我给你送来一些土特产。”

董月连呼带喘,说完将手机镜头对准地上的袋子。

就在这时,飞机广播开始提示系好安全带,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飞机即将起飞。

“来不及了,你怎么不早说。”我的声音有点哽咽。

董月一边哭着一边说,“哥,我承认我最开始的确想赚你点钱,但后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连忙把太阳镜戴上,不想让她看到我流眼泪。

此刻,飞机开始加速,引擎的轰鸣声和董月的哭声仿佛就快要把我的心震碎了一样。

“别哭了董月,一会就没有信号了。我会来大理看你的。”我提高音量说。

屏幕那边的董月用力的点点头,摆出了一个加油的手势说,“哥,加油!”

关掉手机后,我旁边的大姐像是跟我又像是自言自语般的说到,“这妹妹多贴心,有个妹妹真好。”

我冲她笑了笑,然后闭上眼睛,当头靠在椅背的那一霎那,眼泪簌簌的往下流,脑中仿佛一切都变得清晰明朗了起来。

飞机逐渐平稳,仿佛泡沫一样浮在云层之上。我拿起手机,打开备忘录,写上了第一段话。

“二十八岁那年,我在古城南门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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