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是最长情的告别


2013年8月。

父亲去世的第二个月,我接到香樟山宠物收容所的电话,希望我能去看一眼小荣。

小荣是父亲在世时的一条狗,跟了父亲将近半辈子,父亲得胃癌去世后,小荣也因为身体老迈,被哥哥送进了收容所。

当然,你也许会问,一条狗会有多老?但你要明白,狗的一岁相当于人的十年,我曾经这样听父亲比喻过。

那天是个晴空万里的日子,临出门前的一刻,也许是窗外的阳光透过阳台上茂盛葳蕤的绿萝叶片,折射的浅金色阳光迷了眼睛,玄关处立着的一张父亲在世时的照片,背景是牵着小荣行走在老家土路间,昏黄的色彩,破旧的老楼,而父亲的脸,忽然便似笑弯了半边。

我几乎以为是看花了眼,父亲并没有笑,我自作主张将父亲的照片拿起来,静静的塞进包里,不知是怎样的一种冲动。

我准备了很多小荣以前爱吃的食物,告别了在家学习的儿子,像是探访旧友一样去了香樟山。

如这座山名一样,香樟山上到处都是香樟,这是种奇怪的植物,幽绿的叶片,散发着一股不太好闻的清香,碧绿的叶片鼓动如浪,那股刺鼻却又有些清香的味道,顿时馥郁的让人难受却又清醒,满山的碧浪,像是侵袭而过的海,

我站在山下,看花了眼。

收容所大概是十年前建成的,是由我们当地的一位老人投资建设的,当然,那位老人并不为人熟知,收容所收着我们这座城四处流浪,无主,被厌弃的流浪狗。

小荣也是其一,但我一直不确定该如何界定小荣的存在,它并不是无主,但父亲已去世,我想在没有人适合做它的主人。

收容所的工作人员都很客气,来之前我一直不知道他们这次邀我来的目的,他们在电话里并不肯多说。直到我来了,我才知道,他们准备将小荣进行安乐死。

我大感意外,从工作人员的嘴里,我才得知,小荣自被送进来后,便一直很少吃东西,整日无精打彩,甚至连叫唤都懒得动,工作人员考虑到它的特殊性,也怕有个万一,加上它实在年迈,年龄太大,实在不宜在拖下去。

见到小荣的一刻,我也吃了一惊,我才相信工作人员的话所言非虚。我依稀记得几个月前送它进来的的时候,它虽年迈,但依然毛发油亮,而此刻关在笼子里,头轻轻枕着前肢,毛色暗黄,稀疏,抽搭着嘴,背靠着窗子的暗笼子里,它仿佛像个孩子一样,正睡的香甜。

或许是觉察到有人来,它微微摆头,缓缓睁开耷拉着的眼皮,抖抖脖子,一双褐色暗沉的眼珠,无神而又呆滞的回望了一眼,直到见到我的样子,它忽然便像着了魔,一窜而起,低低的咆哮,死死的撞着笼子,随行的工作人员皆感到吃惊,因为小荣一向乖觉。

我瞅着它,对着工作人员道:“麻烦帮我打开下笼子,我想带它出去走走。”

工作人员很配合,也或许是他们觉得,该这样做,否则怕小荣一把老骨头,接着撞下去会出狗命,额,不,人命。

刚解开锁,小荣老迈的身躯从笼子里撺出来,一头往我身上扑,柔软的舌头舔着我脸,那是种奇怪的感觉,让我觉得又似乎是小时候,我放学归来,小荣扑上我的身子,舌头腥而燥,但却很温暖,

它一把松软的狗尾巴摇个不停,不时的围着我打着转。

我微笑示意,便牵着它出去,或许是很久未见到阳光,外头的日头轻而暖,绿意油油的草滩,小荣忽然便来了劲,箭般射出去,离了我,洒开蹄子沿着广阔的草滩上来回奔跑起来。

那个样子让我想到了第一次见到小荣时的情景,父亲将它领回家,它圆滚滚的身子,蹒跚着的狗步,走的快而急,毛绒绒的小身子,撒欢似的在父亲脚边转着圈。

我选了块草皮坐下,小荣乐的像个孩子,尽管以狗龄来算,它实在是老公公一个了。它围着我撒欢,奔跑,我掏出准备好的食物喂它,它伸出舌头舔过我的手掌,在我跟前翻跟头,露出花白而柔软的肚皮,我帮它挠挠,它便举着蹄子,惬意的享受着。

