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乘92路公交之后，车振中在美领馆站下了车，这个被戏称为“租界”的地方聚集了不少外国友人，围绕着美领馆各自在周边生活工作，各色皮肤的人操着来自世界各国的语言在夜色和红灯绿瓦中穿行，混杂在广场舞亘古不变的节奏中，实在一番世界大同的景象。

车振中找到了他要赴约的酒吧，小小的招牌和狭窄的店面，站在门口就能数清里面酒客的人数，却也是座无虚席；没有丝毫喧嚣的音乐作为陪衬，作为一家非面向本地人的酒吧，也许第一次到访的人会误以为它是一家咖啡屋。

车振中远远地跟等在吧台独酌的朋友挥手致意，朋友招手回应。客人们互相微笑攀谈着，酒保在吧台后安静地擦拭酒杯，暖色的灯光把展柜里酒瓶的姿态衬托得让人食指大动。车振中本身不是嗜酒的人，却也想象着这些他叫不出名字的酒如果在唇齿间回转，该是怎样一番温润又回味的奇酿。

“你喝点啥，”他的朋友指着展柜里的瓶瓶罐罐，“要不要尝一下这里的苏格兰单一麦芽威士忌，我比较推荐。”

“算了哦刘老师，”车振中在他朋友身边的高凳上坐稳了屁股，眼神望着酒保身后搜索了一番，问道，“你们这里没有菜单吗？就是.......Menu？”

“人家酒保是中国人，你不要在这里现洋相了，”被车振中称为刘老师的男人说道，“这里没有菜单，你要喝啥直接点。”

车振中想了想问：“你喝的啥嘛？”

“我喝的调酒，不晓得你喝不喝得惯。”

“那算了，我就喝啤酒。他们这儿有什么啤酒？”

“你要不要尝一尝他们这里的IPA嘛，我个人比较喜欢。”

“管他是啥，就那个了。”车振中如释重负地把背包放在了腿上，转而问道，“刘老师，你怎么会选这家酒吧？”

“一是这家安静，比较适合商量事情；二是这里的酒好喝，第三，”刘老师小品了一口放着巨大冰球的调酒之后说道，“你要找我商量的事情不是比较隐私吗？这里的人都不太听得懂中文，你可以放心大胆地说。”

车振中环顾四周，狭小的空间回荡着不明所以的爵士乐和窸窸窣窣的“鸟语”，他颇感自己的朋友用心良苦。

“刘老师不愧是出道推理作家，想得真是周道。”车振中发自肺腑地夸赞。

刘老师满意地笑了笑，带着丝丝的得意说道：“其实我个人觉得，你对你女朋友还是太不放心了点，其实没有必要。诶，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一千二百一十九天，”车振中立刻答道，“算上今天再加十三个小时。”

刘老师诧异地看他一眼说：“你还真的是痴情男儿啊，我还以为毕业之后你会不那么纯情。”

“你管我，我喜欢记。”

“那你们在一起.......”刘老师低头默算一番，继续说道，“三年有余吧，她有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嘛？”

车振中肯定地答道：“没有，倒是我经常惹她生气。”

“那不就对了，你不放心的是啥？”

“我不是对她不放心啊，她肯定是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车振中杵在吧台上搓了搓脸，似乎非常地苦恼，“她毕业就去了深圳，在学校也没有和除了我之外的男性深交过，我怕她一个人在那么复杂的地方被人哄骗，一不小心就着了道。”

“怕给你戴绿帽子？”

“说难听点就是那样吧。”

“你们还有没有经常交流感情嘛？”

“当然有啊，每天都要打电话，基本上每两三天还要视频聊天。”

“那聊天的时候你有没有感觉她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没有。”

刘老师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慢慢地把酒吞进去，几乎可以从他的咽喉看见液体的动向。

“我他妈真的不晓得你在担心什么，”他把目光放在了天花板上，好像那里才是车振中在的地方，“你把我约出来到底是想说啥。”

