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杂货店

楼下杂货店的掌柜姓唐,大家都叫他唐老板。

没人知道他从什么地方来,因什么而来,只知道他从来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哗啦啦地推开铁卷门,一个人做腊肉豆皮,一个人卖货,一个人看今晚报。

唐老板的杂货店与自选超市不一样,客人要隔着玻璃柜台告诉老板要什么样的商品,然后由老板取出货物交到客人手上。

有一只胖猫经常趴在玻璃柜台上,黑白花,垂着的尾巴一摇一摇的。唐老板还在柜台旁支了个圆桌子,供朋友顾客喝酒,聊天,斗地主。

我一度以为唐老板是一个不好交往的人,他总是板着一张脸。你来买东西,他哼;你推门出去,他哼哼。每次看着店里坐满人的大圆桌,我总是难以置信。并且一度怀疑自己的眼光。

有一次表姐来我家串门,回家后在微信上告诉我:你家楼下杂货店老板人不错哦。我愕然。并且敲过去六个点以示疑惑。表姐回复道:我坐车没有零钱,就想着去你家楼下杂货店兑换一下,我瞧着老板那一张冷脸,就买了两块糖破一下零钱。可那老板说,要零钱直接换就好了,不用买糖!

我愕然。

t城的初雪很美,路灯照亮了飘飘扬扬的一团雪色,我紧了紧羊绒围巾,吸进鼻子里的空气湿湿的,凉凉的。小时候每逢初雪,阿爸总会跑下楼给我买一串糖葫芦,聚宝盆糖风上撒着青丝玫瑰。糖葫芦像一串红彤彤的小灯笼,照红了皑皑檐上雪。糖块甜甜的,红山楂酸得恰到好处,咬一口,化在嘴里的是脉脉温情。

今天t城的路边竟也有卖糖葫芦的小摊,我赶紧跑过去买了一串。咬了一口,酸甜弥漫的瞬间,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是十几年来叫我难忘的,一直小心翼翼珍藏的感觉。看着糖衣上的光明明灭灭,就像唐老板店里的闪烁的黄色灯光,不自觉就想起了唐老板店里的一桌子人,和映着老板那张不苟言笑的脸的玻璃柜台。

小区门口的灯嘶鸣了几声,忽然灭了,又挣扎着重新亮了起来。我抬头看了看,这盏灯从我搬来这个小区时就拼尽全力地亮着,仿佛这是它终身的事业。所以就算是在雨夜归来,也可见一点灯如豆,就像归家的你,在拉开门时,所见到的,母亲眼中散发的光彩。

我拎着包推开了杂货店里的门。

老板的圆桌旁已经坐了些人,有楼梯间保洁员张大爷,有银行职员,其余的几个人我都不认识。我微笑示意了一下在柜台旁看报纸的唐老板,坐到了圆桌旁。桌边的客人们冲我点了点头,继续打牌喝酒。

坐在我旁边的是很好看一个女人,她望向你的时候,眼里湿湿氲氲的,泛着融融的光亮。那双眼如果会说话,说出的一定是哀愁的,伤情的话。我发誓这是我见过的,最动人的眼睛。

她一个人默默地喝着酒,我一向认为喝酒的女人是讨厌的,可她手握酒杯的动作是那么优雅,神态也是恰到好处的微微迷离。竟然令我心生喜爱。

我找唐老板要了一杯珍珠奶茶,一边暖着手一边听他们说话。

喝酒的女人手支着下巴看着我,忽然和我说:“你叫什么?多大了。”

我一边揉着奶茶杯,一边回答:“我叫李雨灯。今年二十岁了。”

   “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取自哪里?”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真好”,她微微晃着酒杯,喃喃地念着:“我居北海君居南,寄雁传书谢不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她笑了笑:“我叫柳是。虚长你十五岁。你和唐老板怎么认识的,难不成和我一样,自来熟?偶然看见这一桌子人,然后就成了常客?”

   “我就在楼上住。经常在这买东西。”

   “这一堆人你认识吗?”她的目光轻轻扫了一下桌子边上的客人。

我摇摇头。

   “不认识也没关系。”

我以为柳是会给我介绍这些人,可是她并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地啜了一口酒,然后,

“我也不认识。相逢何必曾相识。”

她笑了,可我觉得她的眼泪下一秒会伴随着笑声流出来。

唐老板放下手中的报纸说:“火锅煮好了,我给你们端过来。”

一桌人拍手叫好直呼老唐万岁。

唐老板一哼:“咱不搞复辟,千的王八万年的龟,活那么长谁受得了。”

真好,还有火锅吃。

也是,每次我来店买东西,总会看到唐老板领着一桌子人吃各种各样的美食。

记得有一次我下楼买盐,这帮人竟然在抄着擀面杖包饺子,每个人手上都沾着白扑扑的面粉,唐老板在和馅。我微微低下头,忙把盐袋抱在怀里,推门出去了。回到家,我静静瘫在沙发上,有些好笑自己的行为。为什么在楼下杂货店里,我竟有些无地自容的落寞感,还隐隐有些羡慕。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只是不喜欢失望罢了。

