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年前的今天，卡夫卡在信中表达对菲莉丝的思念。
他在信里写：“我想……在宁静和幸福中思念你，最后也许整夜不能入睡。”
但事实上，卡夫卡是一个极端孤僻，对感情极度缺乏，但又极端封闭而怀疑的人，他与菲莉丝多次订婚，但直到告别人世，他都没有踏入过婚姻的殿堂。
一个人的荣华是别人的，虽然“偷了”他的名字。一个人的冷清是他自己的，而且一点也不浪得虚名。
告别人间，他被推上了文学殿堂的高处，但是在生前，他将自己锁在情感深邃的迷宫与痛苦折磨的泥沼里不可自拔，只是无人问津。
所有的故事总带着疮疤，无一例外。
在这样春意婆娑，阴郁而有风的日子，我似乎不应该回忆别人这般沉郁的清凉往事。
春一步步地深了，柳叶也蓬勃蓊郁起来，对岸的紫荆花开了，一股寒酸的气质，是一种陈年老旧的红，张爱玲说紫荆花下有鬼，有鬼也是一个瘦骨嶙峋的老鬼，陈玄风那一种。
还有石楠，虽然气味是令人难受得发晕的，但远远看去，也有一种小家碧玉的清新可爱，是一种淡淡一描的鸡蛋黄。
至于玉兰，萎谢的萎谢，没来得及落叶归根的就情不自禁地染着一层苹果锈，看着令人觉得急景凋年的难堪。
然而幸好头顶还有如伞盖如流苏如帘闱的柳叶披扶，间或渗出一滴一滴的鸟鸣，心里便觉安慰与信赖，这才是春日的光景。
就觉得，坐在这里，单单为着四月的风，翩翩的湖面轻薄的涟漪，还有斑驳的人间草木的倒影，为着此刻心里难得的宁静，为着我是一个清清爽爽，心满意足的人也是好的。
也许是近来读着简奥斯汀的缘故，遣词造句也不觉得轻柔纤细起来。看到满眼的石楠，也情不自禁念起英国小说，欧石楠是当之无愧的明星植物，出镜率极高，虽然不知道它和眼前这种开在树顶的花是不是同一种类。
不知道几百年前，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喜欢坐在湖边，或者小河旁，看着乡村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然后在心里编织着一段一段异彩纷呈的故事。
没有谁比奥斯汀更加关注一个出身平庸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女孩子能否遇到一个高贵得体而又儒雅富裕的上流结婚对象了，至少得门当户对。
你难以想象几乎每个人都如此盼望结婚，热衷于结婚，或者撮合别人结婚，观察或嫉妒别人结婚，真是人生的头等大事，让他们的修养性情都四处曝光。
像《劝导》中的弗雷德里克说的，“我正准备做一件傻事——结婚。我可能向任何一个年龄在十五岁和三十岁之间的女性求婚。只要稍微漂亮一些就行。只要对我微笑几次，对海军赞美几句，我就会神魂颠倒。”
翻译成中国式的，张爱玲式的，女性式的表达，就是《心经》里的，在某个阶层和年龄范围内，我想我是人尽可夫的。
再也找不到什么人比他们更担忧自己的婚姻大事了，否则人生就太不完整。奥斯汀小说里，除了舞会，除了散步，就是结婚，婚前的试探，抉择，挣扎，绝望，或者是追求，和迷失。仿佛除了托付给婚姻，他们的人生就没有价值了。
不仅男人是这样，女人也是热情洋溢，不折不扣的结婚员。
另一个直观的特点就是，读奥斯汀的书你会觉得拥挤和伤脑筋，因为她的眼里装着许多许多的村民，家族，还有他们的三大姑八大姨，他们每个人各自的习性，各自的不同说话的腔调，错综复杂，互相联姻，子生孙，孙生子，虽然自然离《百年孤独》令人“神魂颠倒”的家族树要逊几筹，但也够折磨人了。
夏洛蒂和艾米莉在这一点上就经济鲜明多了。说到底，她们姐妹几个对自己家庭之外的世界，对豪沃斯以外的社会，并无多少宽大与深刻的感知，所以她们专心往人和人之间纠缠的灵魂或者人性的洞穴里挖掘和钻研。
