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间词话》看王国维心中词人排名

        王静安先生所著之《人间词话》,自1908年于《国粹学报》刊行以来,影响深远。昔人研究卷帙浩繁,褦襶小儿如我亦想跻身窥豹,所以我试着以先生的手稿为依据,加之我自己的理解,给先生心中的词人排个座次。

一、基本原则

        1.仅探究静安先生著《人间词话》时之喜好,部分因先生后来的个人研究及经历所致看法之改观的(如周邦彦),不为本文评选依据。

        2.仅评选词人,诗人及词人所作之诗,不为本文评选依据。

        3.仅评价人,不评价个别词句或某一首词,但个别影响对人评价的词句不受此限制(如李白)。

        4.整体评价上,北宋胜于南宋(下文详解)。

        5.全部排名不代表笔者喜好。

二、基础资料整理

        据笔者统计,《人间词话》笔记手稿共127条,关乎词人评价的有60条,涉及词人55人,按时代划分,则北宋以前共6人,依笔记提及顺序(下同),依次为李白、李璟、冯延巳、李煜、温庭筠、韦庄;北宋14人,依次为晏殊、范仲淹、夏竦、周邦彦、欧阳修、秦观、晏几道、苏轼、章资、贺铸、黄庭坚、柳永、王安石、赵佶;南宋15人,依次为姜夔、陆游、辛弃疾、吴文英、刘过、张炎、史达祖、王沂孙、周密 、陈允平、文天祥、蒋捷、张孝祥、范成大、康与之;南宋以后20人,依次为蒋春霖、纳兰性德、项廷纪、张惠言、周济、陈子龙、宋徵舆、李雯、王士祯、朱彝尊、陈维崧、谭献、朱孝臧、王鹏运、白朴、刘基、高启、杨基、顾贞观、马致远。

        对于以上词人,《人间词话》提及频率不等,少则一二语,多者可达十数条。因此要全部给出具体排名实是强人所难,故本文将以上诸人按喜爱程度分为六个等级,分别为盛赞(第一等级)、偏爱(第二等级)、入眼(第三等级)、无感(第四等级)、不喜(第五等级)、厌恶(第六等级)。其中,第一等级共10人,有排名先后,是为先生心中十大词人,其余有等级无排名。

        另,先生颇为厚古薄今,加之自身文学升降等理论,《人间词话》多次呈现出北宋以后词坛每况愈下的看法,整体评价除辛弃疾、纳兰容若寥寥数人外,大致是五代北宋胜于南宋,而南宋高于明清,当然,宋末诸家是个特例。其中,尤以南北宋对比最为明显,譬如第11条:“南宋词人……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直言南宋词坛仅辛弃疾一人词作水平达到了北宋水准。又如第92条:“不知《草堂》虽有亵诨之作,然佳词恒得十之六七。《绝妙好词》则除张、范、辛、刘诸家外,十之八九皆极无聊赖之词。”意指北宋词作佳者居多而南宋词作多是极无聊的作品。再如第98条:“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句有篇,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第99条:“唐五代北宋之词家,倡优也;南宋后之词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但词人之词,宁失之倡优,而不失之俗子。”皆直道南宋不如北宋。此即“北宋胜于南宋”这一基本原则的由来。

三、十大词人评选及排名

        首先,我们先圈定范围,十人大名单初选定在李白、冯延巳、李璟、李煜、范仲淹、夏竦、晏殊、欧阳修、苏轼、晏几道、黄庭坚、秦观、周邦彦、辛弃疾、文天祥、纳兰性德十六人(按出生年份列)之中,这十六人皆极受先生肯定且几无批评。

        其中,李白、文天祥二人皆只在笔记中出现过一次,第3条:“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独有千古。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堪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说李白气象绝人,范仲淹和夏竦才勉强接近。但毕竟只此一句,且只是肯定了“气象胜”,因此李白未能入选十大词人,范、夏二人比之太白尚显勉强自然随之落选。第87条:“文文山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远在圣与、叔夏、公谨诸公之上”,虽称道文天祥风骨、境界俱备,但毕竟比较对象只是蒋捷、张炎、周密等人而非北宋诸家,因此也不当入选。