我的男神村上春树这样说过。

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完整的人,我胆小,害怕与人深交,看到陌生人会紧张。但看到唐老板和他的客人们,我竟然会萌生“想要加入其中”的冲动。

直觉告诉我,这会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张大爷红着脸端着酒杯说:“这大冬天的,尤其是下雪的时候,把一壶酒烫的热热的,一口喝下去,五脏六腑都暖和过来了。”

   “还要佐以火锅。”银行职员附和。

他瞅着唐老板进了里屋,压低声音说:“听说明义出来了。”

   “是,昨天听小周说起的,他好像还没有来找过唐老板。”张大爷也压着声音说。

   “其实他也够可怜,但是毕竟干了那种事,搁谁也没法再像以前那样对待他。”

圆桌上的空气突然安静了,谁都没有再说话,显然明义的话题有几分禁忌的意味。

柳是咽下了最后一滴酒,对我笑了笑,扶着桌子站起来,一个人离开了。

张大爷说:“小是这几天和对象又吹了?”

   “好像是,你说小是这样的条件,居然谈不成对象。”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坐在我对面的男人说道。他捧了本书在看,我瞅了眼封皮,唔,是太宰先生的《人间失格》。

唐老板端来了煮好的火锅。锅里的汤汁在沸腾,发出诱人的“咕咕”声。大家拿了碗筷,围在桌子旁,开始吃火锅。里面有我最喜欢的白萝卜,咬一口,香辣调味混合上白萝卜清甜的汁水缠绕味蕾;还有牛肉,夹满满一筷,就着未淋落的汁水,一吞入口,齿颊留香。

酒足饭饱以后,唐老板打开了墙上的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报新闻。

一桌人应景地开始讨论新闻事实。唐老板倚着柜台抽烟,我继续揉搓着奶茶杯。对面的男人依然在低头看书。

突然,店门被推开了。

寒风夹杂着雪粒吹了进来,却又在触碰到屋里的温暖时融化成水汽。进来的是一个男人,他戴着一顶黑色的旧毛线帽子,厚厚的线织围巾遮住了他的半个下巴。他穿着羽绒服,肩上背了个书包,手里还提着一个黑色的旅行箱。

他冲唐老板点了一下头。唐老板有些微愣,直到燃着的烟蒂烫到了手指,他才恍然惊醒,张张嘴,然后说:“明义……”

圆桌上的人在看到他时,都起身离开了,我能感觉他们有些无措。

只剩下我和对面看书的男人。

我知道自己也该离开了。

我冲对面的人甩甩头,示意他最好也离开。可是他依然低头看书,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碍事,继续探索太宰先生悲惨的精神世界。我忍无可忍,出言打断了他和太宰先生的会晤。

“该走了。”我走到他旁边轻声提醒他。

他有些茫然地看了看空荡荡的圆桌,点了点头,抓起书包和我一起离开了。

外面的雪还没停,卖糖葫芦的大爷早就离开了。

“抱歉,刚才看书看入迷了。”沉溺太宰先生的男人又说,“我叫石南。刚才还得多谢你提醒。”

“没事的。”

“以后再见到那个男人,和大家一起离开就行了。回见!”他说完,把书塞进包里,走进了这夜的雪里。

这个叫明义的男人究竟是谁呢,我能感到他微塌的肩上浓到化不开的哀意。传说人的头顶和双肩有三盏火,他肩上的火怕是只剩了点点微茫。

世事许多难平。

我走进小区里。看见一人推开车门下来,却是柳是。她裹着黑色的长大衣站在泛着银光的雪地里,发丝融了雪雾湿湿地贴在她的脸上。

柳是走到我面前,道:“我这边有个麻烦,能去你家待会儿吗。”

我看着她那张冻得有些发红的脸,还有她泛着盈盈水汽的眼睛。鬼使神差的点了头。

美色误人啊,虽然我也是女的。

我把她带回了家,她道了谢,就坐在我那张懒人椅上对着空气发呆。

秉着人家不说我也绝不瞎问的优良树洞品格,我静静的看着她。

“车上那个人是我前男友。”柳是开口了。

“哦。”我模棱两可地点点头。

“你觉得他对我是怎么样,余情未了?旧爱难舍?你一定很奇怪,我们也就在唐老板的杂货店见过一次。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个,其实,与你相交多年挚友可能转脸成陌路,与你仅一面的人却能相知。所以说朋友从不在交往的时间长短。你说对不对?”

“是。”

“我离过一次婚,我前夫是个法官,父母给我俩订婚的时候,我自己竟然都不知道。我要结婚的消息居然还是我同事告诉我的,不过婚后两年他就出轨了。我原本也是想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可谁料他偏偏是个胡兰成。离婚以后,我妈妈觉得我这么做太丢脸,应该像一个和尚说的那样‘丈夫出轨这件事,当假的看就好了’。所以她懒得看见我,我索性也就不去见她。在我觉得最最痛苦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叫陈生的男人。可是那个时候因为上一段婚姻的失败,我已经不想再谈感情了,只想自己一个人好好的过完这一生,就拒绝了他。他也不恼,只是竭尽所能地对我好。后来我慢慢的被他感动了,想给彼此一个机会。”

说到这里她沉默了。

 “后来呢。”我问。

“我们举行婚礼的前一天,他离开了。”

“他干什么去了呢?是不是有什么你不知道的事情?”