它吃几口,便要围着我跑几圈,跑几圈,便要歇一下,像是生命尽头一场欢乐而热闹的告别,我知道我不该如此想,但看它步履蹒跚,老迈吃力的模样,我真担心,它会突然体力不支而倒下来。

小荣的故事,追溯并不长,那时侯父亲正恰逢身子不好,却仍然照管着一家艰辛的生活,一次在工地帮工时,不小心被钢筋戳进了一只腿,截了一条,从此成了瘸子,母亲也在两年后去世,我们几个子女都在外地拼着自己的事业,家里陪着父亲的,只有小荣。

我一直记得父亲临终前最担心的便是小荣,它虽是狗,但它带给父亲的一切是如老伴般不舍的温暖,早已超过了我们这些子女除了金钱以外能够给予父亲的一切。

我是感谢它的,感谢它将一生的岁月都奉献给了父亲的鞍前马后,感谢它无数个日日夜夜,春夏秋冬,温暖的绒毛和柔软的舌头替我们舔砥父亲的寒凉和孤寂。

我也一直记得父亲病重中的日子,子女们都在床前侍候,小荣每日清晨也总会在院子里吠几声,持续了近半个月,开始我并不懂,直到哥哥说,父亲以往这个时辰,都会准点带小荣去胡同遛几圈,它是在叫他呢!

谁说牲畜无情。

直到后来,它不再叫了,只抽着尾巴,每日不安的在院子里来回,我也开始懂得一些,它是在用它自己的方式表达着急切和担心,那种殷切希望的目光,并不比我们这些子女的担心要来的少。

都说人老越来越像孩子,果然,连狗也不例外。

我鬼使神差的拿出包里父亲的相片,相框里,父亲的笑,明晰而浅淡,让我心安。

我招手让玩耍的小荣回来,小荣猛眼看到父亲,竟突然趔趄栽了一步,才用爪子轻轻的将我手中所持的父亲的相框紧紧扣在它的爪子下压着,粉色的舌头,竟隔着冰冷的玻璃框,舔砥隔着很远,曾经的主人温暖的笑颜。

风吹过的碧绿山岗,一人一狗,阴阳相隔,作着浅浅告别,亦是久别重逢后的欢喜。

我偷偷拿出相机,忍不住将这一刻封存。

小荣浑浊暗淡的狗眼里,有金色的光,亦或只是阳光反射的缘故,它忽然仰头一声叫唤,像是过往无数个日夜里,它窝在父亲腿旁,亲昵而愉快的撒娇。

那声叫唤穿透云层万里,在山岗,绿浪,香樟丛中一路消散。

忽惊了我的心。

我懂,

它是在感谢父亲一生的给予,细心照顾,将它从顽童拉扯到如今的年迈,只是可惜,父亲并未能陪它到最后,但是它依然感谢父亲的所有。

我想父亲也一样,老来鬓华霜,母亲的过早离世,让父亲明白陪伴的重要性,而小荣的出现,也越发让父亲懂的一生的重要性。

韶华负此生,其实无论是人或狗,倾尽一生的相陪,倾尽的韶光亦轻贱了岁月,这本身,就是一件难能可贵,值得去彼此铭记的陪伴和珍惜。

那一日,我将近黄昏才离开,晚霞的香樟山,半边天幕的火烧云潋滟的如浮世红颜。

奇怪小荣并未尾随,它只是静静处在半山腰,目送我离开,像是多年前,无数个求学日子,父亲送我出院门,小荣陪在父亲身旁,摇着尾巴似也在和我说再见。

或许它并不知,今日一别,即是永别。

我回身,招手,示意再见,它竟也朝我大声的“吠”了一声。

一身金灿的绒毛,细腻的泛着金光,恍若初生,又让我觉得它仿佛知道我今日所来只是为了和它告别。

那声叫唤,直到很多年后一直在我心头不去。

我知道它都懂,它是在和我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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