        另外,以秦观为标准,则晏几道、黄庭坚二人亦可排除。第41条:“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惟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稍胜方回耳。古人以秦七、黄九或小晏、秦郎并称,不图老子乃与韩非同传。”先生认为晏几道稍稍胜过贺铸,将秦观、黄庭坚或者晏几道、秦观并称乃极为不当,言下之意是秦远在晏、黄二人之上。

        故而至此,十大词人大名单为冯延巳、李璟、李煜、晏殊、欧阳修、苏轼、秦观、周邦彦、辛弃疾、纳兰性德,落选的六人列为第二等级。

        以上十人之中,晏殊明显落后于其他人,先生对晏殊的喜爱主要集中在《蝶恋花》的那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在开篇的前两条都提到了这句词,第1条言其与“得风人深致”的《蒹葭》意颇近之,但《蒹葭》洒落,《蝶恋花》悲壮;第2条以此句比喻成大事业、大学问者所要经历的第一重境界。但对于晏殊本人及其风格并未有如其他诸人那般盛赞,不过鉴于第25条:“余友沈昕伯纮自巴黎寄余《蝶恋花》……此词当在晏氏父子间,南宋人不能道也。”晏殊当在其子晏几道之上,因此最终评定为第十名。

        先生于《人间词话》中极强调性情天真和赤子之心,李煜和纳兰容若是两个最明显的两个例子。第107条:“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故后主之词,天真之词也;他人,人工之词也。”第108条:“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足见先生盛赞李煜赤子之心。第125条:“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笔写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习气,故能真切如此。”可见先生对纳兰容若亦有类似评价。这是对二人词作风格的比较,但先生对后主还有如下评价:“李重光之词,神秀也”(第105条)、“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第109条)。这种一为亡国主一为贵公子所造成的自身经历的差异,使得二人之间终究拉开了境界上的差距,对于力主“境界”说的王静安来说,很明显后主词的至情至性,字字血,声声泪,是更得其青睐的。

        有了这二人的参照,我们可以继续探究。第112条:“词之最工者,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然第106条云“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这是称赞李后主对词坛的卓越贡献,系欧、秦等人所不及。但先生对冯延巳已偏爱得可怕,于第4条中说“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称赞其词“深美闳约”。于第6条说“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中、后二主皆未逮其精诣。”不仅说冯延巳奠定了北宋词坛基调,更直言后主不及冯氏。又有第18条“冯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阙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说冯延巳一般之作也能胜过前代名句。再有第58条:“若正中词品,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评价之高,全篇无出其右。至于中主李璟,先生倒也偏爱,第5条:“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虽然很明显先生高估了李璟看走了眼,说出此番谬论,但还是不难看出心中对李璟偏爱,要知这样的评价可是连写出了塞上诸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的纳兰容若都不曾得到的,当然这尚未达到欧、秦那般屡有提及赞不绝口的地步。至于周邦彦,先生对其则颇有微词,第64条:“词至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由贵妇人与倡伎之别。”更是在第8条直言“美成词深远之致不及欧、秦”,但也承认“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第118条:“诗人对自然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美成能入而不能出。”言下之意对周邦彦才华还是肯定的,同时亦有唏嘘惋惜,但终究觉得相比欧、秦等人落了下乘。因此比较而言,冯延巳居尊,李煜次之,欧、秦又次之,然后依次是李璟、纳兰性德、周邦彦。