“不知道。就好像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他。后来我又遇到一个比我小十岁的男人,他叫陈轩。他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像陈生,我们就在一起了。我对他百依百顺,从饮食到工作都是我帮他在打理,因为我爱看他笑的样子。后来他开始赌钱,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我劝他不要再这样了,我要和他分开。他听说以后居然哭了,然后开始砸屋里所有的东西。没过多久,他给我看了一份诊断证明,上面说他有躁郁症。他和我说他再不会去赌了,要我不要离开他。”

“然后呢,他又去赌了?”

“是。”

“你没有帮他爹妈照看巨婴的义务,这种人趁早分了。”

“我知道,但是他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像陈生。”

我没有继续说话,她也没有再说什么,喝完了杯里的水就起身离开了。

说到底,柳是也没有爱过陈轩,陈轩固然可恨,但从某一层面上来说,不过是陈生的替代品。柳是这个女人无疑是多情的,但又无情到冷漠。

——我对于柳是当下爱的解读。

我隔着窗子看着楼下,雪已经积的有些厚了。

去唐老板的杂货店里围炉侃大山已经成了习惯,只是这几天没有见到柳是,我竟有些想念她那双水光熠熠的眼睛了。

《人间失格》石南看完后,失魂落魄了好几天。一个人靠墙坐着,仰头看着屋顶或火锅,或烤串升腾的热气。如老僧入定。

大家都担心不已,胡律师一边嚼着肉串一边问我:“雨灯啊,你说小石这是什么情况?”

“没事,我看完《人间失格》的时候也这样。”我啃着玉米答道。

忽然,杂货店的玻璃门被推开了,时隔多日,我又见到了那双染着水色的眼睛。

柳是和大家打过招呼后,坐到了我身边。

“唐老板,来瓶乌龙茶。”

“哦,今天喝茶,和陈轩和好了?”

“是,他说再也不去那个地方了,还找了份正经工作。”

“嗯,挺好的。”唐老板说。

柳是笑了,那眼中的水光也微微晃动起来。

唐老板放了一首歌,是Sarah Brightman的《斯卡布罗集市》。这首歌我每到下雨天就会循环播放,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不知不觉就会悄悄的哭出来。这是我的一个秘密,我和谁都没有说过。

柳是从包里拿出了纸和笔,然后在纸上写下了: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这四种花分别代表爱情的甜蜜,力量,忠诚和勇气。

唐老板的客人陆陆续续的离开了,我主动留下帮唐老板收拾碗筷,墙角的石南依然在发呆。

其实我是有私心的,那天在杂货店里碰到的叫明义的男人让我很在意。眼下我想,如果留的晚一点,也许还能再看见他。

然而今晚我并没有等到明义,却认识了叶眠。

叶眠是进来买烟的。他画着淡妆,穿了一件褐色的长款羊毛大衣;留着的栗色的长发,发梢自然卷起,形成好看的弧度。

石南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边,轻轻吐出了一口半死不活的话:“异——装——癖。”

我白了他一眼,心说,就算是异装癖又能怎么样,以何面目示人是每个人生来的权利。我虽不能体会,但一定会报以尊重。

叶眠靠着玻璃柜台抽出一根烟来,转身问唐老板:“介意吗?”

唐老板冲他摆摆手,什么也没有说。

他一面抽烟,一面抚摸那只胖猫的脊背。垂下的长发微微遮住了他的侧脸,但是仍能看到他嫣红的嘴唇。他的轻轻吐着烟圈的样子很好看。

在他推门离开的瞬间唐老板叫住了他:“我这里晚上会请朋友们吃饭聊天,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过来。”

“好。”他轻轻一笑。

我和石南结伴离开了唐老板的杂货店。我问他:“怎么样,走出太宰先生悲伤的精神世界了吗?”

“还行,其实我现在打算写小说了。”石南答道。

“那很好啊。打算写什么?”

“到时候写好再给你看。”

我俩正说着,却看见柳是站在前面小区门口的灯下正在自言自语的说些什么。她的情绪似乎很激动。说着说着柳是就哭了。哭着哭着她竟然喊了起来,然后就朝我们跑了过来。

柳是对我们说:“陈轩他又去赌了!”

我有些茫然无措,刚刚小区门口除了柳是以外是没有另外一个人的啊。

石南非常镇定地对柳是说:“别哭了!我和雨灯先把你送回家好不好。”

石南和我站在楼下,看着柳是家里的灯亮起来,才和她挥手告别。

回去的路上石南告诉了我关于柳是的过往。

柳是的前夫叫洪沉。她曾经很想他好好生活,但是因为之前柳是的父母在没有告知她的情况下,就给她订了婚,柳是难免心里不快。所以洪沉很清楚地知道,柳是并不爱他。妻本来就不如妾,又何论偷?于是洪沉同志就高举真爱大旗,毅然决然的出轨了。柳是那样的人,又怎么容许这样的事发生。就和洪沉离婚了。可柳是的母亲认为离婚这件事很丢脸,希望柳是不要离婚。柳是不肯,她的母亲就和她断绝了母女关系。那个时候的柳是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成年的的弃婴,万家灯火中却没有一盏肯为自己亮起。这段婚姻里她不是过失方,可是母亲却把错误归咎到她的不忍让。这让她绝望。