奥斯汀没有多少雄心壮志，始终孜孜不倦地写着令人疲惫而又憧憬的爱情佳话，写着弥漫着浓郁田园气息和冷漠精致的宗法精神的英国乡村，写着她从家里的木楼梯上看到的形形色色，而又一样为达目的不肯罢休地，一样风风火火，郁郁寡欢地生活着的人们。
那是十二三岁的年纪，读的《傲慢与偏见》，并不曾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反倒是夏洛蒂勃朗特带着几分哥特阴郁味道的《简爱》令我爱不释手。似乎从那样小的时候起，我就慢慢累积起一种“特立独行”的审美取向，对某一类皆大欢喜的爱情童话般的故事兴味疲乏。
夏洛蒂不喜欢奥斯汀，因为无论如何，奥斯汀作品里的优雅清新是她无法理解的，她喜欢火热而隐忍地爱着一个粗犷而严峻的男人，她文字里难掩藏的暴力与情欲的味道也是奥斯汀无法苟同的。
奥斯汀总比夏洛蒂多了一抹纯真的色彩，她太纤细，太优雅，太矜持，太端庄了，整个人仿佛就是一种道德模范的塑像，夏洛蒂作品里的女性，和上层人相对，她急于想证明自己的立场，所以反而失之扭捏造作，但是无法否认的是，恰恰是那种格格不入，令人无法把控，唐突生硬的感觉，才更能够凸显出人生的真实质地。
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能保持优雅仪态的，一丝不苟，礼仪周到的淑女，正直持重，温文尔雅的绅士，容易显现出一种雕版画般的虚假与藻饰。
更多的时候，像伍尔夫评论《简爱》的，“我爱”，“我恨”，“我痛苦”，我追求，我拒绝，有些人生的毛线绒绒的跌宕起伏的坚硬与柔软。
那种即时即刻的把握与慌乱，是我们容易心生共鸣的，那种起伏凌乱的情节美，更能够打动人心。太过于一板一眼，絮絮叨叨，娓娓道来，冷淡说教，容易令人昏昏欲睡。
至于艾米莉勃朗特的狂热和深沉，更是奥斯汀“苍白端庄美人”式的小说无法直视的。你能够想象伊丽莎白与达西疯狂驰骋在荒原上，动情地拥抱，绝望地哭诉的场面吗？
《呼啸山庄》里甚至都听不见钢琴的声音，凯瑟琳除了一张俏皮的脸，跳脱的性格，她事实上是一个最乏善可陈的野姑娘，这是奥斯汀无法想象的，奥斯汀笔下的女郎怎能不会弹钢琴？
简爱虽然出身不赖，但命途坎坷，受到舅母刁难，被送到劳沃德以后，生活更是不忍卒读，但她仍然身有所长的，比如画画，比如见多识广，而且她还会说法语，虽然骨子里并没有多少优雅的气质，那也因为她并不觉得装作淑女有多么必要。
奥斯汀渴望塑造的，应该是这样的女性。她是一个工整优雅的女孩子，虽然不太爱发表言论，但说的话总是恰如其分，以一种缓慢而执着的调子，令人感到万分地值得信赖。
她也是她周围世界忧郁而清醒的观察者，她应该有一副聪慧而明颖的脑子，还有一双澄净而诗意的眼睛，有着自省而敏感的心灵，整个人是笼罩着一抹淡淡感伤与缱绻优雅气氛的女性形象，让人觉着服帖与舒坦。
正是我们平凡人希望见到的理想当中的那种女子的形象，她不至于着急忙慌地用尖锐的喉咙碾压在座人客的语调，她将有理有据的态度包裹在一团轻描淡写的语境中，她有奇妙的矜持，与周围维持着一段若即若离的美的距离，但她又不是完全稚拙木讷的，像摆在客厅金丝楠木家具上的花瓶。
在男人谈论公事的场面，她们要么不言不语，谨小慎微地听着，要么发表自己的观点，也不至于嚣张跋扈，有一种迂回的诚恳，与轻盈的智慧。
在独自一人的时候，走在林间小路上，让风轻轻吹拂过面庞，怀揣着私隐的水磨心思，那也是婉约而持重的。
她始终不渝地坚守着一种庄重的气度，明净的喜悦，非凡的见识，与得体的举止，比如《傲慢与偏见》里的伊丽莎白，比如《劝导》里的安妮，比起艾米莉笔下的凯瑟琳，夏洛蒂笔下的简爱，她们是太过于正经得可怕了，完全是一股贫血的面貌，那像是中国古文人意境里的在水一方的佳人了。
奥斯汀笔下的男人往往是庄重的，得体的，知情达理的，比如达西，或者弗雷德里克，虽然因为阶级和接受的教育的缘故，他们往往显得过分清高和骄矜，反而少了一丝令人灵魂颤栗，目光闪烁的原始热情，那是流淌在希刺克里夫与罗切斯特身上的雄性气质。