        再来,是欧阳修、苏轼、秦观、辛弃疾四人比较。这四人,先生均多次提及和引用,尤以欧秦、苏辛同列者居多,对这四人风格亦皆点出,第117条:“永叔……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第79条:“少游词境最为凄婉。”第115条:“东坡之词狂,稼轩之词豪。”先生对这几人评价可谓恰极!然犹不分轩轾。不过先生对苏辛二人品格似乎更为赞赏,如第100条:“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第101条:“东坡、稼轩,词中之狂。”谓其二人乃胸怀高远且是富有进取精神的狂者,因此苏辛二人略高于欧秦,犹中主李璟之高于容若。同时“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玉局之《水调歌头》(中秋寄子由),则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词论也。”(第56条)和“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第57条)这两条也对苏辛二人的代表作品极尽称赞之能,更突显二人在先生心中地位更高。苏辛之中,《人间词话》全篇对于苏轼俱是称颂毫无微词,但在第11条中说“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又于第123条中说“辛、刘之词,其失也鄙。”虽非指摘,亦是点出辛弃疾有粗豪之过,故而苏略高于辛。欧秦之中,第19条:“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怀》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第53条:“梅圣俞《苏幕遮》……兴化刘氏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余谓冯正中《玉楼春》……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同为学习冯延巳(当然,欧阳修“绿杨楼外出秋千”当出自王维《寒食城东即事》“蹴踘屡过飞鸟上,秋千竟出垂杨里”),欧阳修虽未另出机杼但已精深一步,秦观则习其意境而未明言其程度几何。笔者亦知二人瑜亮,难分伯仲,故而万般纠结之下以此细微差别暂定欧略高于秦。

        最后,是李煜与苏辛的比较。先生言苏狂辛豪,言重光神秀,从词人作品、风格到词坛贡献再到各自性情、品格均是难分高下。但先生于第109条之中,除了称李后主的作品系血书之外,还将其与宋徽宗赵佶比较了一下“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足见李后主似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这种情怀使其作品既能激发情感共鸣,又将整体境界提升了一个层次。这大抵是苏辛词中未能给予的吧,起码《人间词话》之中先生对此尚无提及。因之姑且将李煜置于苏辛之上。

        综上所述,静安先生心目中的十大词人大抵如下:第一冯延巳,第二李煜,第三苏轼,第四辛弃疾,第五欧阳修,第六秦观,第七李璟,第八纳兰性德,第九周邦彦,第十晏殊。

四、其他词人等级

        如上文题,李白、范仲淹、夏竦、晏几道、黄庭坚、文天祥六人入选第二等级。接下来探讨余下排名。

        为了方便比较,我选了以下数人作为参照物:温庭筠、韦庄、姜夔、柳永、吴文英。这几人不仅被提及数量最多,而且多被先生引用来解释自己的文学理论,因此很有参考价值。

        第105条:“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此条说温词字句华美富丽,言下之意是华艳浮饰、矫揉造作,谈不上好的作品;而韦词文辞淡雅,在洒脱的风致中蕴含着端直劲健的力度美,比温词要高明的多了;但比之于神韵悠长、神采飞扬,具有的蓬勃的生机活力读之余味无穷的后主词来说,又要逊色得多了。这三者的差距,并不是接近的或者可望项背的,而是境界上的跨阶差距,也是风格上的巨大差距。先生认为最好的作品是像李后主那样,情真意切而又神韵悠长的,如果没有这样的天分,那也要争取写出韦庄那样洒脱淡雅的文章,而不是像温庭筠在字句上浮华务虚,情感上矫揉造作。总体来说,先生对韦庄谈不上满意,但已经认可其已入文学门径,应列入入眼一列,即第三等级;对温庭筠则持批评态度,但第4条有“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艳绝人’,差之近耳。”认为其格局狭隘但总算文辞上精工华丽,相比于后文将提及的宋末诸人,尚不算厌恶,应列入不喜一列,即第五等级。这样,李、韦、温三人分列第一、三、五等级,也符合刚刚提到的境界上的跨阶差距。当然先生谓温词精艳绝人然徒具句秀,非恶其人,实恶其风格也,固有“词至后主眼界始大”等语,这种风格上的不同喜好,在起对南宋词人的评价上表现的尤为明显,亦算是下文重要的参考标准吧。