“哎呀刘老师——”车振中殷勤地拿起杯子跟刘老师放在吧台上的酒杯碰了一下，“老实跟你说的话，你不要鄙视我。”

“你说嘛。”看得出来他的朋友已经对他彻底无语了。

“我是这么想的，”虽然周围的人都听不懂汉语，特别是他尤其严重的地方口音，车振中还是降低了音量，“我想请你帮我想个办法，让我随时随地都知道她在哪、接触了些什么人。”

“我虽然写推理小说，但我又不是侦探。”

“我不是要你当侦探，哎呀，我就是想请你帮我想个办法啊。”

“这种事情，除了放追踪器放窃听器，也只有看五角大楼肯不肯帮你了。”

“不要这么说嘛，你这么聪明，肯定想得到好办法。”

刘老师抬着眼仔细地思考，也许像他这样喜欢谜题的人，就算是不愿意帮的忙也会乐意开动脑筋。

车振中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中途喝了几口啤酒解闷，又因为是以前没有尝过的味道、而跟酒保交流了一会儿，继而掏出手机玩耍起来。

可能是因为老是看着上方的空气对思考没什么帮助，刘老师换了个姿势思考，却瞥眼看见了正盯着手机屏幕的车振中。

“你用的什么手机？”

“哎？你想到办法了？”车振中欣喜地问。

刘老师面不改色道：“我问你用的什么手机。”

“哎呀你先帮我想到办法再说。”

“老子问你用的什么手机？”

看着刘老师颇为不耐烦的表情，车振中老实地递出手机说：“苹果。”

“苹果是不是有个丢失找回手机的功能？”

“是啊。”车振中老实回答。

“那你懂了吧？”

车振中半张着嘴巴想了一阵，摇头道：“没懂。”

“嗨！宝贝——”

车振中正对着手机屏幕里的女友热情地摆手，灿烂得嘴巴快咧到耳根。

“诶——你在干啥呢？”屏幕里的女友也甜甜地笑着回应他的热情。

“生日快乐！”车振中从一旁拿出一束玫瑰，在摄像头前展示了一番。

“你又乱花钱！不是已经送了礼物了吗！怎么还买！”

“为你花钱我开心！怎么样喜不喜欢？”

“喜欢啊，喜欢又怎样，我又闻不到。”

“新手机怎样嘛？用着顺不顺手？”

“这么贵的手机，当然好用啦。但是你先拆封了才寄过来，这点我不开心。”女友撅起嘴嗔怪道。

“怪我嘛怪我嘛，因为我也没玩过新款，想小小地体验一下呗。再说我把所有应用都装好了再给你，你不是就能直接用了吗？怎么样，我摆的心形可不可爱？”

“可——爱——亲爱的最细心了，谢谢你，亲你一个。”女友对着手机献出芳唇。

车振中开心地闭上眼，把嘴撅成了马桶塞子的形状，对着屏幕亲了下去。

“叮——通话结束，本次通话3分32秒。”

贺振中不可思议地摸了摸嘴，拿起手机又给女友发起视频邀请，女友挂断后发来一条文字信息：

“我今天想玩玩新手机，首先要把被你排成心形的应用图标排整齐，再把我们合照的背景换一换，然后下一些我用得着的东西。亲爱的再谢谢你哈——爱你哦。”

“好的你开心就好。”

正要点击发送，车振中转念又多写了一句。

“商店账号绑定的我的信用卡，你要下什么就尽管下。”

“嗯——呐，知道了亲爱的。”

车振中这才退出了聊天界面，点开了“找回手机”的图标，输入了自己的账号密码。

地图从他所在的地方飞快地往深圳方向跳转，他看着屏幕上闪动的小点，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刘老师一边小口品着嘴里的威士忌，一边看着身旁愁眉不展的车振中，心里揣摩着此时他这位朋友的心境。