他们往往更适合结婚，是理想的生活伴侣，但是如果恋爱起来，这种矜持往往显得冷淡有余而热情不足。
但是他们大抵是拥有经济基础的，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维多利亚时代的女作家们，即使不曾经历过婚姻或者爱情，他们仍然瞩目于物质对于爱情和婚姻的重要性。
我们会渴望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或者对生命陷入不合时宜地慌恐的时候拿出《呼啸山庄》翻一翻，在那里有最原始的热情与最激荡的爱情，那里有一种“无论人间还是地狱都不能破坏的安息”。
我们会在阴天的时候伏在窗台，想一想简爱独自一人盘桓在阴森而寂寞的桑菲尔德府是怎样地迷乱揉杂着兴奋，忧郁夹杂着慌张，但是奥斯汀的小说则是可以在一个温暖的冬夜，升起炉火，给多口之家轻轻吟诵的，然后道一声晚安送他们堂皇地入梦。
她有一种稳重平和的美，对于一颗疲弱而渴望安定，浪漫而向往美好的心灵来说，拥有一种春回大地的抚慰。
而且，奥斯汀小说里时而敏感而犀利的讽刺与幽默也是夏洛蒂和艾米莉无法企及的。她在自己构建的文学世界里触须延伸的长度与深度体现出这位女作家非凡的洞察力与敏感性。
《简爱》的故事大体发生在一个半封闭的罗切斯特庄园，至于其它的场域，豪华却冷酷的里德庄园，不堪与阴沉的劳沃德，都不过是一个儿童的视角去领略，去经历，有控诉，但并不能代表最广泛，最贴切的社会情态，《呼啸山庄》的重心更多集中在对一种暴力的，绝望的，但是丰沛的爱情的铺陈与渲染，从中折射出最深沉最原始的生命意识与欲望本能，它不可谓不深刻，但终于局限逼仄在一种微型空间里，发散不足。
无论是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还是《劝导》，我们都能看到一个乡村社会的整体面貌，生活在这种情境之下许多人共同营造的一种精致的利己主义的集体气氛，为了获得名望与幸福地孜孜以求的生活态度，虽然看起来难免过度而可笑，但却不可谓不能够折射出人性的诸多方面，比如贪婪，比如势利，比如私心，看过《唐顿庄园》的人一定能够对奥斯汀的这种人物性情乃至一整个乡村情态的捕捉感到深有启鸣。
这是一种能够被无限发散与辐射的人性描摹，像是提供了一种范本，不同时代不同国度的读者都能够在各自身处的时代氛围与社会面貌中获得共鸣。
在某种极端环境，与深刻的爱恨情仇里展现人性的复杂往往较之于在平淡琐碎的流年，正常平静的情景氛围里渲染更直观与便利，恰恰是庸常岁月里的人生百态，在日常的聚会与座谈上显露出来的不同人之间的性情风貌，因为其与生活充分地可参照性而给予了创作者相当的考验与刁难。但是奥斯汀显然是举重若轻的天才，她丝毫没有表现出畏难急躁，或者蒙混敷衍的态度。
每一个人都各得其所，而每一个人又都有各自的曲折。每一个人都有性格的阴影与光芒，每一个都在追求与幻灭之间拉扯。
在这一点上，奥斯汀小说里呈现出来的复杂性与现实性也是许多作家无法望其项背的，这也是简奥斯汀这个柔弱而矜持的女性在英国文学史上获得不可磨灭的地位的原因之一。
我痴痴想着这些英国女作家们，想着她们笔下的众生，不觉得痴了，不觉得忘记了工作。
过一会儿，听说附近停电了。我仿佛彻底找到了一个暂时退隐逃避的借口，好春光，不如出去走一场，何必苦守在房间里，一声不吭，嘴也憋臭了。
这样浮躁的时代，这样紧张的时代，这样热血的时代，这样冷漠的时代，有时候，真的应该适当地停停电，让人们好抬起头来，看看窗外的世界。
我想着去郊外，或者是田野里捕捉几分田园气息，以此来深化奥斯汀小说氛围的浸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