        姜夔是一个很特殊的词人,先生在寥寥一百二十七条的《人间词话》中,十余次提及姜夔或引用其词,篇幅超过十分之一,堪称全书之冠。第11条:“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第22条:“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皆言姜夔格调高绝,本身是符合先生品位的,但先生关于“隔”与“不隔”的论述却往往把姜夔树成反面典型。所谓“隔”与“不隔”,是先生从读者审美角度用于对“境界”说阐述、补充的一对概念。第20条:“美成《青玉案》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第76条:“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片语道着,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竹外一枝斜更好’、‘疏影横斜水清浅’等作何如耶?”第77条:“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高调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这种“隔雾看花”、“雾里看花”就是所谓的“隔” ,意指读者审美观感上体验到了“写景之病”,具体来说,先生用了不少笔墨来写这种对比,第79条:“问隔与不隔之别,曰:渊明之诗不隔,韦柳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句,妙处惟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望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袯清愁,花销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深浅厚薄之别。”第81条:“‘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纵观全篇,不论“写情”抑或“写景”,凡予人鲜明生动、感官真切的是为不隔,亦即“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态”(第7条)。先生的这番论调,使得姜夔成为了其笔下的第一大牺牲品。

        本身如果只是这样写词时隔时不隔,固与北宋诸家“自有深浅厚薄之别”,固“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落第二手。其志清峻则有之,其旨遥深则未也”(第22条),但亦可凭借其“格高千古”跻身第二等级(甚至手稿第22条中“终落第二手”五字都被先生删去)。然先生如下论断则似乎将其彻底打落神坛。第100条:“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脱尘埃,然如韦、柳之视陶公,非徒有上下床之别。”第101条:“东坡、稼轩,词中之狂;白石,词中之狷也。”第116条:“东坡之旷在神,白石之旷在貌。”俱直言姜夔品格胸怀较苏辛皆远不及也。第112条:“词之最工者,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前此温、韦,后此姜、吴不与焉。”第118条:“诗人对自然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则是说在同样品格胸怀有缺陷的情况下,姜夔在词作的工巧、生气、高致等方面皆不如周邦彦。而且在第123条中指出“姜、张之词,其失也游”,认为姜夔的词和张炎犯了同样的错——即金应珪《词选后序》所说的“规模物类,依托歌舞,哀乐不衷其性,虑叹无与乎情。连章累篇,义不出乎花鸟;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应。虽既雅而不艳,斯有句而无章”这一游词之弊。是故难以跻身仅距十大词人一线之隔的第二等级,庶几入眼而最终评定为第三等级。

        至于柳永,我犹豫了很久。本来基于第56条:“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词,精壮顿挫,已开北曲之先声。若屯田之《八声甘州》、玉局之《水调歌头》(中秋寄子由),则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词论也。”认为其写词的造诣甚至高于周邦彦,个别名篇几乎不逊苏轼,这样的评价怎么也能排到前三等级之列了。但全篇余下两条与柳永有关的评价,实在批评得太过狠厉,所以最终我将耆卿排至第四等级。第102条:“《蝶恋花》(独倚危楼)一阙,见《六一词》,亦见《乐章集》。余谓屯田轻薄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蕙性’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等语固非欧公不能道也。”这是硬生生地剥夺了柳永的著作权呐,先生认为柳永一介浪荡子,轻薄至极,只能用俚俗之语,叙淫猥之情,直白露骨,难登大雅,是无论如何写出“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样的绝妙文章。这不仅是否认了柳永作词的才华,也是给柳永的风格判了死刑,还在品格上给定了个轻薄浪荡之罪。同时直接将这首《蝶恋花》安到了欧阳修头上,认为此等佳作唯能出自欧公之手,一反一正,态度显见矣。这般狠厉评语,蔑视之情可谓溢于言表。第103条:“故艳词可作,惟万不可作儇薄语。龚定庵诗云……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余辈读耆卿、伯可词,亦有此感,视永叔、希文小词何如耶?”据实而言,先生斥龚自珍轻薄实属无理,但亦可见其对于轻薄无行者深恶痛绝也,而柳永、康与之皆犯此忌。本来先生即已不喜艳词浓句,加之柳永尝作轻薄浮华之语,所以先生对柳景庄可算是彻底失望,纵是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然于静安心中,耆卿终不过一凉薄浪徒耳,其才愈高则叹愈加。由是遂将柳永列为第四等级,康与之亦同之。

