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计划出行的半年前，Kim听人说离我们最近的沙漠在陕北，想去看看；我还没有见过沙漠，也想去看看。我们呼朋引伴，组成了一个沙漠之行的小团体。当时特别忙，时间很紧，去之前让狐狸做攻略，狐狸研究完，吐血推荐统万城，我们就把统万城放在了沙漠之行的第一位。

去统万城的时候，正是西北地区风沙最大的春天。四月下旬，乍暖还寒，我和Kim，狐狸，还有Caitriana，一行四人，坐了一夜的火车，天亮到了榆林。

在榆林找了一家酒店作为根据地，跟酒店老板打听去统万城最便捷的方式，老板夫妻特别热情，帮我们联系了一个包车司机，第二天一大早来酒店接我们。

包车司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当地男人，同酒店老板一样，也十分热情，一路上滔滔不绝，从夏朝的首都讲到国家的百强县，从一千多年的统万城讲到榆林人民的收入水平。司机和酒店老板都说这是夏朝的都城，但是根据常识，这信息从时间和地点上来说都与历史对不上号。我问司机：“是哪个夏朝？”司机愣了一下，不容置疑地说：“还有几个夏朝？就是那个夏朝！”

在我之前生活的地方，人口比较密集，城市相对集中，但这里完全不同。车子从城市里开出不远就进了沙漠，漫漫黄沙，一望无垠，目之所及，到处是连绵的沙丘，沙丘上有露出头来的草棵，远处间或有零星的胡杨和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天空蓝得深邃，阳光透亮。大自然从未如此广袤，又如此干涩。在这望不到尽头的广阔天地间，就连一辆车子，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在黄沙之上，蓝天之下，高速公路像一条曼妙婉转的银练，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司机不无得意地说，这是中国第一条沙漠高速公路，创造了很多世界纪录。以前，这里没有植物，寸草不生，大风一起，黄沙漫天，沙丘流动，很少有人能进到沙漠腹地来。后来，政府花了很大力气来搞绿化，每年都有飞机低空撒种，还有人工降雨，后来沙丘固定住了，公路也修通了。司机用下巴指点了一下窗外，示意我们往外看看，他语气里有满满的骄傲：“你们看看现在这绿化，啧啧！”

车子走了两三个小时，下了高速，走了国道，最后似乎开上了一个高地。司机把车子停下来，说：“没路了，只能开到这里，前面就是统万城，你们看。”顺着司机手指的方向，我们看到漫漫黄沙之上，赫然矗立着一片气势磅礴的白色废墟，在四野寂静的背景下，幻境一般。

司机留在原地，我们步行靠近统万城。没有硬化的路面，我们直接行走在风吹日晒了千百万年的沙漠之上。遗址前方立着一块黑色的石碑，正面刻着“统万城遗址”几个大字，背面刻着简介，为我解释了之前的疑惑：统万城始建于公元413年，竣工于公元418年，历时六年之久。公元407年，匈奴族铁弗部的赫连勃勃以鄂尔多斯为根据地建立了大夏国，公元413年赫连勃勃来到此地，为此处美景所吸引——“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遂发岭北夷夏十万人于朔方水北，黑水之南营建都城，取义“统一天下，君临万邦”，故名曰“统万城”。这是匈奴族在人类历史长河中留下的唯一一座都城遗址。

原来1600多年前，这里曾经水草丰茂，宫城巍峨，车水马龙，富庶繁华；然而1600多年之后，曾经富丽堂皇的宫殿已被岁月打磨得千疮百孔，城墙依然高大雄浑，却已是半掩在黄沙之中。

西北早春的猎猎风沙吹得脸颊生疼，但丝毫不影响我们几个人的激动之情。

从最初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我说：“这遗址一点都不像汉族人的建筑风格，粗犷，野性，我好像能感受到西北游牧民族的精神气质了！”

狐狸说：“说得那么高深干嘛？我就觉得这里充满异域风情，感觉好像到了国外一样！”