这个时候,陈生出现了,他待柳是很好,因为前一段婚姻失败的缘故,柳是一开始不肯答应,陈生就百般追求,柳是胃不好,陈生就每天中午跑到柳是的单位给她送粥,风雨无阻。柳是的母亲生病了,是陈生陪着她给母亲治病。日日夜夜的照顾。柳是无意说了句想吃糖炒栗子,陈生就从城东跑到城西给她买。人非草木,柳是就答应了陈生。可是在婚礼的前一天,陈生却又离开了。显然柳是承受不了这个打击,就患上了妄想症,凭空捏造出一个恋爱的对象,每天都在表现自己的深情如许。

所以说,陈轩此人根本就不存在。

柳是爱上的,不过是自己的执念罢了。

“然后呢?唐老板知道这件事吗。”我问石南。

“当然知道,唐老板一直在找陈生。”

“其实只要陈生回来肯和柳是好好的解释清楚,柳是就能走出来。”

显而易见,她所放不下的其实是自己曾经倾注的感情。

“嗯,唐老板也是这个意思,可是这个人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怎么也找不到。”

你每天晚上都留到最晚离开,是不是还想遇见明义。”

我没想到他会主动和我提明义。

他接着说道:“明义他曾经杀过人。除了这个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低下头看看,那夜的积雪快要化掉了,光洁的地面露了出来,斑斑驳驳。

老板说要做馄饨给大家吃,我提早去了杂货店给唐老板帮忙。我到的时候叶眠正在帮唐老板擀馄饨皮,石南正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柜台旁打字,一旁的胖猫提着小爪儿迟迟不放,似乎正想着哪里可以下脚踩a键或b健。

音响里正在放张学友的《红叶舞秋山》,唐老板一边包馄饨,一边跟着音乐瞎哼哼,虽然其他句子唱得一塌糊涂,不过依稀听得到这两句:“独醉者,不甘俗世摆布,自有苍天给我的路......”

借问灵山多少路,有十万八千有余零。

馄饨煮好以后,大家陆陆续续地来了。我站在柜台旁边,一边吃肉丸馄饨,一边跟石南叶眠讨论小书的情节。

“我觉得这个人物的经历再丰富一些比较好,他一定要有足够的动机去做这件事。”

“嗯,有道理。”

我们正说着,突然杂货店的门被推开了,来人竟是我前些日子见过的明义。

圆桌上的张大爷看见他,站起来打招呼:“明义啊,你来了,快过来坐。”

明义向一桌人点头致意,局促地笑。

这时候圆桌上的一个人,指着明义说:“这不是杀人犯吗,怎么出来了?”

圆桌上的人登时噤了声。

    “刑满释放。”明义言简意赅。

“那你还有没有杀人的欲望?杀人是不是有种快感啊?”

我越听越听不下去,正要站起来替明义说话。却听到一直在默默咽馄饨的叶眠拍案而起:“你会说人话吗?喝了两杯酒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是吗?杀人有没有快感,你自己拿把刀往自己肚子里送不就知道了吗??”

叶眠虽然画着女性的妆容,留着栗色的长发,但是只要不瞎,都能看出来他本质是个男人。

有异装癖的男人。

那个男人登时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叶眠,然后朝地上啐了一口:“我当是什么,原来是个变态啊,哈哈哈,异装癖。你问问你妈,你穿成这样还是不是人。”

我注意到叶眠的手在抖,我急忙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冲那个人喊道:“要你管吗?他要穿什么衣服是他的自由,你干涉得了吗?”

“他穿出来恶心到我了。我就纳闷了,你说那些个异类,什么异装癖啊,同性恋啊,精神病人啊,变性人啊,这种恶心死人不偿命的怪物干嘛要生出来,你们怎么不去死。”

我绕过柜台想要过去抽他,明义却抬手拦住了我。然后他慢慢地走到那个人面前,他抬起手给了那个人一巴掌,然后对他说:“我这一巴掌不是为了我自己,是替他打的。我杀过人,过去的错事是我做的,这没什么好辩白的。但是他穿什么衣服没有错,画什么妆没有错,而且特别好看,一点都不让人恶心,反倒是你,你这种仪仗自己和多数人一样,就恣意放言伤害别人的人,才没脸皮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滚吧。”

“这又不是你的店,你凭什么让我走。”

“这是我的店,我总有权力了吧。”唐老板站在厨房门口又说,“我不管你是什么达官富贵还是清贫草民,进了我这个店里,你只是一个‘人’,什么叫人啊,你得会说人话,得尊重别人。除了柜台上趴着的那只胖猫,我这里不招畜生。”说着将一碗茶水泼到地上,“送客!”。

那个人气急败坏,竟冲过来要打叶眠。明义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拉开店门,把他踹了出去。

石南抬头说:“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发生了这样的事,唐老板的客人们都有些尴尬,就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只剩下我,石南,叶眠,唐老板还有明义。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叶眠对唐老板说道。