        至于吴文英,先生全篇共提及其七处,吾所瞠目者,竟无一例外俱属批评。静安所恶,纵览词话,无过于此。第11条:“其实幼安词之佳者……俊伟幽咽,固独有千古,其他豪放之处亦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概,宁梦窗辈龌龊小生所可语耶?”“龌龊小生”四字足见先生之不喜(当然这更多的是展现了先生对于近人祖白石、梦窗之属这一风潮的不满)。第12条:“周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菡绿波,抚玩已极,追寻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认为吴文英成就甚低,毫无可称道之处,远远达不到周济所说的清丽俊朗、言近意远的境界。第14条:“梦窗之词,吾得取其词中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凌乱碧’。”第23条:“梅溪、梦窗、中仙、玉田、草窗、西麓诸家,词虽不同,然同失之肤浅。虽时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弃周鼎而宝康瓠,实难索解。”先生曾于《人间词甲稿序》中说他对于南宋词人“除稼轩、白石外,所嗜盖鲜矣。尤痛诋梦窗、玉田,谓梦窗砌字、玉田垒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归于浅薄。六百年来词之不振,实在此始。”虽然这不能作为本文评选的依据,但不妨视为“凌乱”二字的注解,是谓之砌字、雕琢,终归浅薄也。同时也说了形成如此原因的,归根到底是才能不足,并再次抨击了近人对其赞赏尊崇的态度,认为这实在难以理喻。第77条:“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言吴文英写景之词,多犯了“隔”的毛病。第101条:“东坡、稼轩,词中之狂;白石,词中之狷也;梦窗、玉田、西麓、草窗之词,则乡愿而已。”斥吴乃同流合污之乡愿者也,比之姜夔独善其身之“狷”者尚且不如,遑论苏辛积极进取之“狂”者。第112条:“词之最工者,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前此温、韦,后此姜、吴不与焉。”言吴文英虽然雕琢砌字,但论及工巧程度仍然不及北宋诸家。综上观之,先生对吴文英评价可谓刻薄,写词上批评其晦涩不精、风格上批评其砌字浅薄、品格上批评其乡愿龌龊、成就上批评其无可道者,从任何我们可以参考的角度,都给予了最直接的否定,使其罕见地跳脱出了先生北宋胜于南宋,南宋高于明清的基本看法,成为当之无愧的最为先生厌恶的词人,稳稳占据第六等级的头把交椅。

        所以韦庄、姜夔位列第三等级,柳永第四等级,温庭筠第五等级,吴文英第六等级。此五人可为下文等级评定之参考。

        以下按笔记提及顺序评定,部分多次提及者则集中列出:

        第11条:“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显然将姜夔、陆游并论,称其二人各有长短,是故将陆游列为第三等级。

        第14条:“梦窗之词,吾得取其词中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凌乱碧’。玉田之词,亦得取其词中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第23条:“梅溪、梦窗、中仙、玉田、草窗、西麓诸家,词虽不同,然同失之肤浅。虽时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弃周鼎而宝康瓠,实难索解。”其中中仙二字原稿删去了。第84条:“朱子《清邃阁论诗》谓:‘古人有句,今人诗更无句,只是一直说将去。这般一日作百首也得。’余谓北宋之词有句,南宋以后便无句,如玉田、草窗之词,所谓‘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第85条:“朱子谓:‘梅圣俞诗,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余谓草窗、玉田之词亦然。”第101条:“东坡、稼轩,词中之狂;白石,词中之狷也;梦窗、玉田、西麓、草窗之词,则乡愿而已。”第123条:“金朗甫作《词选后序》,分词为‘淫词’、‘鄙词’、‘游词’三种。词之弊尽是矣。五代北宋之词,其失也淫;辛、刘之词,其失也鄙;姜、张之词,其失也游。”可见先生心中,张炎、周密、陈允平三人均与吴文英类似,或肤浅或枯槁,或为乡愿或作游词,因此全部列为第六等级。但中仙(王沂孙)因在第14条原手稿中被删去,笔者度之先生此处之一念,暂将王沂孙列于第五等级。至于梅溪(史达祖),因余文多有提及,此处暂且按下不表。

        第27条:“东坡杨花词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言章资的《水龙吟》虽然清丽可诵,但苏轼的和词更显如椽大笔,运思造句全不费力,自有绝妙之语。固然章资“才之不可强也”,但毕竟比较对象是苏轼而非庸人,加之先生北宋胜于南宋之想法,最终评定为第三等级。

