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家(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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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衣衣

39  相处

埃伦死了,他是因为试图阻止申克带走昭,被申克活活打死的。恩斯特来了,帮我处理好一切。

当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昭的时候,我跪在他床前。“昭,能让我看看嘛?”

昭闭上眼睛,向另一边侧过脸去。

“昭,我先给你打针吗啡,再处理伤口。”

我准备着针剂,昭拉住我。

“怎么了?”

“让我回去吧。”昭定定地看着我。

“去哪儿?”

“我不能……不能让申克毁了你。”昭的胸脯剧烈起伏,说话断断续续。

“昭,你发过誓,不再这样想的。”说出来,我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严厉,我是真急了。

“我不会再轻生了,但是……不能再有人为我……”

“昭,你没有听见埃伦最后的话吗?这不是个人的事,他们不仅是为了你,你难道不明白吗?”

“我明白,但你是为了我……我不能……”

我拍拍昭紧紧抓着我的手,安慰他道:“不会的,昭,你放心,申克不敢的,这个我清楚。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就算昭半信半疑,他也只能听我的。我自己却不能这样肯定。


昭的身体在慢慢恢复,起初的几天很是艰难。

每次换药都犹如经历一场酷刑。头两次我给昭打了吗啡,后来昭忽然明白吗啡是严格管理的药品,便说什么也不肯再用了。

“听我说,没有关系的,这里我说了算。”

“怎么没有关系,你能解释这些吗啡的用途吗?难到就直接说是给一个犯人用了?”

“有什么不可以,我已经用了所有该用的药,再多用几支吗啡又有何区别。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不要逼我,马蒂。不然,我这就回去。”昭说着便掀被子下床,刚站起来就摇晃着向一边倒去,他下意识地伸出手。

我冲上去,抓住他的手,抱住他即将倒下的身体。“真疯了!我答应你就是了。” 我把昭抱回床上。

昭慢慢睁开眼睛,那眼中的痛苦把我的心融化了。

“你这是何苦呢?”我擦着昭额上冒出的汗,埋怨道。

昭却笑了。“我不想老是睡觉。”

“不睡觉想干嘛?你现在就是要多睡觉。”

“我……”昭看着我,欲言又止,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一片红晕。

昭明白他必须多休息,多补充营养,身体才会快一点好起来。但是没有吗啡的作用,他睡觉总是很不安稳,常常半夜惊醒,浑身大汗淋漓。吃饭也是,看得出他毫无胃口。尽管如此,昭还总是逼着自己多吃,其结果就是时常胃痛、恶心,甚至呕吐。

“昭,不要这样,没胃口就少吃点。你昏迷时有过胃出血。胃是要慢慢养的,少吃多餐,不要勉强,身体恢复也是要慢慢来的。”

我尽自己所能,食物选容易消化的,每次都把牛奶加热到38°C左右,食物的营养可以保证,味道也还行,种类却不丰富。我们德国人的饮食就是这个缺点,比较单调。平时是感觉不到的,长期以来,我们都习惯了,但是对于病人,每天四五顿,顿顿都吃同样的东西,不腻才怪。我知道,昭没有胃口,除了心情因素,这也是一个原因。

昭吃得越来越少,我心中担忧,于是问他:“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昭看着我,紧抿着嘴,憋不住要笑。

“你别笑,我是说真的。你说出来,我会叫厨房做,实在不行,我打电话,叫赖宁格太太做好送来。”

昭摇着头,笑道:“你可真是个少爷。”

“什么?”我没听懂。

“照顾人还要找人帮忙。”

“你,你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叫道,挥起拳头,作势要打。

昭笑着向另一边歪过身去,好像躲闪的样子。

“要不是你病着,我可饶不了你。”

“要不是我病着,你才不是我的对手呢。”没想到昭毫不示弱,反齿回击。

“那好,那就不能等你病好了,我现在就要治治你。”

我张牙舞爪地扑上去,昭抬起手臂招架,我抓住他的手腕。

昭一边叫着“救命”,一边挣扎。

我们扭打起来。本来只是开玩笑,这时却不知怎么的,可能是条件反射,我手上越来越使劲。

忽然,昭的笑声没有了,双手无力落下。

我大惊失色,赶紧松手。“昭,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昭对我的呼唤毫无反应。

我轻轻摇晃他,用手拍打他的面颊。“昭,醒醒!快醒醒!”