“没事,那种人我也不愿意留他。”唐老板摆摆手。

“如果以后不方便的话,我就不来了吧。”叶眠低着头说。

“我问你,你觉得自己有错吗?”唐老板问叶眠。

他摇摇头说:“但是我毕竟和大家不一样,我从小时候,就觉得自己是女孩子,觉得穿裙子才最漂亮。我周围的人都认为我有病,我也一直在压抑,进入社会以后,我发现其实有人是跟我一样的,我曾问过他们,为什么要坚持自己的取向或者穿戴。他们说,没有什么理由,因为这是我们的权利,天生如此罢了。我曾在一个挪威电视剧里听到过这样的话:‘勇于出去为自己的权益斗争的人,是那些这些年来即便被恫吓着,被憎恶着,也一直站出来,声明自己的立场的人,他们有的甚至被殴打,被杀害。他们这样做不是因为他们想要标新立异,而是宁愿死也不愿隐藏真实的自己……站在这样一个全然不同,大多数人不能理解的层面上,需要勇气。’”

“叶眠,你没有错。他们之所以仇视你们,是因为他们的恐惧。我觉得,你们这种宁死也不肯屈服的人,是值得尊敬的勇士。正是有你们这样的人,让更多人愿意直面自己,敢于为自己的权益作斗争,也因此避免了很多悲剧,人类才能更文明,法则才能更健全,社会才能更包容。你要来的,你一定要来。”我郑重地对叶眠说。

   “谢谢。”叶眠笑了。

唐老板端出了剩下的馄饨。馄饨的汤是炖了有些时候的骨头汤,汤上飘着芝麻香油的油花和点点青葱,只是喝一口汤,便能深深的暖进人的心里。

吃过饭,明义一边将肥猫抱在腿上,和我们讲起了他的往事。

这是一个沉重的事,凡是背负上人命的,又焉有不沉重的呢。

事情是这样的。

明义的父母死的很早,他从小和爷爷生活在一起,生活是辛苦的,这让他从小就有持家的觉悟。明义有个旧的铁糖盒,里面装着他一毛一毛攒的钱。

爷爷工作的时候,他就陪在爷爷身边念书,剩下的时间,祖孙两个就跑到野地里去玩。他到大河里摸鱼游泳时,爷爷就拿着草帽站在岸上看着他笑。明义时常回忆这些,他说这是他最好的时候。

他18岁那年,明义的爷爷得了重病,看着自己最亲最爱的人一天天沉溺在浓重的死气里,明义很痛苦,他努力赚钱,一天打很多份零工。糖盒子空了,却依然支撑不了爷爷流水一样的医药开支。

爷爷不想再拖累他,打算自行了断,绳子都勒在了脖子上,幸好被及时冲进家门的明义发现了。他几乎是颤抖地抢过爷爷的绳子,他跪在床前,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死死地攥着爷爷的手,眼眶红的可怕。

走投无路的明义只好找社会上一个头发染得像杂毛鸡的青年借了钱。

明义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刚刚搬过来的唐老板,唐老板听说明义找社会上的人借了钱,知道一定会出事,就连夜出去找朋友借钱,让明义先把钱还上。

结果这天晚上就出了事,杂毛鸡带人找到了他家里,逼他还钱,明义求他们在宽限几天,那些人不肯。杂毛鸡冲到床边,把明义的爷爷拖到地上,老人家登时就咳出了血。明义抱着那人的腿,苦苦地哀求。那个人却嗤笑着,抬手就给了爷爷一巴掌,老人家被抽蒙了,只能感觉到冰凉的手一下一下的掴在自己脸上,他此时只有一个念头。

明义,快走!

明义没有离开。他脑子轰的一下,全身的血都冲到脑门上,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该在哪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让爷爷受辱,他猛地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刀刃还沾着上午给爷爷削苹果的残渣。

刀刺进了杂毛鸡的心脏,血染红了明义的手,又顺着他的指缝流到地上,开出一朵慈悲的花来。

汗水顺着他的头发滴到脸上,明义喘着粗气缓了一会儿。就把已咽气的爷爷抱到了床上,给他掖好了被子。然后拿了块白布,盖住杂毛鸡的尸体。

明义去自首前找到了唐老板,唐老板张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深深的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下着雪,明义去接受他的审判与刑罚。

这一走就是十个年头。

故事说完了,趴在明义腿上的肥猫张大了嘴,伸了个懒腰。

石南绞着手指,吸了一下鼻子,说:“虽然杀人不对,但如果我要是当时的你,可能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对了,你今天怎么过来了?”唐老板问。

“是这样的,陈生有消息了。”

“陈生?他在哪儿?”

