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

那年,他一袭白衣,仿佛三月里的杨柳拂春,飘飘然落在她眼前,剑眉星目,明眸皓齿。他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那是无量寿山上的无量寿佛之下,一个翩翩公子的誓言。漫山的曼陀罗摇曳,幻化成无量仙境。

她是无量山上的一颗心形草,八百年前生长在无量山脚,惯看清风皓月,高山流水。在她两百岁那年,无量寿佛云游而回。寿佛是个好动的性子,常年云游,难得回一次寿山。满山的松树柏树,菊花兰花,三叶草,绛珠草以及狗尾巴草都抖擞着精神,期冀能入寿佛法眼,得寿佛点化。她却是风轻云淡,两百年不长不久,堪堪让她看透了许多事情。

与其抹低姿态,期冀这渺茫的不老长生。不如活在当下,做个百年的逍遥野草。她惬意的哼着歌,以睥睨一切的神态望着山头,山头烟雾缭绕,白云聚散无形,她倦倦地伸了个懒腰。寿佛顿了顿步伐,停在了她跟前,左手托着个琥珀色的香炉,仿佛有铮铮响声。只见寿佛神色异样地望着手中的香炉,面露为难之色。临了,终是问了她一句可愿随我上山。

她是淡然,可是断没有淡然到这种境界。她就这样跟着寿佛上了无量寿山。寿佛给她取了个法号叫心香。她先是觉得委屈,没有师兄们的悟空,悟能听起来的渺渺仙气。可是想想那听起来就是一群糙老爷们的埋汰样,远不如心香这个名字的飘逸优美,于是也就坦然了。寿佛给她安排了个活计,让她每天清理香炉。

那天心香正好躲藏在佛像旁边的那个琥珀色的香炉后面,翩翩公子赤裸裸的情话让她娇容潮红,她断没有想到活了八百年的光景,竟然因为几句情话乱了心神。她慌乱中失手打翻了面前的香炉。香炉破碎在佛像前,响声惊动了他,那是他第一次见她,她看得到他的惊喜。

她瞒着佛祖,同他一起下山。江南的院落门前槐柳成荫,她娇羞款步,打量着这个以后生死相依的院落以及那个他。他是个性喜游历的书生,二十几岁年华,却已经走遍了名山大川。他说他喜欢火舞黄沙的漠北,豪气干云。喜欢梵音袅袅的藏南,心舒神宁。可是最喜欢的还是天涯海角的无量寿山,因为那里有她,她心窃喜。

每天日落,她总会同他沿着门前溪水走上一段,远处烟雨朦胧,兰亭遥望,溪中荷花花开正艳。她听他讲着过往见闻,眼神迷离。她原先以为沿着溪水走下去就会走到天荒地老,也原先以为那池荷花,花开正艳,会艳到地久天长。直到那天他说,男儿志在四方,总要有些功名,三年大选在即,打算进京赶考。她默然,八百年的道行换来的半世逍遥,原来只是一场奢望,终究敌不过功名二字。可是他高兴,她自然就好。她说我等你回来,白首不相离。

可是这一等她就等了三年,黄昏总是不经意间悄悄窃走了时光,彩霞贪恋着人间,涣散出最美丽的光芒。门前的槐柳上的老鸦最凄美的一声残叫宣告了又一日的流逝。她说他一定是太贪玩忘了回家。竹青色的裙摆消洒在冰冷的月光下,她常常想起无量寿山上那个摔碎的琥珀色的香炉,是否有人为他重圆。

无量寿山上总共有三十七个香炉,其余的三十六个终年香火不断,唯唯这一个未曾燃过香。

她曾问寿佛,为什么整个无量寿山只有这个香炉无香供奉。

寿佛难得没有打机锋,告诉她说,此香炉乃佛祖座下弟子,法号南子,因当年同佛祖辩法,忤逆我佛,被我佛贬为香炉,原意是受我佛慈悲,每日燃香朝佛,可以回头是岸。没想到他歃血天地说一生只燃一香,一香一生,香消炉殒。佛祖大怒,命人同燃两香。没想到他自断仙魄,活生生抵了两香的两世。到如今已经千年了。我怜其痴狂,从佛祖处讨来,待以物化之。算起来你上山的时候倒是见过他。