        第29条:“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非不华赡,惜少真味。至宋末诸家,仅可譬之腐烂制艺。”说贺铸华丽有余,真味不足,在北宋名家中,仅陪末座,但比之南宋的吴、张、周、陈等人却又高明得多。加之曾言“小山稍胜方回”的定论,因此只能排在第三等级。

        第62条:“谭复《箧中词选》谓:‘蒋鹿潭《水云楼词》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间,分鼎三足。’然《水云楼词》小令颇有境界,长调惟存气格。《忆云词》亦精实有馀,超逸不足,皆不足与容若比。然视皋文、止庵辈,则倜乎远矣。”纳兰性德之词自然真挚、清新婉丽,抒情似水银泻地,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自非蒋春霖、项廷纪所可比,但相比词作失于空枵的张惠言、失于枯涩的周济,二人又显得哀思郁结、情真意切。同样的各有长短的评价,基于南宋胜于明清的看法,蒋、项二人,当在白石、剑南之下,是故蒋春霖、项廷纪列为第四等级,张惠言、周济列为第五等级。

        第68条:“唐五代北宋之词,可谓生香真色。若云间诸公,则彩花耳。湘真且然,况其次也者乎。”云间诸公,当指陈子龙、宋徵舆、李雯,三人皆为松江(古称云间)华亭人,时称“云间三子”,词作均追求纯情自然。陈子龙等人的词作就其风格而言,实为先生所推崇的,但较之于五代北宋之词,仍远有不逮,因此至多不过南宋词作水平,然其洒脱不若韦庄、格调不及姜夔,仅能以彩花譬之也,因此只能列为第四等级。至于那些不及陈子龙的(如西泠词派之陆圻、柳州词派之曹尔堪、阳羡词派之陈维崧、浙西词派之朱彝尊、常州词派之张惠言周济之属?先生笔记不曾言明,未可妄言也),自然只能沦为第五、六等级了。

        第69条:“《衍波词》之佳者,颇似贺方回。虽不及容若,要在锡鬯、其年之上。”先生认为王士祯好的词作才堪堪与贺铸类似,但依然不及纳兰性德,但要高于朱彝尊和陈维崧。由此也可见纳兰在先生心中地位之高,不仅远迈明清同俦,更驾北宋部分名家之上,直追五代北宋之佳者。第125条:“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笔写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习气,故能真切如此。同时朱、陈、王、顾诸家,则有文胜则史之弊。”《论语》有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文胜则史,即谓文采多于朴实就会浮华,这是先生对有清一代词人的整体看法。具体来看,王士祯其词佳者方近贺铸,综合而言自然不及贺鬼头了,因此列为第四等级;朱彝尊和陈维崧二人,尚在王士祯之下,但对其批评无非文胜则史而已,不似吴文英那般狠厉,因此均列为第五等级;至于顾贞观,虽与王士祯同列然徒见批评未予称道,不应与王士祯等而论之,列为第五等级为宜。

        第70条:“近人词如《复堂词》之深婉,《疆村词》之隐秀,皆在吾家半塘翁上。疆村学梦窗而情味教梦窗反胜,盖有临川、庐陵之高华,而济以白石之疏越者。学人之词,斯为极则。然古人自然神妙处,尚未梦见。”先生对于谭献、朱孝臧二人的评价可谓颇高,认为二人之词一深切委婉一含蓄清秀。以朱孝臧为例,认为他虽学的是吴文英但成就要超过吴氏,这是因为他兼有王安石、欧阳修那样的才气,又吸收了姜夔疏朗清越的长处。这样的评价显然是高于一般明清词人的。但对比柳永来看,二人词作才华固非高者,成就亦非大也,幸哉略习姜夔高格,于格调上胜得柳永,综合来看列为第四等级。王安石此处与欧阳修、姜夔同列,称其“高华”,自是难得。但第二等级北宋诸人范仲淹、夏竦、晏几道、黄庭坚,四人或有名篇或有定评,若仅以“高华”二字将其排进第二等级,似与他人不公。再较之柳永,纵有高华,必高位耶?由是与姜夔同列,暂为第三等级也。而王鹏运老人,先生虽因其是同姓之人心有偏爱,但也承认终不及谭、朱二人,当为第五等级。