“最近有人见过,他每天晚上八点的时候,会经过新安街。明天我在那守着他,看看能不能把他带过来。”

“行,这件事先不要告诉柳是。明天晚上六点,明义去新安街等陈生,雨灯,叶眠,石南来店里集合。”唐老板和大家说。

“好。”

“你爱我吗?已经爱到危险的程度了,危险到什么程度?已经不能一个人生活。”石南喃喃自语道。                                                                

昨天忙得太晚,我一觉睡到了下午,醒的时候,木质小音箱里还在循环着Dido的《Thank you》

手机上显示着一条未读短信,是石南发来的,上面写着:我的小说获奖了,谢谢帮助。

哎,太阳真好。

我洗漱好就哼着歌溜达到了杂货店,唐老板给我端来一碗阳春面。

澄亮的汤汁里飘着油花,青葱点点。我喝了一口汤,激动地朝唐老板挑起了大拇指。

“唐老板,太好吃了。”

唐老板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厨房。

叶眠来了。他摸出了一根细长的香烟,倚在柜台上轻轻吸着。

“这就是香烟的美学,虽然我不抽烟,但是我觉得有的香烟设计非常好看,而且有的人吸烟真得是很优雅。赏心悦目,比如你。”我对叶眠说。

“谢谢,看来我在你眼里算是一个优雅的人。”

“当然,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

“变态?”叶眠轻笑着说。

“当然不是,我觉得你就像一个吟游诗人,被一团烟雾裹着,不管你在哪里,都能几笔勾勒出一个落拓的灵魂。”

叶眠笑了,我觉得他就像是石头上生了花,那么好看。追溯到最初始的原色。

石南到的时候,我正好喝完阳春面的最后一口汤。

傍晚又下起了雪。就如同我第一次见到柳是的那个晚上一样,我依然记得她晕染着水色的眼睛。而那些伤情的话,也是的确有的,只是过于沉重,一个人爱上自己的执念,并生出了妄想。无论她怎样反复,痛苦,沉迷,到头来能怨怼的也只是自己。我们终究只能是灯光舞台下的看客,而舞台上的她,一个人演着独角戏。那么这些年陈生去了哪里呢?是否像那些风花雪月的小书中写的一样,有什么难言的隐,导致相爱的人无法相守,那么届时也就相拥着哭一场罢了。

柳是就像是志怪小说里的女人:美丽,优雅,哀伤。缥缈的像一阵烟一样。仿佛只在指间缠绕逗留片刻,就会消弥于无形。我第一次见她,就能在眼中勾勒这样一副图景:一个梳着优雅盘发的女人,穿着一件淡绿渐色旗袍,肩膀微溜,盈盈楚腰。西沉的日影将她的侧影描摹在墙壁上。

感性而沉郁。

张爱玲,石评梅又或蒋碧薇。

她可否放下执念,重新活过。

石南拿了本杂志在看,我凑过去问他:“看什么了?”

“《我身在忘川》。”

“是他写给张爱玲的那封情书吗?有人说是伪作,根本不是他写的。”我说。

“其实,这些事本来就是真真假假,恐怕连那些风花雪月的往事里的主人公们都不知道了,时间长了,假的能变成真的,真的也能变作假的。”石南对我说。

“也是,事情究竟怎么样,谁又能说得清呢,人们只愿意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石南微微一愣,然后缓缓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今天石南有点反常。小说获奖不应该是好事情吗?可他一点都不见喜色。

“你究竟怎么了?”

“没事,先解决柳是的事情吧。”

晚上柳是过来了,是唐老板把她叫过来的。

“他回来了?真好,终于能有个了结了。”柳是转着手中的玻璃杯,轻轻地说道。

“我不知道你对自己的情况了解多少,不过就像我们约定好的那样,如果能再见到他,就都放下吧。”唐老板叹了口气。

“好。”柳是轻轻地点头,旋即微微地笑了。她的笑和手中白水的热气一起升腾。

雪势愈发的热烈起来。明义还没有回来,唐老板倚着墙看历史剧,厨房的灶上炖着排骨汤。等明义回来,我们一起喝。

我和石南、抱着猫的叶眠围在一起捧着手机组队打怪。

“你看这人生好比打怪,就算再坚难,你也得走下去。”我一边狂按屏幕,一边说。

时钟就像一匹老白马,哒哒地跑过午夜。

玻璃门被从外面推开了,明义站在门口,鼻子和脸颊冻得通红他的背后还跟了一个人,就是陈生。

陈生穿了一件黑色大衣,下摆一直遮过腿弯。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

“你来了。”柳是从椅子上站起来说。

唐老板示意我们几个到厨房去喝排骨汤。

我们趴在门框边听。

明义一边捧着排骨汤一边看着我们笑。

唐老板一把关上门,不理会我们幽怨的眼神说:“不过是一些陈年旧事,有什么好听的。石南,还是来说说你的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呢。”石南笑着说。

“能有什么事?我可没有见过谁的小说获奖了,还一脸闷闷不乐。”

“好吧,其实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网上有个著名的青春文学作家,前几年还拍过电影。他抄袭了我的文章,被网友们用调色盘对比出来了。”

“那他道歉了吗?”我问石南。

“还道歉,人家跟本就不理这个事。”石南苦笑道。

“还有没有道理了,我们去告他。”

“这样的案件法律上是极不好判定的,除了要承担高额的诉讼费,还要浪费大量的时间,并且你还要面对舆论的压力。搞不好你以后的写作生涯就毁了。最重要的是,很少有律师乐意接这样吃力不讨好的案子。”叶眠接着说,“你可要想清楚了。”

