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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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忆帝京》

流浪,是身心萦于红尘世事的人们渴望的一场自我放逐,充满了疲惫与倦怠,幻想着那些绮丽的变奏和未知。漂泊,却是身不由己的远离,不可掌控的命运将浮萍一般的旅人肆意撩拨,南北西东,任他雨打风吹去。

旅途之中的人们,永远也做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更多的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再多的山川秀丽,再多的风光妖娆,看在眼中也是索然无味。孤馆寒灯,独愁难眠的凄凉,年华不再,岁月蹉跎的感伤。命途之悲,相思之苦,独行的人更能体味,点点滴滴,都是离人泪。

中国古典文学之林中,抒发离别的诗词不胜枚举,相思,更是永恒不变的主题。或是登高极目,吟啸家国之远;或是一灯如豆,低诉久别思归;或是倚门遥盼,壮士十年不归;或是寒夜不寐,良人黄鹤杳然。灵魂无处安放的失落感,不只是游子,还有那些苦苦守望的人们,只因我将心儿予你,相思便将我牵引到了千里之外。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诗经•王风•君子于役》

每读《诗经》,总会敬服先民的智慧与灵性,蒙昧未开的时代,却能将平实的情感演绎出风情万种,动人心神。这个赶着家禽家畜归家的村妇,盼归之情跃然纸上,虽是近于白描的写法,却融情入景,村妇对丈夫的思念也活生生呈现在了我们面前。

后人读柳永这阙《忆帝京》,大多赞其艺术表现手法新颖,纯用口语白描来表现男女双方的内心感受。诗词解读本无定法,心念感之即可。上阕可以解为词人离家远游,夜不能寐,也可解为是女主人公的行为心理描写。我更愿意将上阕理解为虚写,在外的游子臆想到远方佳人思念自己的场景,为之黯然神伤,继而有下阕“也拟待、却回征辔”一句,这样解读,似乎也无不可。毕竟,李商隐曾言:“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虽然无法肋下生出双翅飞回你身边,可我的心却不曾片刻离开过你。

一首好词,就是词人给我们编织的一个意犹未尽的梦境。我们踏入了词人的梦境,又怎知词人不是早已踏入了别人的梦?

首句“薄衾”表明气候,却又因为“乍觉别离滋味”,平添了几分凄凉。薄衾的意象频频出现于诗词之中,如韦庄《浣溪沙》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杆。想君思我锦衾寒”,李煜《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纳兰容若《菩萨蛮》“夜来双燕宿。灯背屏腰绿。香尽雨阑珊。薄衾寒不寒”,多是由衾“薄”感天寒,继而表现伤怀之意。“辗转”两句出自《诗经•陈风•泽陂》,“寤寐无为,辗转伏枕”,整夜整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却还是想要沉沉睡去,将愁苦抛开在梦里得到片刻的安宁。只是总也无法停止心中的思念,这寒冷的夜也变得愈加漫长。

下阕写游子思归,真想拨马返回,谁教离情难遣。可是已经踏上行程,又如何回得。千头万绪涌上心头,行不得,归不得,思前想后,“多方开解”,也只能是百无聊赖,继续寂寞着了。我虽承诺心系你一生,但只恐今生无缘再见,枉自辜负了你无数泪水。

全词虽通篇白话口语,然而曲折委婉,主人公心理跌宕起伏百转千回,思想性与艺术性远超其他同类作品。

这首词应是柳永宦游途中所做。柳永考场几番失利,为功名,为生计,宦游浮沉,江湖漂泊,《乐章集》中羁旅行役词有六十多首,南宋陈振孙说柳永“尤工于羁旅行役”。不断地辗转使得柳永伤感而无奈地接受了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从一座城市漂泊到另一座城市,从一场苍凉漂泊到另一场苍凉。

然而多情的词人即便是“喜散不喜聚”的性情,也始终无法心安理得于对那些女子的辜负。“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炽热而真挚的感情在此刻化为了厚重的愧疚感,幽密绵长的情思至此嘎然而至,而余音绕梁,千年不绝。

我欠你一生的厮守,你予我一世的温柔。

望帝乡邈渺,归思难收,今日一别,自是再难相见。从此天涯相隔,丹霄万里。流年之后,我还将牵着谁的手。

我无法许你一个天长地久的未来,给不了你想要要的守候,我将漂泊加诸孤独的流浪,没有了你的温柔,走尽天涯路,也只剩下泪空流,忧愁暗恨,眉头心头。

那些繁盛茂密的花期,那些开到荼蘼的年华,只剩下纷纷似雪的哀伤。人间多少情事,浮世千重机变,那些劫,那些缘,渐次远去。铅华洗净后,留下的尽是灼灼其华的纯粹,还有只手相牵的跃然。

然而我,却终究只是个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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