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自从夏葵走后，太康完全没了工作的心情，以前亲力亲为的很多事情现在都安排给手下或者委托给同事去做，有时甚至一连几天请假不去上班。同事们从没见到过太康这样的状态，自然一时间议论纷纭，猜测蜂起，有的说庞大夫作为卫生管理部门的红人、局级领导的快婿马上就要高升所以不来应卯，有的说年轻人遇到感情的挫折无力自拔于是一蹶不振，有的说太康官运亨通所以开始摆架子，有的说医生工作太辛苦所以要考虑跳槽······这些风声传到董书记的耳朵里，她颇为吃惊，一时又不明就里，只好先打电话告诉夏太太，夏太太没辙当然请教老公······一来二去闹得几乎满城风雨，都说夏家的风水今年好像有些奇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预言也许马上就要在夏家得到应验······夏太太成天坐卧不安，就连素以“泰山崩于前不心惊”自诩的夏金城这次都失了常态，要太太马上喊太康来家里问个究竟。
太康接到夏太太的电话，一开始并不以为意，想肯定又是喊自己去吃饭，按惯例有礼貌地接听。不想听了几句后，觉得夏太太语气不对，有些吞吞吐吐，绵里藏针，似有难言之隐，又微含见责之意，太康这才明白自己的举动已经对夏家的清誉造成很大影响，实在始料未及，然而悔之晚矣，现在只好亡羊补牢，答应当面向名义上的未来老丈人、丈母娘详细说明一切。
这几天天空阴霾蔽日，向日葵花瓣全都枯萎了，秋老虎的气味越来越浓。冰冷的雨滴稀稀疏疏，嘈嘈切切，有如大片黑云在残月周边狂乱翻卷，又像无数游鱼在浮萍底下轻声唼喋。
夏金城今晚仍是有工作应酬。夏太太独自坐在沙发上心事重重，听到门铃响，赶紧去开门，又忙不迭地拉太康到沙发上坐下，柔声问道：“太康，刚下班是么？”
太康回答“是的”，夏太太犹豫片刻，还是决心打开天窗说亮话：“太康，阿姨问你，最近上班是不是很不顺啊？”
太康嗫嚅道：“呃······也不是有啥不顺，是我最近觉得挺累，想好好休息下。”
“是啊，我知道你们的工作很辛苦，早出晚归的，又经常要加班。不过太康，阿姨要提醒你，你现在的工作正在节骨眼上，当心不要有啥闪失，很多眼睛都在盯着你呢，就想揪住你的小辫子······现在的人啊，当面对你笑嘻嘻，全是甜言蜜语，背后说不定就狠狠捅你一刀呢！太康，一定要提高警惕啊！如果因为不小心丢掉了升职的机会就太可惜了，那时候董阿姨和我都帮不了你啊。”
太康机械地说：“谢谢刘阿姨。”
“还有，太康，最近关于你的流言很多，当然都是风言风语，你也不用放在心上，我跟你夏叔叔也都不当回事——”夏太太起身走到太康身旁坐下——“不过古人说得好：‘人言可畏’，还是当心点好，尤其有些闲言碎语说到你跟葵葵······呃······挺那个不中听的，而且我觉着这段时间你跟葵葵是有点怪怪的，人家不在背后嚼嘴皮子我也没大注意，可这爱翻舌头的人一多，我仔细琢磨下也觉得不大对劲儿。太康，你跟葵葵没出啥事吧？干嘛这段时间你们俩一直没大联系呢？”
太康的脸刷白，无言以对，忽然电话响，一见是夏葵打来的，预感不妙，心里更加慌乱，暗说为啥屋漏偏逢连日雨呢，想要不接，看到夏太太审视的眼光，只好一狠心接听了：“喂~~~”
夏葵电话里的语气毫不客气：“庞太康，我是夏葵，请你告诉我，那天我发烧你做了些什么？”
太康支吾道：“你说什么呀，我听不懂。”
“你别做了贼还心虚不承认！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庞太康，我没想到你会利用我做这样卑鄙的事情！我瞧不起你！！”
“呃······你不要激动，我改天给你解释好不？”
“解释？你做出这样卑鄙的事情还有解释的必要么？好啊，我听你解释，你现在解释吧！怎么回事？！”