“哎呀,你还打我!痛死了!”昭一下抓住我的手,瞪大眼睛,哇哇乱叫。

我吓了一跳,仿佛心跳都停了一拍。要是往常,我一定非常气恼,而此时,我只觉得有点累,心情却是舒坦的。

我放开昭,颓然坐在床沿上,暗暗喘着气。

“嗨!你怎么了,马蒂?”

“我没事。”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被你吓的,你还好意思问。”

“被我吓的?明明是你欺负我。”

“欺负你?我哪敢啊?”

“你看,这就是证据,被你打的。”

昭把脸凑上来。果然面颊红红的,是我用力太大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嘴上却还不肯认错。“那还不是你耍我,活该!”

“活该?天哪,我怎么这么命苦啊!”眼看着昭又要不依不饶地闹下去,我赶紧说回正题。“好了,别闹了。说真的,你想吃什么?”

其实我何尝不愿意跟他打闹玩笑,那是我久违了的快乐时光,年少轻狂,青春无忌,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昭还远没有恢复健康,他刚才的昏迷并不一定完全是装出来的,我知道,他是不愿意让我愧疚。

昭收敛起笑容,沉浸下来,发了一会儿呆,轻声说道:“粥。”

“什么?”

“粥。”昭又说了一遍,然后就给我介绍起这种用大米加水,小火炖煮数小时,熬出来的东西。

小米粥、大米粥、猪肝粥、大肠粥、皮蛋瘦肉粥、状元及第粥、艇仔粥、鱼片粥、烧鸭粥……天哪!我惊叹,中国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那里究竟生活着一帮怎样的人?

“单就一个粥就有如此多的品种,那你们的饮食真是丰富的无法想象,你们简直就是生活在天堂里。”我情不自禁地啧啧赞叹。

昭却忽然没了兴致,神色黯淡地低下头。

“昭。”我抓住他的手,使劲握了一下。“不要担心,我一定会帮你回去的。”

关于那个国家正在发生的事情,我们谈得不多,但是我明白,那是昭心中最深切的苦痛,“回到祖国”,是昭战胜一切艰难困苦的力量源泉,是他最大,也是唯一的心愿。


我抚摸着昭指腹上的薄茧,灵机一动,心头有了分散他注意力的话题。“昭,你是使双枪吗?”

“嗯?不是啊。”昭抬起头,莫名其妙。

“那这是左手,怎么好像……”

“哦!”

这才意识到俩人的手一直握在一起,我们几乎同时松开,把手抽了回去。昭的脸马上涨得通红,我也感觉脸上发烧,窘迫地不知如何是好。

“这不是按扳机的,是摁弦的。”昭低垂着眼帘,自己抚摸着手指,有意避开我的目光,低声道。

其实我现在的眼神也不知道转到哪儿去了。

“弦?”我抓着救命稻草似的兴奋起来,“你会拉小提琴?!”

昭微微点头。“嗯!”

“你等着……”我也不管昭是否明白,话说了一半就逃命似的冲出门去。

我一路小跑地赶到宿舍,拿来了我的“阿玛蒂”小提琴。(注:500年前一个叫安德利亚• 阿玛蒂的人在意大利的克雷莫娜诞生了现代提琴。)当我气喘吁吁地回到病房时,昭已经恢复了平静,面带微笑地等着我。

我打开琴盒,拿出心爱的小提琴,用麂皮轻轻擦拭。

在看见琴的一刹那,昭的眼睛放出最灿烂的光芒。身体竟然一下子坐直了。

“我做对了。”我欣慰地想,把琴递给昭。

昭在被子上使劲擦了擦手,小心地接过琴。昭抚摸着琴,感觉她,体会她,聆听她。目光伴随细长、漂亮的手指在光可照人的琴面上慢慢滑过;把琴举到耳边,轻轻拨动琴弦;在琴弦的震颤与回响中,心插上了翅膀……

我把弓弦捧到昭面前。

昭微微摇头。

“为什么?”