“你说的是当时你手中铮铮作响的那个香炉。见过。倒真是个痴狂人,只是香烛总有燃尽时,一生一香,香消炉殒,何物又可化之?”她瞪大了双眼,满脸不解。

“不是痴狂,又如何敢忤逆佛祖。要说何物化之,众生因果,不可言说。”寿佛说。

“哧,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卖什么佛理啊”她嗤之以鼻。

寿佛是个好动的性子,还有个难得的好脾气。只是笑笑地看着她。她觉得无趣,哧溜跑开了去山脚找原先的三叶草们聊天去了。只是从那以后,每次从山脚回来总会陪着南子聊天,告诉他山下的趣闻。

哦,今天三叶草姐姐长出了第四片叶子,松树伯伯说三叶草姐姐恋爱了。可是大家都不知道对方是谁。还有还有,山对面的百灵鸟带来一封信给兰花小丫头,说是她香气宜人,清新脱俗,打听她是用了什么养料。还有还有,柏树爷爷身体怕是不行了,枝干光秃秃的,清风哥哥都不敢跟他打招呼。一打招呼,仅有的几片叶子哗啦啦的就掉了下来。

可是南子从来都不说话,甚至没有任何反应。她总期望有一天那个琥珀色的香炉能够开口对她有所回应。她想他一定是个铮铮铁骨,铿锵作响,豪气万丈的说,我大于佛,我法大于佛法。

她收起了心绪,手不自觉的拂在窗边胆瓶中的寒梅,一轮明月洒在窗前,清风徐来,花枝乱颤,活生生静默了年华。

又三年,那日她又立在门前,六年来思之念之,梦之求之的那个人终于出现在她眼前,昔人依旧,那一袭白衣宛如无量山上人生初见。只是白衣旁多了个美人。美人一袭青衣,恍如九天之上的仙子,映衬的日月无华。

“这就是你说的故土,这就是你说的老家,这就是你说的门前槐柳,这就是你说的胆瓶梅花。还有你说的妹妹,硕硕其华。”美人欢快而又兴奋地说。

“……妹……妹?”她默念一声,心中肝肠寸断,仿佛裂成了一片片梅花。他依旧是一袭白衣,只是眼中再无当初的蚀骨柔情,只是满目尴尬。

他中了探花,招为了驸马。锦衣玉食,佳人在怀,出入朝堂,手握生杀。早已经忘却了远在家乡孤零零遥望的她。

她帮他圆了谎,然后重回无量山下。她本就不是尘世的女子,只是当真了当初的小小情话。

她嗔怪寿佛:“他当年曾起誓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寿佛说:“他本是对佛起誓,不是你,而且那个人也不是你。”

她无语。

她又问寿佛:“南子怎么样?”

寿佛倒是愣了一愣:“你说的是那个琥珀色的香炉?”

“我当时失手把他打碎了,然后就偷偷下山,到如今不知他如何了?”她说。

“这是他的缘法,你自不必自责。”寿佛说。

那琥珀色的香炉仍旧散落在无量寿佛下,只是没有了当初的光泽,显得沉黑无华。她小心翼翼的想把碎成一片片的香炉拼凑起来,可是总是在最后一片的时候轰然散开。

她问寿佛,如何才能修复香炉。

寿佛叹了口气,不语。

她抱着香炉闯入地府,阎王掌管生死,能死之,自然可活之。她刚踏进奈何桥就被夜游神押到阎王处,阎王坐在阎罗殿,森森寒意。

她站在殿下,说请阎王救命。那琥珀色的香炉仍旧碎成一片片,在幽冥地府中越发暗淡。

阎王看到了香炉,心中了然,说此香炉乃是佛祖坐下弟子,身在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地府是管不了他的生死的。

她不信,耍起了小心思,搬出了无量寿佛的名头压他。

阎王无奈,又不敢用强,说道,地府有神兽谛听,可知过去未来事。破例让你问问吧。

阎王命人带谛听来到殿前,犹未开口,她突然神识扰动,似明似暗,大殿照壁上映射出了当年灵山之上的光景。

寿佛打了诳语,他是佛祖的弟子,只是被贬为香炉不是因为辩法,而是因为爱上她。那世她是灵山上添香的香女,他是佛祖座下得意的弟子。可是佛是不能相爱的。他曾对她说我愿为你手中的香炉,日日入你明眸,得你照拂。佛祖得知冷笑着把他贬为香炉,却把她贬为无量寿山的心形草。让他们永世不能相见。