依然是那间充满轻言细语和惬意灯光的酒吧，酒保默然不语地清理车振中用过的第三个杯子；杯子不大，车振中似乎喝得有点大。

刘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振中啊，你老是光喝酒不说话也不是个事啊，其他的不说，我一个人也多无聊的，你看你量也差不多到了，有什么心事也可以说出来了。”

车振中抬头迷离地看着刘老师，刘老师点头回应了一个肯定而真诚的眼神。

“那我就说了，你不准笑我。”

“但说无妨。”

车振中支起身，一边把玩手里的酒杯一边说道：“其实说起来我还挺庆幸找你帮我想了办法，让我认识了她的真面目。”

“真面目？”刘老师疑惑地问。

“嗯，”车振中悲伤地点点头，“其实她早就开始背着我在外面乱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

车振中拿起包，从里面翻出一张深圳地图，上面用不同的颜色画上了纵横交错的线条和一些不明就里的符号标示。

“这是？”刘老师拿过地图仔细研究。

“这是从她开始用那部手机以后，我根据她每天的行踪画的线路图和地点的示意图。”

“我的妈呀，”刘老师惊讶的张大了嘴，“这哪里还看得出来地图的样子，你女朋友是做什么工作的？职业流窜逃犯？”

“所以说啊，”贺振中狠狠地搓了一把脸，“特别是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里。”

他一连在地图上戳了几个点，接着说道：“这些，就是她有几天过夜的地方。”

刘老师见几个地方相隔甚远，就对车振中说：“我觉得不太可能是出轨吧，也许是在外面出差呢。”

“不可能！”车振中情绪逐渐激动起来，“那几天晚上我特地跟她视频，她还是在自己家里，根本就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这，”刘老师摸了摸下巴，“难道有什么手法可以做到人在其他地方，而背景依然是正常的吗？”

“所以才找你来的啊刘老师，”车振中叫嚷着让酒保又给他倒上了一杯，依然是双份伏特加不加冰，“这个酒好啊刘老师，我第一次觉得喝酒这么管用，我现在觉得一点都不伤心了。”

“我记得搞网络诈骗的会什么技术，可以盗取别人的账号之后完美地伪装视频来行骗，难道你女朋友也会这招？”

刘老师问车振中，车振中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说句不该说的话，你女朋友要是真的是你说的那样，我也只能说她也是够沉得住气，既有演技也有手段。”

车振中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喝下一大口烈酒。

“这个问题我一时也想不清楚，”刘老师皱着眉头说道，“如果知道了真相，也不失为一个很好地推理题材。不如等我回去之后再好好捋一捋，想明白之后再给你一个答复，如何？”

车振中依然没有回答，双臂作枕趴在吧台上，似乎点了一下头。

“那行，这个.......地图就先放我这儿，我拿回去好仔细看。”

说着刘老师就把地图叠起来要放进口袋，车振中猛然起身跟他撕扯起来，似乎要抢回地图，嘴里叫嚷着不明就里的话，唯一能听清的只有几个字眼，似乎是他女朋友的名字。

车振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鞋子放在靠头的这一端，里面装满了不知是液态还是固态的不明物体，他皱着眉头提了提鞋子，里面的东西已经完全凝固了。

环顾四周，沙发的样式、窗帘的样式和物品的摆放，一切显得熟悉又陌生。他坐起身来才感觉到脑袋的炸裂感和恨不得把胃给翻个倒转的恶心，而鞋子旁边正摆着瓶装水，想必是昨天自己买来的，水的清澈又勾起他嘴里干如沙漠的痛苦，于是他拧开瓶盖仰头灌下，瞬间充盈的液体充满了每个细胞都在呻吟的口腔，然后又喷了出来。