“我尊重石南的想法和做法,不过要是我的话,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要维权,我觉得放纵会使为恶者肆无忌惮。”明义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很有力量。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写手,甚至能不能成为作家还是一个未知数。更不要提什么写作生涯。但即便如此,我也有权利保护自己的权益,如果连我自己都不能站出来以正确的方式来面对这件事。我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尊重我的作品呢?它就像我的一个孩子,现在我的孩子被人偷走了,我要尽我所能把他救回来。”石南抬起头,我能看到他眼中闪现的花火。那是高贵的,不灭的魂灵。

抵制抄袭作品,是对原创作者起码的尊重和鼓励。默然视之,只会使那些呕心沥血创作的人寒心。如果你说别人抄袭和我们有关吗。当然有。因为抄袭会给原创者带来伤害,而让他们失去创作的热情,甚至放弃创作。这样,我们就再也看不到那些好的作品了。

唐老板对石南说:“你要是想告,我可以帮你。我可以请胡律师来,我想他会给我这个面子的。”

“如果你经济上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叶眠说道拍了拍他的肩膀。

石南点了点头。

柳是拉开厨房的门时,陈生已经离开了。

她让我送送她,我就陪着柳是走了一段路。后半夜的雪已经小了。借着路灯看路边,就像水晶玻璃球里吹扬的白色泡沫。

柳是对我说:“我早就知道他有家室了,从他还没离开的时候就知道了。”

“你知道?”我震惊地问。

“是,结婚的半个月前吧,当时我的精神状态就已经崩溃了。我不断旁敲侧击地问陈生。但他就是不承认,终于在婚礼的前一天不告而别。随着他的离开,我脑子里的弦也断了,也就患上了妄想症,自己捏造了一个对象,天天上演狗血戏码。”柳是说着咯咯的笑了。

“你不要想那么多了,能走出来就最好了。”

“可是,你就真的确定陈轩这个人不存在吗?”

我愣在了原地,柳是却依然在咯咯的笑。然后朝我挥挥手,一个人向雪夜深处走去。

“爱情不过是在别人的生命里走了一遭,然后又进入我们的生命。”她回头大声告诉我。

石南忙着打官司,偶尔来唐老板的店里也是趴在桌子上就昏睡过去。终于在几个月的等待后,被宣判胜诉,抄袭作家要付给石南一定的赔偿金。并且要在网络上公开道歉。

这是一个令人开心的结果,欺侮别人的人通过法律受到了制裁。

正义终将到来。

我再一次见石南是在小区旁的公园里,他手里提着一个便利袋,里面装满了速食面包和几听易拉罐啤酒。

他整个人看起来昏昏沉沉的,黑眼圈十分明显。

“你怎么了?唐老板那里也没见你去。”我有些担忧的问。

“没什么,我在家里写东西,懒得出门。”

“在杂货店里也能写啊,唐老板还会做美食给你吃。”

“嗯,能遇到唐老板和他的杂货店,我何其有幸。”石南叹了口气。

“感觉就像‘解忧杂货店’和‘深夜食堂’的结合体。”我一边说一边笑着。

石南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然后别过头挥挥手,拖着脚步走了。

我总感觉不安,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我用力甩甩头,能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呢?石南的官司打赢了,他保护了自己的作品。现在在专心搞创作,这不挺好吗。

唐老板杂货店的圆桌山依然围坐着他的朋友们。石南不来,我和叶眠就一起坐在柜台边帮唐老板看店。

柳是每天晚上都会过来坐一会儿,然后要一杯乌龙茶,和唐老板一起倚着墙,看电视里播放的历史剧。她说曾经在新安街附近碰到过几次陈生,也都相视一笑,匆匆走过。

日子就这样细水般的流过,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心安理得。

八月的一个晚上暴雨下了一夜,石南发短信给我,说他在雨来前救了一窝小橘猫,打算放到杂货店里,给肥猫作伴。

我回复说:十只橘猫九只胖,还有一只压塌炕。你要吃穷唐老板吗?

石南却没有回复我。

不知为啥,心里有股不好的感觉压得我心慌,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我的心跳却更加清晰。我打开床头的木质小音箱,女声空灵而曼妙,出奇的,我并不感到悲伤,眼泪却依然流出眼眶。

清晨,城市的下水道堵了,积水涌上马路,白浪滔天。

我蹚水走出小区,天上还下着雨,门口的那盏灯终于坏掉了,我双手抱拳,冲灯鞠了一躬。算是最后送它一程。

我走进唐老板的杂货店,他正在看新闻,肥猫趴在柜台上,天阴阴的,它比平时还要懒。

我拍了一下猫的屁股:“这柜台早晚得让你压塌了。”

唐老板说:“这次的雨下的真够大,要是今天还不停,杂货店也得淹。哼,到时候就让石南那小子来淘水,好几天不见人影。也联系不到。”

“我也联系不到他,唐老板,你说他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呸呸呸!我个乌鸦嘴。能出什么事,他一定好好的。”

唐老板没有接话,空气陡然沉默,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了。

唐老板站起来接了电话,然后猛地退了半步,眼泪刷的就下来了。电话断掉了,唐老板手摁着听筒,呆呆的站了一会儿,然后他闭了眼。

我不敢打扰他,心里却一团乱麻:是不是石南出事了!