“好久了。”

“试试看。”

昭看看我。我点头,鼓励他。昭终于接过了弓弦。

柴可夫斯基的《旋律》。在那悠扬、美妙的音乐中,我的眼睛湿润了。


有了小提琴,昭的心情好了许多,身体也渐渐硬朗起来。我还是坚持尽量守在他的身边。

这天,昭突然问我:“你多久没在床上睡了?”

我一愣。是啊,好久了,如果不算圣诞节回家那天,该有一个多月了。

“我已经好多了,晚上不会再有什么事,今晚你回宿舍去睡吧。”

“不行!”我坚决地摇摇头。“我在办公室睡呢,那里有沙发。”

那是张单人沙发。在沙发前摆上两把椅子,我平时就睡在那儿。只是沙发跟椅子不一般高,质地也不同,所以一觉起来,总是腰酸背痛。有时姿势摆得不对,还会手脚麻木,像针扎一样难受,要过好久才能缓过来。

即便如此,我依然要留在这里,特别是晚上,不能让上次的事情再发生了。

恩斯特曾经建议过,在病房里加一张病床。但是后来,我们都觉得不妥,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放心。沙发上睡,很舒服的。”

我庆幸昭没有见过那张沙发,他还没有离开过病房。

晚上,我坐在昭的床边,手撑着腮帮,看着昭阖上眼睛,慢慢进入梦乡。自己也放松下来,手一歪,趴在床边,睡着了。

“嗨!”一声低唤,我被轻轻推醒。“上床睡吧!”

我迷迷糊糊地顺从这声音,摸黑脱了外衣,上了床。

木床承载不了俩个人的重量,发出“叽叽嘎嘎”的呻吟,我赶紧停止翻身。

硬硬的头发扎在我的面颊,如兰的气息吹在我颈项。我屏住呼吸,慢慢地翻过身去,面向外侧,双臂抱在胸前,就这个姿势,一直保持到天亮。

我起来时,天色微明,昭似乎还睡着。我注意看了一会儿,他的睫毛好像在动,嘴唇也在动。哦,天!我正对着他,呼出的气息直吹到他脸上。我赶紧向后躲,差点从床上摔下来,这下弄出好大的动静。

我站稳了,再看,昭仍然十分安详,姿态纹丝未变。“好小子,竟装睡。”我心中笑骂。可要是昭就在这时睁开眼睛,那该多么……我赶紧跑开,回到办公室洗漱一番。

再见到昭时,我们互道早安,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昨晚上只是一个梦。第二天,第三天的晚上,我都做着同样的梦。接下去,我每天都盼着夜晚到来,好接着做梦。

我走进昭的病房,在忙完了一天的工作之后。几乎每天都是如此,心怦怦乱跳。昭半躺着,穿着我那件蓝色的开司米毛衣,倚在床上。他总是在看书,或是想得出神,灯光下,他的头发乌黑发亮,他的眼睛更是如宝石般闪闪放光。我把他的被子盖盖好,一个星期以来,雪下个不停,夜里暖气不足,总是很冷。就我们俩——我们认为就我们俩——在这简陋的病房里,没有爱情的表白,没有吻,只有沉默……除此之外就是高烧一般的,充满激情的对话,我们在谈论各自的家乡,家庭,音乐,书……我们体会到奇怪的幸福……这种想要发现彼此心灵世界的迫切……一种情人的迫切,已经成为奉献,奉献身体之前的灵魂的奉献。“了解我,看着我。我是这样的。这就是我经历的,这就是我曾经爱过的。你呢,我的爱人?”但是直到现在为止,没有爱的表白。有什么用呢?这些话一点用处也没有,就在这语调发生变化,双唇颤抖的时刻,就在这长时间的沉默到来的时刻……我得到了内心的满足,还有燃烧着的渴望……我期待着,在期待中忍受煎熬,在期待中体会幸福。

(注:本段改写自法国女作家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的《法兰西组曲》。我之所以一定要把这一段放在这里,是因为我太喜欢这一段了,太喜欢这本书了,太崇拜这位才华横溢、命运多舛的、法国女作家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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