        第74条:“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刘融斋谓:‘周旨荡而史意贪。’此二语令人解颐。”先生借周济、刘熙载二人之后,批评史达祖品格低下、意趣贪婪。第77条:“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加之前文第23条之中,将史达祖与吴文英、张炎之属并论,已是厌恶之心已极。第89条:“余谓北宋词亦不妨疏远。若梅溪以降,正所谓‘近切的当,气格凡下’者也。”再一次批评史达祖情趣低下、气格鄙俗。本身若笔记之中仅有这几处,史达祖当与吴、张并列第六等级,然第76条云“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咏杨花》为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认为史达祖的《双双燕·咏燕》在咏物词中以工巧而论,仅次之于苏轼的《水龙吟》,甚至还高于白石的《暗香》、《疏影》,这样对整首作品、一种类型的称赞,是仅有“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一句词入得先生法眼的吴文英所不能比的。是故综合评定下来,堪堪脱于厌恶,列入不喜之第五等级。

        第83条:“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奇思壮采,为元曲冠冕。然其词干枯质实,但有稼轩之貌而神理索然。”认为白朴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杂剧,雄奇沉思、文采悲壮,是元杂剧中最优秀的作品之一,但就词作而言,徒有辛弃疾粗旷之表,而无其神理之实,此固系“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亦其才力不逮所致。白朴杂剧虽佳,仅以词人论,不为先生所喜也,应列第五等级。

        第87条:“文文山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远在圣与、叔夏、公谨诸公之上。亦如明初诚意伯词,非季迪、孟载诸人所敢望也。”首先将蒋捷与张炎、周密同列,其态度可见矣,遂将蒋捷列于第六等级。其次认为刘基之词至于高启、杨基二人,其差距之大,竟似文天祥之于蒋捷、张炎、周密,固是夸张,盖指是处霄壤之别既是风格上的,亦为境界上的,此间差距之大实是跨阶的,颇近之于温韦之“句秀”、“骨秀”。以温韦论,高启、杨基当高于张炎、周密而近之于温庭筠,刘基当次于文天祥而近之于韦庄。是故刘基列为第三等级,高启、杨基列为第五等级。

        第92条:“自竹垞痛贬《草堂诗馀》而推《绝妙好词》,后人群附和之。不知《草堂》虽有亵诨之作,然佳词恒得十之六七。《绝妙好词》则除张、范、辛、刘诸家外,十之八九皆极无聊赖之词。”先生喜北宋而不喜南宋,世人皆知,但张孝祥、范成大、辛弃疾、刘过四人依然得其青睐,可谓不易。辛弃疾自不必说,唯一“堪与北宋颉颃者”。张、范、刘三人亦当凌于南宋诸家之上,而与五代北宋末座者同俦,近乎姜夔、贺铸之间也,是为第三等级。

        第109条:“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能与李煜相提并论,可谓是宋徽宗赵佶的荣耀了,而《燕山亭·北行见杏花》一词已略有血书的味道。但细细品来,“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较之“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如何?“和梦也,新来不做”,较之“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又如何?宋徽宗不过文人墨客,北狩之后,感遇一时,所慨不深。李后主则怀帝王之怆,内蕴痛思、外抒悲意,其情也真,其慨也深,远非宋徽宗可比。是故赵佶至高不过北宋名家之末,不及姜夔也,最终评为第三等级。

        第127条:“元人马东篱《天净沙》……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是矣!《天净沙·秋思》寥寥二十八字,境界全出,宛若天成,实为绝唱!能以境界直追唐人绝句的,无过五代北宋之词,先生对马致远评价之高,可见一斑。但终究是囿于先生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看法,只能为“有元一代”之冠冕,至高概若南宋诸人而逊于姜夔也,遑论五代北宋之佳者,故而只能列为第三等级。