太康抬眼看夏太太正在急切地关注自己，不敢再说下去，赶紧结束道：“这样吧，我现在很忙，回头我给你电话。”匆匆挂断手机。夏太太狐疑地问：“怎么了太康？遇到啥麻烦事了吗？”太康支吾道：“没······没啥事，一个······呃······同事，工作上出了点误会，我回去给她好好解释一下就好了。”
“会有啥影响不？需要的话我给你董阿姨打电话说下。”
“哦，刘阿姨，不用了，这点小事我能解决的。那······我就先回医院去处理一下吧。”
夏太太本来想留太康吃饭，顺便再谈谈夏葵的事，看眼下这番情景，只好决定下次再说。太康走后，夏太太坐在沙发上恍惚了半天，一直没回过神来究竟俩人之间出了什么情况，于是决定套套女儿的话。
夏太太拨通了女儿的手机，夏葵接听了：“喂，妈——”
“葵葵，你在干啥？”
“没干啥，在寝室看电视呢。”
“这几天身体咋样啊，没再生病吧？”
“没呢，挺好，别担心。”
“那就好——葵葵，我问你个事儿，你跟太康哥最近是不是闹啥不愉快了？”
夏葵吃一吓，心说刚才怒斥庞太康的事是不是妈妈全知道了，难道太康就在自己家里接电话不成？难怪他说话支支吾吾呢。夏葵想反正妈妈也看出苗头不对了，再说像枫也说过，这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索性跟妈妈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她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妈妈，请原谅我，我不能跟太康哥结婚。”
夏太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能-跟-庞-太-康-结-婚！！”
夏太太瞬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她知道电话里说再多也无用，于是狠狠地丢下一句“你这个不忠不孝的家伙，你给我等着······”，就挂断了。或许是因为情绪太过激动，夏太太无暇推敲措辞，眼下的形势也让她没有闲心去寻找更能表达愤怒与谴责的语言，但这句脱口而出的话此际却用得恰到好处：夏葵“背叛”了男朋友，岂不是“不忠”么？忤逆双亲的良好愿望，岂不是“不孝”么？在新时代赋予了古老的词汇以新的意义，而且正好击中夏葵的良心，夏太太难道在心理战上还不够成功么？只可惜精神的胜利并不等于实质的胜利，那夏太太要夏葵等的到底是什么呢？夏葵预感大风雨真正要到来了，她就像寒秋里一枝柔弱的芦苇一样，静静地等待着风雨的洗礼。
太康没想到夏葵这么快就向夏太太摊了牌，现在也不得不实话实说了。夏太太了解详情后简直要昏厥过去，她简直没有料到夏葵的地下工作做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居然把全家人瞒得严严实实毫无觉察，而且——让厚道老实的太康受了这么重的伤，而且——让两家人的心跟着受了这么重的伤，而且——现在自家人受的伤全要变成别人的笑柄了！夏太太越想越气，一时又无以排解，索性从储藏柜里拿出一瓶陈年老窖，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醉意仿佛明晃晃的雪花铺天盖地的袭来，雪花簇拥着夏太太，飘飘摇摇飞到另一个非人间的世界，她觉得就这样永远逃匿在醉乡里，才能消解最深的痛苦和愤怒·····
忽然，夏太太觉得现实世界仿佛冰雪消融般一点一滴渗透进她的意识中，她打了个寒噤，猛地站起向门外走去，她要去找夏葵，要带夏葵一起离开这个非人间的梦幻世界······门开了，有人抱住她，把她按倒在沙发上，她挣扎着要起身，忽然全身无力，跌入最深的黑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