唐老板开了口,声音都不像他的了,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我只能听见他说:“是明义,明义出事儿了。”

我和唐老板往医院赶,路上水势大,车上不了路,我们就蹚着水往医院走。路上我给叶眠打了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石南的,他没有关机,却一直是“嘟嘟”的盲音。

我和唐老板到医院的时候,叶眠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眼眶红的有些吓人。

警察过来通知我们:明义因为救一个孩子,掉到了深坑里,不幸淹死了,他的行为是那么英勇……

这些话我都没有听进去,我只知道明义死了,那个初次见面,就挺身相助,仗义直言,多么好的一个人,就这样死掉了。

警察的傍边站着一个女人,她脸色苍白,头发像枯草一样垂在肩膀上。她看见唐老板就冲上来跪在地上,我急忙拉住她,她一边哭着一边说:“谢谢他救了我的孩子,我替关送谢谢他。”

“你说谁?他救得孩子是谁。”唐老板忽然蹲下身问。

“关,关送。”

“他爸爸是谁。”唐老板问。

“关智。”

唐老板闭上了通红的双眼,靠在医院冰冷的墙上,垂下了手。

关智就是杂毛鸡,关送是杂毛鸡的儿子。

关送的妈妈说明义临终,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做错了事,对不起孩子,这是我该还的。

我哭着拨打石南的电话,我想告诉他,游戏还没有打完,明义就没了,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告诉他。可是他的手机一直都打不通。

我赶到石南家的时候,警车已经围住了小区。物业说,小区里死了人。好像是503的业主叫石南。

我觉得眼前好像黑了一瞬,我扶着墙找到了警察,说明了我和石南的关系。警察告诉我,石南手机上最后一条短信是发给我的。

在确定石南的确是自杀以后,警察交给我三个证物袋。里面分别放着一只手机,一台笔记本电脑,还有一封遗书。

石南的尸体已经被运走了,我给叶眠打了电话,他说会处理好石南和明义的后事,只是声音听着有些哑。

我打开了石南的电脑,屏幕亮了,石南死前并没有关机。界面是一个社交论坛,一个账号发了这样一条消息:无名小卒跑来蹭我的热度,就算我抄你的又能怎么样,你知道我有多努力吗?我日日夜夜的改稿写文章。天下文章本就一大抄。我比你红,比你有名。我是不会道歉的。@逆风生长的石楠。

这个账号被认证为作家,看来就是抄袭石南小说的作家了。

最令我感到恐怖的是这条微博下的评论和给石南的私信。

“你知道作家有多努力吗,他抄你是给你面子了,你还有脸告?”

“现在这个网上啊,都是键盘侠,人家抄就抄了,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反正我觉得石南的小说不如作家的好看!”

“抄又怎么样,比你红就可以了,作家就不该道歉!”

“你小众你被抄活该啊,建议大大把出版的书寄给他,让他写序。气死他!”

“我们四海八荒的大大粉们才不管大大抄没抄,我们永远支持他,告大大的小写手去死啊!”

“我已经人肉出逆风生长的石南家的住址了,迷妹们,我们一起去他家堵他,让他给大大道歉。”

有一段视频的连接,是石南走出楼口,一帮人围上来七嘴八舌的要求石南道歉,石南的脸上霾着绝望。

我一边看着评论,眼泪一边往下掉,我尚且如此,石南看到这些又会怎么想,他该有多痛苦。石南有什么错?自己辛辛苦苦写出来的作品,被人偷走,他顶着压力一步步走过来,终于通过法律还给了他公道,却反过来被人谩骂,扣上“卑鄙”的帽子。真正无耻的人究竟是谁?是谁偷了东西还一脸倨傲?竟一脸无耻得问:你知道我有多努力吗?努力着干什么呢,抄袭吗。究竟谁是键盘侠,勇于为受害者发声就是键盘侠吗?为受害者说话就是不尊重抄袭作者,那么抄袭者尊重受害者了吗?

如今是怎么了。网络暴力充斥着我们的生活。助恶者洋洋自得地躲在键盘后敲出一段段不负责任,颠倒黑白的话来:原创者维权就是蹭热度,被强奸的妇女是因为衣着暴露,被欺负的学生是因为自己没有和同学搞好关系......事不关己永远高高挂起,真希望你永远没有被伤害的一天。

还有许许多多石南。以前有,未来有,将来依然会有。

石南的遗书上只留下了一行字: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是啊,此生光明,亦复何言呢。

石南出事以后,网上的评论几乎一边倒,都在谴责无脑的粉丝和无耻的著名作家。社会上的人纷纷来悼念。可是,他活着的时候,你们在哪呢?他迫切需要支持的时候,谁有为他说过话呢?就算有,恐怕也被抄袭作家的粉丝们骂声湮没了吧。难道只有事关人命,才能被人们重视,然后思考吗。那么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以后呢?恐怕没有人会记得了吧,该抄继续抄,该赚钱继续赚钱。

只剩下坟头三丈高的草,孤独的摇啊摇。

哦,对了,如今不让土葬,要火葬。

我恍惚的抱着石南留给我的一窝小猫沿着马路走,却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找不到唐老板和他的杂货店了。

我想哭,呕出灵魂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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