狐狸的话一下子把我们点醒，我们哈哈大笑，Kim说：“对，你说的太准确了！因为这里没有其他人，也没有文字介绍，只有这些景色，和中国的传统建筑很不一样的景色，有两个中国人，还有两个外国人，所以你可以假装这里是外国！”

Caitriana拿出相机：“我们拍照吧，然后你们可以发给朋友们，他们肯定猜不出来这是中国还是外国！”

风沙太大，一阵风紧的时候我们几乎要被吹跑了。为了不被大风吹倒，风来的时候我们就蹲下来抠住地面，风缓的时候就起来跑两步。

经过几座零星矗立的小型废墟，这些废墟从外形看有点像玛雅的金字塔，只是规模要小一些，相比于玛雅金字塔的方正，这些废墟显得“苗条”一些。没有任何文字简介，我们只好一路猜测他们的作用。

这片小型废墟的后面，有一大片像墙体一般的遗址，这些遗址有的只高出地面一两米，在转弯处大约高出三五米，它们连绵不绝地围成一个大约七八平方公里的正方形，我们猜测这大概是皇宫的宫墙。我们沿着这墙体向这片遗址最宏伟的主体进发，Caitriana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小心！我们现在可是走在当时很高的城墙顶上！”

遗址的主体部分非常壮观，白色的墙体在蓝天的映衬之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我们在遗址主体前站住，遗址的主体像一堵陡峭的悬崖，我们像悬崖下的蚂蚁一样渺小。遗址主体有一二十米的厚度，上有很多两边通透的孔，大约是当时的门或者窗户，离我们最近的那个孔本身有三四个人那么高，离地大约有三层楼的高度，有一条狭窄陡峭的台阶拐个弯通向它。

Kim说：“我想上去，那里很高，往下看一定很棒！”

我有点恐高，台阶又是1600多年前的台阶，残损破败，还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我走到一小半就折回来了。狐狸比我强，上到半中间一处又陡又窄的地方被拦回了。Kim和Caitriana在我和狐狸紧张的尖叫声中四脚并用的爬上去了。

我和狐狸在等待她俩的过程中，意外遇到了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在空无一物的旷野里见到这么多人类，顿感亲切。一问之下，原来他们是陕西省文物局的工作人员，陪别处的专家来考察的。有一位工作人员特别热心，给我和狐狸科普了统万城的历史知识和现实价值，证实和纠正了我们关于遗址各处功能的猜测。

“这个地方太壮观了！”狐狸指了指遗址的主体部分。

“原貌比这壮观多了。就在我们脚下，黄沙掩埋的地方，最深可达三十多米。而且这宫殿现在露出地面的部分，也有很多腐蚀和磨损，可以想象当年有多壮观。”

“这1600多年的遗址，为什么不保护起来呢？就这样放在沙漠里风吹日晒，以后会不会黄沙把它全盖住了？那我们可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我一直不明白，这么有价值的地方为什么被放在这里自生自灭。

“很难保护，露天的，地方太大，又太偏僻，还在沙漠里，没法迁移，也没法遮挡，只能先这么搁着了。”

我们在统万城的沙漠里行走，我们穿行过沙漠里的统万城。依然矗立的雄伟的宫城遗址还在忠诚记录着过去的故事，默默诉说着曾经的辉煌。可是，这盛极一时的大夏国都城，连同它曾经功业赫赫的建造者，都已湮灭在自然的变换和历史的风尘里，当年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现今即便是当地人也难诉其真。

沧海桑田间，多少灰飞烟灭。自然面前，时间面前，人类如此伟大又如此渺小，有什么可以真正永垂不朽？

那是2010年，距今已有八年的时间。为写这篇游记，我重新查阅了统万城的资料：如今的统万城，已经被立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遗址，设立了专门的景区，采取措施加以保护。

时间又改变了统万城的样貌。

但是我依然记得当时统万城之旅带给我来震撼，以及这震撼之后留下的真切感受：对于历史来讲，我们微如浮沉；但对于朋友和家人来说，我们是彼此最甜蜜的陪伴和最坚实的依靠。我们的人生未必宏大，却可以珍惜生活的小确幸，享受生命不可替代、不能重来的温暖过程——也许那便是我们存在过的最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