        《人间词话》127条笔记所涉词人,悉列如上。综合评定下来,第一等级盛赞者共10人,为冯延巳、李煜、苏轼、辛弃疾、欧阳修、秦观、李璟、纳兰性德、周邦彦、晏殊;第二等级偏爱者共6人,为李白、范仲淹、夏竦、晏几道、黄庭坚、文天祥;第三等级入眼者共12人,为韦庄、姜夔、陆游、王安石、张孝祥、范成大、刘过、章资、贺铸、赵佶、刘基、马致远;第四等级无感者10人,为柳永、康与之、谭献、朱孝臧、王士祯、陈子龙、宋徵舆、李雯、蒋春霖、项廷纪;第五等级不喜者12人,为温庭筠、王沂孙、史达祖、王鹏运、白朴、高启、杨基、顾贞观、张惠言、周济、朱彝尊、陈维崧;第六等级厌恶者5人,为吴文英、张炎、陈允平、周密、蒋捷。

五、傲慢与偏见

        纵观先生心中词人排名,亦可见先生胸怀抱负。总的说来,先生于《人间词话》中大致以下几大观点:一曰力主超功利的纯美文艺观,二曰“境界”说,三曰“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此三观点皆为今人所称道,然先生自负才学而自视甚高,终不免有傲慢与偏见之嫌。

        傲慢者,无过其于己人间词之自负。先生曾于《静安文集续编·自序》中言到:“余之于词,虽所作尚不及百阙,然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则平日之所自信也。”自谓其词南宋以降,唯一二人可与争短长。再如手稿第24条:“余填词不喜作长调,尤不喜用人韵。偶尔游戏,作《水龙吟·咏杨花》,东坡倡和韵;作《齐天乐·咏蟋蟀》,用白石韵,皆有与晋代兴之意。然余之所长殊不在是,世之君子宁以他词称我。”第26条:“樊抗夫谓余词如《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夜梦中’、‘百尺朱楼’、‘春到临春’等阙,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余自谓才不若古人,但力争第一义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第52条:“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做情语而绝妙者……此等词古今曾不多见,余《乙稿》中颇于此方面有开拓之功。”说自己不擅长写长调用他人韵脚,但偶尔游戏之作亦可与古人佳作名篇并驾齐驱,不分轩轾,尤其是在追求写词境界和真性情等方面,连古人都比不上自己。其间纵有自谦之语,亦是欲扬先抑而已。还如第5条:“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第23条:“梅溪、梦窗、中仙、玉田、草窗、西麓诸家,词虽不同,然同失之肤浅。虽时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弃周鼎而宝康瓠,实难索解。”第79条:“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为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犹为皮相。”言解人者不易得,言下之意自己便是了;言近人弃周鼎而宝康瓠,言下之意是近人俱不如自己眼光独到;言东坡只赏皮相,言下之意是自己能得真义。一字一句,皆有“举世皆醉我独醒”之感。此为先生之傲慢。

        偏见者,最主要体现在如下几处:一是完全忽视李清照,易安词前期浪漫哀怨、细腻纤巧,后期则深沉伤感、豪迈飘逸兼而有之,堪称独具一格。然先生手稿之中不曾提及一语,实是不该。当然,以先生眼光观之,易安之词前期多写闺房情思,后期工于造语,恐亦不得喜,大致第三四等级之间也。二是过度强调词学理论而致偏颇,对于境界的部分理论,如“隔与不隔”、“内美与修能”等,抹杀了柳永、周邦彦、姜夔等人的词学贡献。三是过度批判清朝以来词作重精雕细琢、音律精严的风气,先生对于有清一代的词作风格一直不满,尤其对清初阳羡词派、浙西词派、常州词派等词牌最为厌恶,由是对其滥觞宋末诸家亦持最为严厉的批评态度,对吴文英等人词中独特的意象视而不见,对宋末词人的亡国之痛、故国之思不曾语及,对那些幽咽悲愤、寄托深远的作品斥为肤浅,此先生一大失误也。当然,对于个别词人、词作先生亦有一叶障目之时,然不甚明显故此处不再一一详列。此为先生之偏见。

        洋洋洒洒万余字,至此算是告一段落。其间颇多主观、片面之处,亦赖诸方家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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