尼玛怎么还是酒！

这似乎让他稍微回忆起昨晚后来的情节，似乎自己在某个从来不会到访的社区，买了自己从来不喝的散装酒，用矿泉水瓶装着，疯疯癫癫地在街上追猫逐狗。

车振中连忙摸摸裤兜，钱包和手机都还在，这让他松一口气。

手机还没解锁，一连串的信息首当其冲地提醒他，昨晚他把酒疯延续到了网络上。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记忆里没有玩手机的桥段，但觉得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还是鼓起勇气点开了消息提醒。

朋友圈的赞数出现了新高，估计这个记录会空前绝后。他看到数张自己作为主角的照片，其中不乏和商业街人物铜像缠绵销魂的、肢解了垃圾桶戴在身上装成海绵宝宝的等等，照片上方的文字写着：

“在租界丢了祖国的脸，作为道歉和弥补过错，我要在祖国再丢一次脸。”

看着评论里自己和刘老师的互动，以及互动里自己从来不会用的词语和语气，车振中心里似乎明白了。

刘老师，这笔账我马上跟你算。

他正要给他万般依靠的朋友发出热情的通话，另一个来电打断了他。

“快递，马上到小区门口来，过时不候。”

他还没来得及问一个字，电话就变成了忙音。

车振中手里拿着从深圳来的快递，穿着海绵宝宝的拖鞋进了门。他带着疑惑拆开包裹，包裹里还有一层包裹。

但两层包裹之间夹着一个粉嫩的小信封，车振中将信先拆开来。

“亲爱的：首先要跟你道歉——对不起！因为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对你开口，但如果我不这么做，又是在背叛我自己，我实在是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让我们彼此都开心，才自作主张地作出这样的决定，但我是真心地想让彼此都能幸福，希望你没有怪我。”

车振中的手微微在颤抖，胸腔和呼吸也开始沉重地起伏，渐渐地眼眶也保不住泪水。他扫了一下快滴下来的眼泪，继续看着手中的信。

“因此，我希望你能收下这部手机，曾经你给我的幸福，就像说好的，我会一样的给你，没有愧疚，没有亏欠，我希望你的生活充满的都是快乐的回忆。”

车振中似乎已经猜到了包裹里是手机，按他对女朋友脾性的了解，她是不会亏欠任何人任何东西，但那是到了几乎决绝的时候。

泪眼模糊的车振中已经无力再读下去，他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拨通了女友的电话。

“喂，怎么？”

电话那端的女友似乎正在忙碌，车振中有气无力地说：

“包裹我收到了。”

“哦，”女友顿了一下，换了一副小心翼翼地口气问道，“你，没有生气吧？”

车振中摇了摇头，似乎想起来电话那端的女友看不到，回答说：“没有。”

“没有啊？没有就好！”女友似乎很开心，“我还想象你大发雷霆的样子呢。”

“怎么会呢，”车振中苦笑一下，“你开心我就开心。”

“我没有开心啊，你不知道，那个回收手机的人心可黑了，我跟他讨价还价半天，最后还自己贴了一部分钱，才买到这套情侣手机。你喜欢不嘛，我觉得虽然没你送我的贵，但是我还挺喜欢，限量的呢！”

车振中阵了一下，肩膀把手机贴在脸颊上，拿出包裹里嵌着的包裹急忙开始拆封。

“你说？什么手机？”车振中问道。

“啥？你还没看到吗？”

“那你写的那封信又是啥意思？”

“你先看的信啊！你包裹开倒了笨蛋。”

窗外似乎起了小风，午间的阳光顺着被吹开的窗帘撒了进来，屋里一切都是车振中熟悉的模样，时光并没有在哪里拐了一个弯，生活像个顽皮的孩子，作了个鬼脸之后又像往常一样无忧无虑。

车振中脚边的鞋子已经散去了隔夜的气息，但还是被他丢进了垃圾桶，同样被丢掉的还有他朋友圈里昨晚那些英雄好汉一般的照片。

接下来我要好好地谢谢你，刘老师。

车振中脸上真心地绽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