她突然之间悲伤至极,断没有想到随手一碰,碰掉的是上千年的守候。原先她只是内疚,而今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痛入骨髓。

阎王不忍,说回吧。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她又回到无量寿山,只是憔悴的毫无模样。她求寿佛,你一定有办法的。

寿佛说,六百年前,他求着我带他出灵山,说是只想再见你一面。可是见到你又想和你长久相伴,于是求着我把你带上山。所以当初无量寿山万千生灵,为何我只带你上山。

寿佛又说他当年歃血天地,自断仙魄。如今千年,已经泯泯凡胎而已。碎了也就碎了。

她不信,一定有办法的。她长跪佛前。

寿佛终究心慈,叹了口气说,罢了,当年你偷偷下山跟着那个佛前起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公子其实是下凡历劫的东华帝君。天上一日,世间一年,算起来他如今也该回到九重天了。如果说还有世间谁可以救南子,就是他了。

她大喜,抱着香炉跌跌撞撞而去。

他仍旧是如当初无量寿山上的一袭白衣,只是眉宇间冷若冰霜。

他说,红尘虚妄,神仙历劫,向来讲究因果。可是你却是我始料未及的遇见。算起来终究是我欠你的。

她说,你欠我不是因为你抛弃我,而是因为你我失手葬送了南子。如果你能救活南子,自然我们再无相欠。

他说,如果要你的性命换他的性命呢?

她说,自然可用我的性命换他的性命。

帝君皱了皱眉说,他值得你如此?

她苦笑,当年我等了你六年,心已成灰,你可知他化为香炉,等了我千年,我却亲手把他破碎。

帝君叹了口气说,原先要活他也不难,只要把你化为心香,在香炉中点燃,以心易心,以血换血,自然就可救他。可是当初他歃血天地说一生只燃一香,一香一生,香消炉殒。天地鸿蒙,历时万万亿光阴,这种天地歃血,是无法可破的。即使现在你化为心香,以心易心。可是当你燃尽之时,他活了过来也就同时随你而去了。所以只有在他活过来的瞬间解除封印,让他仍旧变为南子。佛祖封印,我虽可解,可是毕竟需要时间,一旦时机差错,你二人也就烟消云散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劝你们还是上灵山吧。佛祖偏爱南子,要不然当年也不会只是把他贬为香炉。你还佛祖一个当初的南子,佛祖自然也会还你一个当初的南子。

她小心翼翼的抱着碎成一片片的南子,只身跪在灵山脚下。灵山清秀,仙雾缭绕。有四时之景,百鸟齐鸣。她在那里跪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佛祖谴阿难迦叶带她上山。

她恍惚又回到了千年之前,每天添完早香朝着堂下诵经的他眉眼传情。那种少女般的小心思曾经让她彻夜难眠。她听他讲佛法,故意百般曲解刁难,并跟他说我大于佛,我法大于佛法。

可是现在,他却安静地躺在她怀里,了无生机。她求佛祖。

佛祖说,你二人忤逆滔天,灵山岂有活你们之理。

她说,我愿以我命换他命。

佛祖冷笑,我要你命何用,换来他命又何用。

如果能换来他的活命,我愿抹去三界内关于我的神识,消除他心中关于我的记忆,从此三界内再没有我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他仍旧是你得意的弟子。

她此话一出,满堂神佛侧目。三界之内,抹去神识,意味着以后不会有这个神识,以前也不曾有过这个神识。

佛祖点头,想来此法甚好。

那天她幻化成一盘心香,燃落在香炉之上。那蚀骨销魂的痛楚,慢慢融进在破碎的缝隙之下,神识破灭之际,她想起了六百年来每天和他说的悄悄话,他是知道的。他们曾经这样接近幸福,只是这种幸福还来不及细细品味便已经烟消云散,徒留叹息。

可是她的心在他心里,已然幸福无它。无论他记不记得她。

南子缓缓醒来仿佛过了千年,抬头望见玉阶之上佛祖正在舌灿莲花,开坛讲法。想起自己一不小心睡了过去,着实唐突了佛祖。

佛祖看到了他,喝道,如此酣睡,不听佛法,可是梦到了什么。

南子道,一场殇梦,却不记得梦到什么。

佛祖道,既然不记得梦到什么,又如何知道是一场殇梦。

南子道,既然知道是一场殇梦,又何必记得梦了什么。

佛祖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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